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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引诱与杀机


明城有点茫然地站在门槛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过来,迷糊中不辨方向,此刻站在殿口,被温暖的地气一熏,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景横波寝殿的门口。

        她有些诧异,心中空落落的,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根本不愿意来的地方。但站在寝殿门口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凤来栖的日子,想起景横波递上的人参,想起住在这寝殿西厢的日子,想起四个人头碰头一起吃饭,热气袅袅中,也曾相视而笑。

        她回首,看院中空荡荡,厨房一片黑暗,毫无烟火气,而雪落无声。

        那些笑语人声,已被埋葬。

        她该高兴的,她抚住心口,咳嗽几声,格格一笑。

        笑声回荡在殿口,听起来特别空荡。

        既然来了,就进去取取暖,这也是她的地盘,整个玉照宫都是她的,她为何不敢进?

        她一步跨入。

        然后定住。

        梳妆台前,有人衣衫如雪坐姿笔直,正自镜子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一瞬间以为是鬼,下意识要尖叫,然而那人姿态风神太过鲜明,下一瞬她就知道了这是谁,尖叫声立即堵在了咽喉里,她瞪大眼睛,手扶住殿门,惊惶犹豫,眼底渐渐浮现希冀。

        此刻巧遇,是否也是一个机会……

        这个想法让她忘记当初他的警告,没有立即退下,只怯怯地抬起头,望定镜中的他。

        宫胤沉默着,看着镜子中的人影。

        怎么能让她的影子,倒映在景横波的镜子中?那会弄脏景横波的镜子,她回来也会不欢喜的。

        他手指一弹,黄铜镜碎裂。镜中明城的倒影立即扭曲歪斜不似人样。

        他觉得满意。

        明城站在殿口,看里面黑黝黝不清楚,并没有看清楚镜子已碎。宫胤没有立即出声赶走她,她心中燃起希望。

        “宫……”她此刻心气怯弱,立即改口,“国师……想不到你在这里……你……你也是长夜难眠吗……”

        宫胤不动,不说话。

        如果不是殿内空气微冷,让她感应到宫胤所在的气场,她会以为宫胤在梦游。

        他半夜到这里……她心中涌起切切的恨意,赶紧压下,知道现在不是发作情绪的时候。

        她只能更加婉转温柔,轻轻道:“我……我不知怎地……便走到了这里……”

        宫胤慢慢地擦着桌面。

        明城盯着他背影,心跳如鼓,她思前想后,想着此刻他既然出现在景横波这里,想必心中自有一份留恋在,那么她若提起景横波,或许也能换他一分温柔。

        内心深处她不愿提起景横波,但时势逼人,自从那事之后,她的行动范围便被限制在女王寝殿周围,她见不到外人,也见不到宫胤。心里便有万千言语,但没有对人说的机会。

        今夜天时地利,或许那夜相似的风雪,会让他愿意接纳。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不接近,怎么会有机会?

        “我……我很为当初后悔……”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声音也蒙上一层哽咽,“……我……我太自私狭隘了……当初……当初我不该那么对她……后来我也后悔了……今晚……今晚看着着这雪,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想着她曾对我的好,想着当初四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便过来了……我……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胸闷喘气,不得不停下,偷眼瞧他动静,没有动静就是好兆头。

        “……我……我那时其实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只是觉得委屈愤怒……我那时刚刚恢复记忆,满心里都是委屈……觉得她抢了我的一切……我本来想忍……但是那天她醉后对我说的话刺激了我……我就想着,为什么没有的我要认,我有的却被人抢……我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后,我就想起她对我的好……无论如何她救过我的命……就算有些算计,但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我当时该保住她的……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黑水泽那地方……要么你还是给她换个地方吧……”

        她切切低诉。委屈、哀怨、体谅、理解、宽容、善良……尽在其中。而声气低微,一语三叹,每个字都婉转回旋,足可切动天下任何铁石心肠。

        宫胤缓缓转过身来。

        她狂喜,却不敢露出喜欢之色,只将眼睛盈盈抬起,眼睫上泪滴欲坠不坠,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最引人怜惜。

        她一直站在风口,风从背后吹来,似要透心,她冻得发抖,却不敢向前一步。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急忙点头,低声道:“否则这天气,我这身体,我怎么会半夜来这里……我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悔了?”他问

        “嗯。”她低头,准备良久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想给她换个地方,你有诚意的话,自己去换吧。”

        她一怔,轻轻道:“我没有这权力。”

        “你是女王,这样的事,你可以下女王令。”他淡淡道,“我签押玉照宫令便可。”

        她狂喜,但想到女王令,又有些不安。

        女王玉玺,一直在她那里,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这玉玺虽然大多数时候没有用,却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比如废黜国师,以及一些改动皇族律条的诏令之上,必须有女王玉玺印章。

        就比如,宫胤如果想修改皇族律条,允许男性称帝,就算她同意,就算群臣全部同意,但这一修改法令不盖女王玉玺,就永远得不到承认,六国八部就可以以此为借口,不承认中央王权,直接脱离。宫胤就算当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的空头皇帝,以后可能会遇到各种反叛和脱离。大荒将彻底分裂。

        这是开国女皇留给历代女王的最重要护身符。大荒格局如此奇怪复杂,想要发生任何改动都非常困难。也正因为如此,她宁可不参与国政,做个傀儡女王,也尽量避免把女王玉玺取出,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当着宫胤的面取出玉玺一次,以后随便怎么藏,都不可能再瞒过他的眼睛。

        那时候,她就如赤身对剑,毫无保护和屏障了。

        此刻宫胤轻轻一句,她顿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宫胤扶着桌面,缓缓站起。注视着她。

        他很少直视他人,就算直视对方也往往觉得他看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云天之外的空茫。很多人怀疑,是不是他这辈子就认真看过景横波。然而此刻,明城却清晰地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身影。

        这样的注视让她窒息,以至于一刻她也觉得是永久。

        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

        明城霍然睁大了眼睛。

        她惊诧的眸子,遥映他冰雪中绽放的笑容,那是山巅雪池明月之下,天地光华之间,悄然绽开的一朵冰莲,一霎滟滟华彩千万里,风雪屏息,天地失色。

        认识他多年,她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更想不到此刻,他竟然会对着她微笑。

        这一笑震撼到她失声,不知该是为那美惊艳还是该为这笑惊恐。

        他放缓了语气,轻轻道:“你这样,我很安慰。”

        她惊魂未定地舒一口气,一时只觉得背后汗湿,片刻之后,有隐秘的欢喜漾起。

        他忽然道:“我还想去她那个寝宫看看。”

        她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寝宫。

        一瞬间她连手都哆嗦了。

        狂喜、意外、不安、紧张……她心中一片混乱,嘴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她心中隐隐不安,却又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错过这次,她知道,就永远没有下次了。

        “好。”她立即道,“我给你引路。”

        “你穿得太单薄了。<  好看在线>”他拍拍手,殿外立即落下人影。

        “备轿。”

        片刻后,她在暖轿中,往自己宫里赶去的时候,心中依旧恍恍惚惚的。

        风雪邂逅,事情发展成这样,她觉得自己脑子似乎又开始发晕,心里隐隐觉得不妥,行动却不由自主地依照而行。

        寝宫那边的人得到消息,早早打开大门,灯火通明,宫人都等在门口,这还是她回来后这么多天,第一次看见自己寝宫这么有人气。

        宫胤下轿时,居然还在她轿边站了站,做了个要搀扶她出来的姿势。她当然不敢要他扶,连忙自己掀帘出来,出来时她注意到宫人震惊的神情,心中酸楚又满足。

        宫胤承认,她才能立足,她必须加倍努力,讨好他。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殿门随即关起。她回身看他,深切光影里见那男子玉树琼花,一如当年。

        只是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在进入殿内那一刻,就微微晦暗。

        是因为想起景横波了吗?

        他们真正的诀别,就是在这里。

        “你既然已经回来,也不必全然缩在深宫。”他忽然道,“如果你有兴趣听政,明日开始,可以去静庭听政。”

        她一喜,正要答应,忽然又停住。随即笑了笑,道:“听证也无甚意义,不听也罢。”

        “你既然说要给她换个地方,总要在大臣面前商议。”

        她心中一阵烦躁——果然还是为景横波。

        既然如此,那就将计就计吧。

        她嗅见淡淡的血腥气,想着刚才他的脸色,心中微微一笑。

        “也是。”她笑道,“想到要替横波换个地方,我有些迫不及待。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拟旨。”

        “随你。”他无可不可地道。却又随手指了桌案,道:“去那里写。”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温柔,当真坐下,开始研墨,他亲自接过,道:“我来。”

        接墨石的手指一碰,她颤颤一缩,悄眼看他,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垂下的眼睫眉目静好。

        她暗自懊恼。取过清水盂,侧身给砚台里加了点水。

        寝殿无声,风雪都被隔在屋外,八蝠铜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很纯正的香气。地龙已经烧起,一室香暖。

        只听得见彼此平静悠长的呼吸,还有墨条研磨在砚台上的沙沙之声。反显得更安详静谧。

        墨是好墨,在这许多香气之中,依旧清晰地散发着独特的淡淡清香,嗅着令人心神安定。心底空明。

        她写得很认真,轻轻道:“……让她去沉铁部好不好?等铁世子回去,或许就可以照顾她。”

        “好。”他声音有些沉缓。

        她吹吹墨迹,在纸上抬眼笑看他,他接收到她目光,将眼光错开。

        “明日拿去给众臣商议如何?”她道。

        “不盖上女王玉玺么?”他似乎随意地道。

        她心中“咚”地一沉——戏肉来了!随即展开笑颜如花,“啊,玉玺啊,太久没用了,我差点忘了!”

        他凝视着她,不放过她的眼神。

        她眼睫微微一垂,“这么多年,玉玺都没用过呢,你猜猜,玉玺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淡淡答。

        “在我身上呢。”她浅浅一笑,身子向后一仰,双手反撑在凳子上,仰头看他。

        这一撑,便撑出她修长雪白脖颈,细弱精致的锁骨,也撑起了胸前的曲线,更加显得腰细盈盈不堪一握,而仰起的小小脸蛋,清丽如半开的睡莲。

        不知何时她领口已经微微敞开,他眼神一顿,缓缓下落,她清晰地看见他眼神里濛濛一层水汽,如雾。

        她心中微笑——那块墨,真是好墨。

        “玉玺在你身上?”他道,声音比先前更缓。

        “是啊……”她声音更轻,更娇,带了些微微的喘息,抬起脚,绣鞋轻轻踢着他的小腿,“就在我身上,你要不要来搜一搜……”

        他凝视着她,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

        夜渡危城三千里,飞雪落血一剑来。

        腊月二十九的夜,黄金部也下起了小雪。雪片被风吹得乱舞,不住粘在树梢屋瓦,渐渐的天地白了。

        黑黑白白的夜色中,两条人影向北辛城奔近。

        一条人影如穿越长空的闪电,一起一落之间便是数丈距离,衣袂带起的风,将雪片卷得乱溅。

        另一人却像一个跳跃的音符,在雪中忽隐忽现。鬼魅一般。

        三十里路程转瞬便到,两人抵达城门之前,一条小小紫影提前蹿了出去,翻上城头。

        那两人在城下隐蔽处等待,过了一会,城头气死风灯下,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探了出来,慢悠悠晃了晃。

        那两人身形一闪,出现在城头。灯光下姿态从容,是耶律祁和景横波。

        两人大摇大摆走过城楼哨塔,哨塔里的灯光亮着,火炉点着,还散发着食物的香气,一堆守门兵丁刚才还在烤红薯来着,现在一堆人横七竖八已经睡倒。

        耶律祁要走过去。景横波却蹿过去,把那些红薯都搜罗了来,笑道:“饿死了,真香!”一边匆匆下城一边撕开一只烤红薯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的内瓤,她啊呜一大口,嘴角顿时沾了一片黄。

        她顺手扔了两只红薯给霏霏和耶律祁,呜呜噜噜地道:“吃饱了好干活,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谁让你非要跟来。”耶律祁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替她擦干净嘴,顺手把其余红薯接过去,塞在自己怀中,“太重了,不要影响你行动。”

        他手势轻轻,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已经被擦干,隐约感觉到他的手指擦过她肌肤,微凉。

        嘴角香气犹在,是他帕子上的暖香。

        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她微微侧头让开,岔开话题,“打算怎么做?”

        今夜风雪之行,他们要抢时间杀人。

        景横波到如今才知道,耶律祁和家族关系不睦,多年来为家族尽力尽力,只因为家族一直钳制着他瞎了眼睛的姐姐。如今他失国师之位,所谓皇图绢书不献家族,又没有回归禹国大本营,而是伴在景横波身边,引起了家族不满。便趁和黄金部合作之机,押来了耶律祁的姐姐,想要以她为人质,再次号令耶律祁,杀景横波只是其一,或者之后的天灰谷行动中,也有拿他当先锋的意思。

        当耶律祁不再是国师,没有营救被押的耶律家在京子弟,或许他就是个弃子,能被利用被顾忌的只有武功。

        而先前他不接受威胁,悍然杀人,并且阻止了那些人放出消息。那么按那些人说法,一夜未归,他姐姐就会被杀。所以如果想救人,只能在今夜。

        今夜必须杀尽在北辛城的耶律家族人。救走询如,封锁消息。而此刻离天亮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内,想在这不小的城池内找到人都困难。更不要说杀人救人。

        耶律祁没有回答景横波的话,先迅速在城墙根部寻找了一圈,起身的时候眼神失望。

        “家姐没有留下记号。”他叹息道,“以前她都会尽量在城门这些地方留记号,现在看来,这次家族出动的人很多,她完全没有机会。”

        偌大一个城,怎么找人?

        “耶律家的人有个习惯。”耶律祁道,“他们喜欢奢华,喜欢排场,喜欢结交官府,并且尽量住在附近有兵丁的地方。不喜欢闹市。所以贫民区,郊野,市场周围,完全不用考虑。”

        “宾果!”景横波一拍手。有这么个范围,好找多了。

        弄醒一个士兵,问清了具备以上条件的地域,应当就在华严街附近,那里是官员聚居区,靠近北辛府。附近就有黄金族本地守军金鳞军驻扎。

        难度增加。但没人因此犹豫。

        抢时间的事,没时间犹豫。

        片刻后到了华严街,景横波一见那街道就傻眼——都是鳞次栉比屋舍连绵占地广阔的大户建筑,整条街很长很气派,足足几十户,这要全部闪一遍,差不多也就天亮了。

        耶律祁忽然抬头。

        模糊风雪中,似乎有一盏模糊的灯。

        灯是白色的,灯光微黄,这年节时分,满城红灯喜庆,这盏白灯便特别显眼。

        灯应该是孔明灯,不知为何没有能放出去,卡在了树上。

        耶律祁舒了口长气。

        “在那里?”景横波立即问,“这是你们的暗号?”

        “不是。”

        “啊?”

        “以前没用过这样的暗号,我和家姐之间的暗号如果固定,很容易被耶律家族发现,所以我们每次的暗号都不同,但一定会是我们两个心里有数的。”

        “这次的白灯代表什么。”

        “十年前腊月二十九,家姐失明。”耶律祁声音低沉。

        景横波默了默,道:“对不住。”

        “不。”他转头看她,唇角笑意从容,“我很希望一切过往、现在、将来,都和你分享。”景横波嘿嘿一笑,道:“啊,我们快去救人。”

        耶律祁微微敛了笑容,眼神平静——她又像乌龟一样缩起来了。

        无妨,时光流水可以将一切坚硬冲刷。

        “别急,”他道,“白灯还有一层意思。”

        “嗯?”

        “危险。”他道,“家姐从小厌恶白色。这和我们父母早亡有关系。之后她不用一切白色的东西,她说这个颜色太空太净,什么颜色都能涂抹上去,因此显得特别不洁。白色对她来说,意味不祥和危险。”

        景横波深以为然。以往她挺喜欢白色的,现在她讨厌,以往她还喜欢雪,现在看见雪天就想杀人。

        “白灯在西南方向,西南方向一定是重地,而且不容人进入。”耶律祁道,“姐姐可能在府中别处,我要去西南方向解决他们,救人的事,横波,拜托你。”

        “没问题。”景横波痛快地转身就走。

        “横波。”他忽然叫住她。

        “嗯?”

        他盯着她风雪中回眸的笑颜,有点艰难地道:“如果……如果遇见危险,真的救不出家姐。你……抛下她!”

        景横波惊得瞪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是耶律祁唯一的亲人了,看得出来他对姐姐感情很深。

        “姐姐性命再重要,我也不愿拿你性命去换。”他道,“横波,我当初害你是真的,现在我不想你有事也是真的。无论如何,当你性命被危及,记得不要管任何人。你说过你要只爱你自己,那么,记得做到。”

        他说完犹自一笑,脱掉大氅扔在地下,只穿了一身紧身黑衣,对她挥挥衣袖,身影一闪便已消失。

        景横波看着雪花中他长发飞舞的背影,忽觉这人好也好得明确,恶也恶得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勇于承担和接受,真真一股难言的风流气度。

        “小怪兽。”她轻声对霏霏道,“他敢信任我,我敢不敢信任他?”

        霏霏对她缓缓地眨眼睛,永远呆萌无知。

        景横波身形一闪,消失在风雪中。

        下一瞬她出现在那白灯的西北方向的墙头。

        府内似乎戒备很严,几乎灯火通明,如此,反而帮她确定了耶律询如所在的位置——瞎子是不需要灯火的。

        前方不远,有个黑漆漆的小院。

        “霏霏。”她想了想,对肩头小怪兽道,“耶律祁那边可能更危险,你去帮一把。”

        霏霏轻巧地跃开。景横波吸口气。她倒不是多关心耶律祁,而是希望今晚,真正测试一下自己的实战能力。

        她感觉最近自己的异能又有进步,想知道极限在哪。

        她掠过去的时候,心中有种奇怪的感受——到处亮灯,这里黑,什么意思?指明人质所在吗?

        这念头在她刚刚落地那一霎,立即被一道风声证实。

        “咻。”风声凛冽,直刺她后脑,锐器刺出的声音尖利。

        她身形一闪不见,下一瞬廊下一个花盆霍然横飞,砰一声撞在实处。

        一声闷哼,空气血腥味弥漫开来。那人一个踉跄,景横波一闪已经换了个方向,紧贴在他身后。

        手中匕首,无声无息一刺,一挑。

        拔回的时候再一压。

        练过无数次,用熟了的手法,以至于之后对战,她无论怎么抗拒,都会下意识用出来的杀人手法。

        那人沉重扑倒,没有鲜血飞溅,她最后一压,阻止了鲜血狂喷,以免眼睛被鲜血黏上,影响出手。

        看似简单,却是无数次实战凝练出的精华。

        “这样压,对,往下一分,压平经脉血口,血不会喷溅。”

        她一击便收手闪身,绝不停留原地看自己的战果。

        那个人的话声,回荡在耳边。

        “你拥有举世无双的瞬移能力,就不要浪费天赋。对战中,绝妙的身法可以让你永据不败之地。一击出手后永远不要在原地查看对方伤势,你应该先闪开,让别人无法捕捉你的踪影。哪怕一击不中,你还有下次,下下次。如果被人装死给你一刀,就没下次了。”

        甩也甩不掉,深入血脉骨髓的记忆。

        一闪之后再逼近,又是狠狠一刀

        对方没有动静,这回真的死透了。

        身后又有风声,对准她后心而来,极近极快,看来对方已经潜伏很久,就等她出手最松懈这一刻。

        可是她在闪。

        一刻不停地闪。

        比鬼魅闪烁,比闪电隐藏,是跳跃在人眼中的黑影,不可捉摸其方向。

        下一瞬她的匕首扎入了那人的后颈,穿颈而过,斜上三分,精准地穿过颈椎的骨片,切断了喉管。

        那人连惨呼都没发出,砰一声倒下。

        倒得太快,景横波匕首卡在骨缝里还没来得及拔出,身子不由自主被带得向下一坠。忽听身后风声响,第三个人扑到了。

        不止一个!左侧一剑,如毒蛇般袭来!

        此刻她要放弃匕首闪开,就失了最有力的武器,这柄贴身刀,薄而利,切骨如切菜,普天之下难有第二把。

        她没有放弃匕首,身子倒下,正压在那死人身上,就手将匕首一拔,头一偏。

        鲜血扑在她领口。

        头顶上剑风呼啸,左侧的剑光从她背上荡过,如果她不倒下,那一剑已经剖开了她肚腹。

        但身后那人已经压下,瞬移来不及。

        砰然一声,那人压倒在她身上。

        那人正要欢喜欢呼,将手中刀砍上她的脖子。忽然听见头顶一声“啪。”脆响。

        似西瓜裂。

        随即一股剧痛,伴随浓腻液体,从头顶流下,这人才傻傻想清楚,裂的不是西瓜,是他的头颅。

        廊檐下花盆又少一个,现在正沾了血,骨碌碌滚在一边。

        景横波匕首反抹,悄然再次割断身上人的咽喉,顺势一个翻滚,已经起身。

        地下黏黏腻腻,空气中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她垂着眼,意念放空。匕首下垂,静立。

        血腥气对她毫无影响——当一个人曾经一天解剖一百只兔子狍子,对着堆积如山的血肉剥皮,之后,血腥气也就那么回事。

        黑暗中有一些浮动的光芒闪烁,带着惊异的光彩,渐渐逼近。四面的呼吸声渐渐清晰,带着压抑和紧张。

        片刻连杀三人,手段诡异,出手狠辣,甚至被杀的人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而此刻那女子静立在黑暗中,岿然不动。

        所有人能辨别出,不是故作镇定,是真正的不为所动。从神态到呼吸到心跳,她就没有任何波动。

        真正的大家宗师风范,令人凛然。

        景横波此刻闭着眼

        这是她第一次独身对战,甚至是第一次杀人,可她没有一丝紧张畏惧,甚至浑身血液都已经沸腾。

        血液沸腾,心却极静,像冰雪底埋了火山,下一瞬冲天爆发。

        她忽觉,也许自己也是适合杀戮的。体内的暴戾被唤醒,她喜欢在血海中徜徉。

        四面人不少,都在警惕地盯着她,渐渐缩小包围圈。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她身形忽然一闪!

        这一闪毫无预兆,所有心惊胆战的围困者立即后退,因为不知道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

        最靠近的人紧张,最外围的稍稍放松。

        景横波一闪,就出圈!

        最外圈两个人只觉得风声一响,身后似有淡香,这两人反应也算快,立即转身。

        那淡香人影忽然一闪,换了个方向,两人随之赶紧转身,这回这两人变成了面对面。

        淡香人影又一闪,这一会好像闪出了差错,竟然闪在了两人中间!

        两人之间只隔长廊的宽度,再站下一个人,顿时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只要将武器递出,立即就能刺穿那人影肚腹!

        机不可失!

        大喜的两人,立即将手中刀剑狠狠地刺了出去!

        在刀剑即将刺入中间景横波那一霎。

        她一闪。

        太快,快到发生了幻影,快到她的身影在那两人瞳孔中还留在原地。感觉到刺中的就是她。

        “嗤嗤。”

        两声发于同时,鲜血对喷连接成桥。

        剧痛袭来,两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自己肚腹。

        分别插着对方的武器……

        再抬头看中间,刚才的人影哪里还在?

        怎么可能?

        就那么眨眼嫌太慢的时刻,怎么可能来得及闪出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身法……

        “这不是人!”两人忽然惨叫,“这不是人!这不是人!”

        惨叫未歇,戛然而止。

        景横波一人赏了一刀。用他们的咽喉抹干净了刀上的血。

        血腥气更浓。

        气氛更加压抑紧张

        人们开始惊惶,谁也没看到刚才怎么回事,只知道一瞬间,包围圈内的人出去了,然后最外面两个人就死了。看那死法,居然还是自己对轰死的。

        他们死前凄厉恐惧的呼叫似乎还回荡在耳侧,每个人浑身发毛,心里发瘆。虽然人多势众,但竟然有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面对面的拼杀不可怕,但鬼魅一样无从推测的刺杀才最要命。

        这些人本打算用黑暗中的围杀来对付入侵者,没想到此刻自己反倒成了被围杀的那一方。

        一个人围杀一群?

        听起来有点可笑,但不是玩笑,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那种未知的恐惧。

        最外圈的人原本以为可以暂时安心,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先拿最外圈的人开刀,惊惶之下脚步悄悄往里钻。

        景横波身形一闪,忽然又蹿进了圈内!

        众人看不见她的身形,但都感觉到那抹暗香从自己鼻端飘过,都禁不住惊惶抓紧武器。

        远处一盏灯被风吹得滴溜溜一转,一线微光打过来,一霎照上景横波。

        微光里女子容颜娇艳,匕首叼在嘴角,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分不清眼眸和匕首,哪个更亮。

        众人只觉眸子也被照亮,想不到这黑暗鬼魅杀神,竟然是如此美丽的女子。只是不明白在这危险对战时刻,她怎么忽然就将匕首给叼嘴上了。

        一霎惊艳,黑暗重来。

        光影消失前,众人只模模糊糊看见那女子对空张开双臂。

        一个祈祷般的姿势。

        众人正在纳闷,考虑要不要冲过去围攻,又不想第一个冲过去围攻,忽然眼力好的人惊叫:“花盆!”

        廊檐下原本有一大排花盆,种着当地一种耐寒的盆栽矮梅。

        此刻黑暗中,那些花盆正凌空幽幽浮起!

        一霎窒息般的寂静,随即“鬼啊!”惨叫声响起。

        奇的是人并没有外逃,而是在此刻,心胆俱裂,齐齐冲向景横波。

        “啪!啪啪啪啪啪!”

        慢慢浮起的花盆忽然迅速飞到上空,对着一涌而来的众人头顶,猛然砸下!

        每人头顶拍一个!

        花盆群砸那一刻,景横波连闪!闪出人群。

        此刻人群正攒成墙,密集!

        她手中匕首如电,对着那人墙,连进连出!

        也不管是谁的背心,也不管是不是存在资源浪费,谁多割一刀谁少割一刀。看到背心就扎!

        多扎一个赚一个!

        不能留下任何耶律家族的人去报信求援,附近就是军营

        噗噗噗满地鲜血乱喷,地上滑溜溜的几乎不能站人,一时到底有多少人被砸昏,有多少人倒下,有多少人被扎伤扎死,无法计算。

        最后景横波是站在尸体上杀人的,地上已经无法站立。

        还活着的人没有人返身对战,他们终于开始逃,一边逃一边发出尖利的呼哨,凄厉传遍整座大宅!

        景横波知道这是通知,点子扎手!下一刻这里会成为重点照顾对象,会有更多的人涌过来。

        而她为了震慑敌人,连续将异能发挥到极限,群控花盆,体力已经不支。

        她毕竟毒伤盘踞,不敢太透支体力,以免引发毒伤,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她心底有些焦躁,到现在还没机会找人,这要还有人来,她要怎么对付。

        求援呼哨发出。

        宅子中人影飞闪,都往这里而来,后来的这一批,看得出轻功更高,武功自然也更高。

        景横波吸一口气,做好两败俱伤准备。

        远处忽然亮光一闪。

        随即灯火通明处灯光全灭,隐约一声惨呼,声音传出老远。

        飞驰在半空中的人影都一顿,骇然回头。

        随即一声大叫远远爆出。

        “三公子被杀啦!”

        声音惊恐惨烈,似乎这什么三公子被杀,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半空中往景横波这里扑来的人霍然回首,有人震惊得几乎掉下去。

        几乎立刻,那些人影立即往那爆出惨叫的地方扑去,再无人往景横波这里而来。

        景横波眼看人影齐扑那处,吐出一口长气,她这里安全了。

        但同时心也拎了起来——那边的事,一定是耶律祁干的。他发现了她这边被围攻,来不及赶来救,干脆就在那边干了件要命的大事,把所有人都吸了过去。

        那什么三公子,一定是什么要紧人物,这下梁子结得深了。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他的家族到底怎么回事,但可以想出怨恨很深,现在想来,以前耶律祁在帝歌政争,那种若即若离未尽全力的感觉,终于有了解释。

        景横波想着后出现的那批人的轻功,看起来哪个都不比耶律祁差多少,不禁有些不安。

        但她并不打算赶去耶律祁那里。

        事有轻重缓急。她相信耶律祁更希望她救出询如。否则这牺牲就白费了。

        长廊空荡荡的,她正准备踢开身后的门一间间找,忽然那门开了,一双冰冷的手伸出,将她的手腕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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