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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年初一,早上鞭炮不断。锁子叔住的街上,拜年的人们来来往往,相互抱拳祝贺。还有三四位老者站在那里,晒着太阳。

        寿亭已经买下了李家的院子,锁子叔现在住在北堂屋里,老李两口子住进了西屋。这北屋宽敞豁亮,两个窗户满是冬天的太阳。锁子叔已经七八十岁了,冬天生病在床,身后倚着个枕头。瞎婶子坐在椅子上。房东李太太往炉子里填炭,炉子烧得通红,另一个小丫头在一旁切肉。瞎婶子说:“李太太,咱省点吧,我在这里都觉得烤得慌。”

        李太太笑着说:“婶子,这可不行。陈掌柜的一会儿就来拜年,要是一看炉子不旺,屋里不暖和,大年下的,我可不找那个骂。”

        瞎婶子说:“他不骂你,他是好骂老李。”

        锁子叔咳嗽,李太太赶紧上前侍候。这时,老李进来了,他虽然换成了布裤布鞋,但还是细皮嫩肉。他给瞎婶子倒上茶,恭敬地端过去:“婶子,你喝茶。”

        瞎婶子接过茶来说:“老李,一会儿寿亭来了,拜年归拜年,可别张嘴给人家要钱。人家买过来这院子,让你两口子白住不说,还每月给你钱,这就行了。他看见抽大烟的就生气,虽说你现在不抽了,可他还是忘不了这个碴儿。记下了”

        老李赔着笑:“婶子,你放心吧。我是想问问陈掌柜的,能不能带我去他厂里干个活儿。”

        瞎婶子说:“你也别问,他肯定不要你。你也省得吃窝鸡,大年下的。”

        这时,汽车笛响,老李一听,大叫:“陈掌柜的来了”说着蹿出去。

        那年代,周村没有一辆汽车,街上的人一见汽车,都围了上来。小丁下来拉开门,寿亭先下来,采芹和柱子、福庆后下来。寿亭穿着普通的棉袍子,还是黑布棉鞋,但那气度却已非往日。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四周,见有三位老者倚着北墙站在那里,都有七十多岁。他走上去,拉住第一位的手说:“叔,好呀”说着把一个大洋放到老者的手里,“侄子在外头很少回来,你自己买些点心吧。没事儿的时候常去和我锁子叔说说话儿。他老人家下不来床,也是想你们这些老弟兄。”老者拿着大洋,呆呆的,无言以对。他又走向第二位,也是给了一块大洋

        这时老李跑出来,见了寿亭就磕头:“陈掌柜的发财。”

        寿亭看看他:“起来吧,你这不抽大烟了,脸色也好多了。”说着一撩棉袍,进了院子。柱子采芹后面跟着,小丁双手满是礼物。

        锁子叔想下床,瞎婶子和李太太按着他。这时,寿亭一行进来了。寿亭拉着福庆抢先跪下,其他人等也随之跪倒:“叔,婶子,你俩好呀,小六子给你老人家拜年了”

        锁子叔伸着手,刚想说话,却咳嗽起来,寿亭赶紧上前捶背。这时,锁子叔老泪横流。

        寿亭强笑着劝他:“叔,咱爷儿俩一年就见一回,哪回见你都是这一套。不哭,咱这不是挺好嘛”

        采芹忙上来帮着锁子叔擦泪,福庆过来拉着锁子叔的手。小丁放下礼物,到院子外面去了。

        寿亭拉个凳子,坐到瞎婶子旁边:“婶子,日子过得还行吧”

        瞎婶亦是感慨万千:“唉寿亭,你叔当年就是行了针鼻儿大小的那么点好,换得你年供米,月供柴,养老送终。这整个周村城谁不眼馋呀”

        “婶子,咱不说这些。我就要告诉告诉那些人,行好准有好报,作恶准有恶报。”

        锁子在那里拉着福庆的手低声说话,采芹坐在床边上侍候着,柱子拉个小凳坐在旁边。老李两口在外围侍立。小丫头倒了一碗茶,双手给寿亭送过来。寿亭问瞎婶子:“这小丫头怎么样听话吗”

        “小凤也是和咱投缘的人,你叔夜里整夜地咳嗽,她就整夜地陪着,和亲闺女差不多。”

        寿亭转过身:“噢好好柱子,给她两块钱。”

        小凤害怕:“俺不要。”

        柱子赶紧掏出钱来给她:“快拿着,拿慢了我六哥就骂你。”

        小凤拿过去,过来磕头。

        这时,李太太过来给寿亭磕头:“多谢陈掌柜的赏饭。”

        寿亭笑笑:“李太太,好好侍候我叔我婶子,这二老在,咱就这么着。二老百年之后,这个院子我再白送你。”

        李太太高兴。柱子也给了她两块钱。这时,老李过来了:“嘿嘿,陈掌柜的,我想跟着到你厂里干活。嘿嘿,不知道行不”

        寿亭冷眼看他:“干活你这个身子骨能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我想,我不老不小的,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长法儿。嘿嘿。”

        寿亭点点头:“知道干活,这就不错。比抽大烟强得多。你别跟我去青岛了,去通和染坊吧。柱子。”

        柱子赶紧过来:“六哥。”

        “过了年让老李去染坊干吧,你看看他能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记着,不能让他碰钱。这抽大烟的人,没了钱也就没了瘾。钱一多了,还得抽。”

        “是是是,六哥。”

        老李直给寿亭和柱子作揖,寿亭不看他,来到锁子叔床前:“叔,还得按时吃药,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过了年我就到济南开工厂,等我站住了脚,我就把你和俺婶子接到济南去。”

        锁子叔无声地笑着:“我在这里就挺好,到了济南谁都不认识,也没人和我说话,我闷得慌。还是在周村好。”

        寿亭双手攥着锁子叔的手:“叔呀,我在青岛挺忙,可要是一闲下来,就想起你老人家。可柱子给我说,你还是不舍得全吃白面。叔呀,你和俺婶子都太老了,你这身子骨儿本来就不行,多少年吃不饱,你这病还不是饿出来的所以说,这老了之后得保养,不能再省着啦叔,你算成全小六子,按我说的办吧。你壮壮实实的,我也好有个念想,也省得挂心。咱爷儿俩今生有缘,咱就得好好地珍惜。别说你吃这一点儿,就是把周村的粮栈全买了,也就是一句话。这些年,我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了天冷。哪天我去刘家饭铺,你都是先拉过我的手来攥攥,给我暖和暖和。一个要饭的,没爹没娘,人家见了我,不是放狗咬,就是用脚踹,哪有人把我当人看呀你也不知道将来我能发了财,成了事儿。叔呀,你不是光给了我点儿剩饭,你还教了我怎么做人。我在厂里对工人,事事处处是学你。叔,大年下的,你别老是哭呀”寿亭说着拿出手绢来给锁子叔擦泪。

        锁子叔说:“我整天和在梦里似的。”

        寿亭劝着:“叔,别说我小六子今天有了钱,就是我还要饭,要了来也得先给你,先给俺婶子。头年里,我就让账房给柱子来了信,不让会仙楼那大师傅回家,等着咱这一出。过一会儿,咱就在这堂屋里摆下大席。当初,你在饭馆里撩帘儿,人家吃着你看着;我到馆子里要饭,盼着人家剩下点儿。今天咱给他倒过来,让他们也侍候侍候咱。”

        锁子叔拉着寿亭:“寿亭,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和你瞎婶子无儿无女,可周村城里最大的财主,见了俺俩也不敢小看。为的啥还不是因为有你我咳嗽起来,要死要活的,可一想你,那病就好了一些。”

        寿亭高兴:“这就对了,好好地活着。叔,听我的,吃好喝好。你要不听,我就不让粮栈给你送粮了,改成天天让会仙楼给你送饭。这两样你自己选吧。”

        锁子叔乐着:“六子,这都多少年了,你说话还那样利落。叔听你的。”

        采芹在和瞎婶子聊着,小声说:“婶子,小六子是个邪驴,他真能让会仙楼天天来摆席。”

        瞎婶子叹息一声,脸对着天。

        采芹说:“婶子,你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好。那三合面和白面差不了多少钱。可别俺们一走,再按你那一套办了。”

        瞎婶子握着采芹的手:“侄媳妇,天也得保佑咱寿亭。”

        寿亭对柱子说:“柱子,坐上汽车上会仙楼,让他上菜。”

        柱子闻声而起。

        寿亭对福庆说:“福庆,你给爷爷奶奶唱个歌,就唱那万里长城大中华。那歌挺有劲。”

        福庆站起,来到了屋子当中,大家都看着他。

        东起山海,西至嘉峪,

        万里长城跨过崇山峻岭

        秦时关口,汉时月亮,

        壮士挽弓钢刀也在手

        四万万同胞的血和肉,

        这就是我们的大中华

        福庆那歌里,多少透着些天真和苍凉。

        街上,大概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围着汽车看。小丁站在车前,保护着车,不让小孩子往上爬。

        几个青年汉子挤到前面,围着小丁问这问那:“陈掌柜的工厂有多大能顶几个通和染坊”

        这些问题小丁觉得很幼稚,但又不能不回答:“这猛一下不好说,要说顶几个通和染坊吗,顶一百多个吧。”

        周围人轰的一声:“我的娘哎”

        “那快赶上整个周村城了。”

        “这个要饭的真厉害呀”

        “还说人家是要饭的,你好好地跟着人家学吧”

        “那厂不是他自己的,还有张店卢家呢人家是东家。”

        另一个指着这汽车问:“这个东西值多少大洋”

        小丁回答得很干脆:“一万零五百大洋。”

        “我的天哎”

        喧哗一片,小丁被众人包围着。

        柱子出来了。

        早春,夜晚,家驹的小洋楼前,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朝着楼上的窗户用冲锋枪扫射。窗上的玻璃碎落下来。

        家驹从床上惊起,刚拉亮电灯,灯泡被子弹打碎。翡翠惊得抱着家驹。家驹拉着她一起滚到床下,然后向窗户跟前爬去。二人蹲在窗下定定神。这时,孩子们全吓醒了。家驹放下翡翠,向门外爬去。

        孩子们从卧室里跑出来,一看家驹趴在地上,用手向他们示意,也就都趴下了。二太太抱着小女儿,坐在窗下墙角处。家驹就带着孩子们向窗下挪动。这时一个手榴弹扔进来,家驹大喊不好,拾起来从窗子里扔出去。但是那个手榴弹没响。

        翡翠这时也爬过来,一家人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孩子们全吓哭了。家驹低声呵斥:“别哭”

        翡翠问:“你在外头惹谁了这枪打得这么密。”

        家驹捂住她的嘴。一家人就在那里潜伏着。

        早上,寿亭在办公室和德国设计师讨论方案。索鲁纳的中文说不好,寿亭急得在屋里来回转。“老吴,你派个人去看看东家怎么了,昨天说好的早来,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老吴答应着刚想走,家驹失魂落魄地进来了,他的手上包着绷带。

        寿亭大惊:“怎么了”

        家驹坐在椅子上哭了:“六哥,快把厂子卖给滕井吧,昨天夜里一阵乱枪,差点要了我的命。”

        寿亭也是一惊,气得在屋里来回走。他示意老吴先让索鲁纳下去。索鲁纳问家驹:“卢先生怎么了”

        寿亭说:“老索,你先下去待一会儿,等一会儿咱再说那新厂设计。我这里忙着。”

        索鲁纳往外走:“纳粹”

        家驹没心思和他说话,只是说:“差不多。”

        老吴让着索鲁纳下了楼。

        寿亭气得脸色蜡黄,这时老吴回来了。

        家驹从衣袋里掏出那个没响的手榴弹,上面用皮筋绑着一张纸。寿亭问:“写的什么”

        老吴拿给寿亭看:“让咱滚蛋。”

        寿亭冷冷地说:“这滕井怎么变成下三滥了好,舅子,你陈大爷陪你玩儿一把。”气得寿亭在屋里来回乱转,“滕井,你这是逼着我和你玩。”然后他转向老吴,“老吴,按咱昨天商量的办,你这就坐上汽车去报馆,给他们点钱,让他把咱那稿子尽快登出来。”

        老吴答应着出去了。

        寿亭拉着家驹坐到连椅上:“兄弟,不用怕。滕井这是逼咱尽快卖厂,咱把厂子卖给他就是了。你看这样行吧明天一早,我让王长更护送你家所有的人,先回张店。咱们陪着他玩儿,行吗”

        家驹低着头:“他们今天就想回去。过了年我就不让他们来,非得要跟着来。幸亏那个手榴弹没响,要是响了,就全完了。”

        寿亭苦笑:“滕井要的不是咱的命,是要咱的工厂。前几天滕井去我家,知道你六嫂孩子没跟着回来,要不,昨天晚上就去我家打枪了。没事,等汽车回来你就回去收拾一下。你要是害怕,也一块儿回张店吧。”

        家驹抬起头:“六哥,我不能放下你一个人走,我不怕,大也不过一个死。咱陪着滕井玩完了这一场,一块走。”

        寿亭拍拍他的肩:“那也好,老婆孩子回了张店,你到我那里去住,带上咱厂里的枪,我再带上金彪等几个住在楼下,保证没事儿。你放心吧,还是那句话,滕井要的是大华染厂。给他”

        第二天,家驹把老婆孩子送到了车站,王长更在一边陪着。

        这时,三木带着另外两个人躲在一旁,见到家驹在送妻小进站,笑了,招手示意回去。

        滕井洗漱完毕,向上拉了一下和服的领子,向窗前走去。他虽然很瘦,但胸膛上还有点黑毛。

        他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樱花,表情沉静,不住地点头。

        日本侍女小心地拉开了门,用漆器盘子端来茶和报纸。滕井不拿,那侍女就那样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滕井转过身,从托盘上拿过茶喝了一口,放回茶碗,拿起报纸,看着大标题,念道:“大华染厂董事长卢家驹宅夜遭枪击,该厂上下萌生退意。哈哈”他狂笑起来。

        接着大声喊:“三木”

        三木进来了:“社长。”三木鞠躬。

        滕井问:“大华染厂有什么情况”

        三木鞠躬:“工厂那边一切照常。我守在卢家驹的门前,一直跟到他火车站,见他把所有的家眷送上了火车。现在他家里只有两个佣人。”

        滕井点点头:“陈寿亭家里呢”

        三木说:“陈寿亭昨天住在厂里,没有回家。”

        滕井笑了:“好他这是害怕了。我看大华染厂用不了几天,就是我们的了。”

        三木说:“是这样。”

        滕井指着报纸说:“才两天,他们就撑不住了。今天晚上再去大华染厂门口放枪。住在厂里住在厂里也不能让他安静。”

        三木拿过报纸,小心地指给滕井看:“社长,你看。”报纸的下面是寿亭与德国人会谈的照片。

        滕井又念副标题:“德国巨商贝格尔不日抵青,讨论大华转手事宜。八嘎”

        三木应声立正。

        “三木,这姓陈的原来是要饭的,胆子大,不怕吓唬。今晚先不要去放枪了,给他打电话,我最后和他谈一次。如果不行”他用手做了个枪毙的动作,三木明白。

        三木出去了。滕井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陈寿亭,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海边,梅鹤日本料理馆,滕井身着和服,席地而坐盘着腿,闭着眼听琴。

        寿亭走进来。三木在门口等他。他拍了一下三木的肩:“三木,怎么几天不见脸上长了个疖子这是上火呀”

        三木没理他,示意他换鞋。寿亭笑着说:“我这脚臭,怕熏着滕井先生。”

        三木笑笑,带着寿亭进来。滕井起身相迎:“陈先生,你好呀请坐,请坐。陈先生,你的气色不太好呀”

        寿亭笑笑:“这又是枪,又是手榴弹,我害怕,睡不着呀”

        他俩对面坐下,敬完茶,滕井叹口气:“唉,这治安越来越坏。报纸我看到了,卢先生还好吗”

        寿亭笑了笑:“家驹很好,他也让我问你好,他愿意把厂卖给你。滕井先生,这不是你让人干的吧”

        滕井一变脸:“这不可能。我们历来都是公平交易,这一点,陈先生很明白。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寿亭笑了笑:“我也说不是。我对家驹说,我和滕井先生认识十几年了,这种下三滥的事滕井先生绝对干不出来。”

        滕井有些尴尬:“是这样,是这样。我和我的国家是很尊重中国人的,特别是中国商人。陈先生,这你是知道的。陈先生,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商业上的磨擦虽然也有,但总的来讲,这么多年还是比较愉快的。陈先生,你也不愿意再在青岛干下去了,我看,咱们还是谈正题吧。”

        寿亭低头喝茶:“你说吧,还是那句话,只要价钱合适,我先照顾老朋友。我也干烦了,恨不得立刻脱手。”

        滕井点点头:“好,陈先生痛快。你那厂里的机器差不多都是我卖给你的,大概也就值五六万块钱。我和陈先生相交这么多年,我出七万,可以吗”

        寿亭依然用嘴吹茶:“地呢厂房呢”

        滕井眼睛一转:“在青岛,地不值钱。厂房也很旧了。陈先生,我这是帮帝国收购中国的工厂,这不是咱们俩做生意。”

        寿亭放下碗:“这么说,你做不了主”

        滕井强笑:“不是我做不了主,我要考虑帝国的利益。七万块钱不少了,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

        寿亭并不生气:“滕井先生,就算地不值钱,可那一厂工人呢中国的情况你比我都熟悉,在中国,技术工人是不好找的。我的工厂不仅设备运转正常,而且工人也挺能干。这个厂你今天买过来,当天就能开工,比你新建工厂要快很多。就算你建厂很快,但不可能一下子找到这么多技术工匠,除非你从日本带着工人来。”

        滕井点头:“嗯,有道理,那我出八万。”

        寿亭摇摇头:“滕井先生,咱们认识也十几年了,我认为你是一个很聪明的生意人,不仅信誉好,而且也很客气,做买卖也算公道。这样,德国人出十六万,卖给你,十五万。”

        滕井听寿亭夸他的时候挺高兴,可一听报价立刻想急,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陈先生,不要再玩过去的把戏,我是不会上当的。那个德国人我们调查过,他是个犹太人,德国政府是不庇护他的。他不敢买你的工厂。”

        “滕井先生,贝格尔现在是美国人,上次他给我看他的护照,我不认识外国文,家驹认识。”

        滕井一愣:“噢,那说明不了什么,我们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掉。”滕井腮上的肌肉绷起。他直盯着寿亭。

        寿亭淡淡一笑:“这我完全相信。但这与生意没有关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票据,两个指头夹着传给滕井,“这是上海花旗银行的本票,存的是美金,换算过来就是十六万。只要我同意和他立字据,也就是签约,他也会在这张本票上签字。我拿着钱走了,至于你怎么拾掇他,我就不管了。”

        滕井接过来,看着,看了正面又看反面,慢慢地点头:“陈先生,确实是这样。十四万,这是我的最高价。你如果同意,我下午就付款。”他的眼里已经露出凶光,慢慢地将本票递还。

        寿亭接过本票放进怀里,沉着脸地说:“滕井先生,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你最近变化很大,我很意外。你们现在还没占青岛,如果是你们占了,你一分钱不用给我,直接让我滚蛋就行。但是,现在你们还没有兵进青岛。我不管你是为帝国收购工厂还是什么,我是看着你这个人。就冲这多年的交情,就十四万。滕井先生,当年你给我买机器的那档子事,今天就算扯平了。”

        滕井站起来,拉着寿亭的手:“不仅是扯平了,我还欠陈先生一个人情。我下午就付款,你让卢先生来签协议。我明天就接管工厂,可以吗”

        寿亭要告辞:“滕井先生,我明天等着你来接手。交接完了之后,我就去济南了。咱们交往这么多年,这乍一分开,我心里还不是滋味呢”寿亭还真想掉泪。

        滕井也唏嘘不已,拍着寿亭的手背:“陈先生,我会去济南看你的。你到了济南之后,我希望你还能购买本社的坯布。大华在青岛结束了营业,并不代表我们的友谊走到了尽头,咱们还是应当常来常往。本社在济南也有分社,叫高岛屋,我会吩咐他们,尽力协助陈先生。”

        寿亭笑笑:“好,明天早上,我在大华等着你。告辞”

        滕井忽然拉过寿亭:“陈先生,我在中国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我从东京帝国大学商科毕业之后,直接来到这里。我不见你的时候,有时候很恨你,但是见了你,就不想放你走。陈先生,我提一个要求,大华染厂还是你的,咱们一起合作,干更大的事情,赚更多的钱,我们一起发展,好吗”

        寿亭非常真诚地说:“滕井哥,咱们是老朋友了,我在济南已经开始建厂了。再说,你们占了东三省,我要是跟着你干,也怕别人说三道四的。咱们要是有缘,还会继续合作下去。你刚才说了,日本人在山东的总部就是济南高岛屋,你的人也住在那里,你也常到那里去。胶济铁路这么方便,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我也会一直用你的坯布,尽管现在日本布已经算不上便宜。但是,我陈寿亭从二十多岁就和你来往,这些事情我是不会忘的。”

        滕井点头:“是的,是这样。我今天没有约你到商社去,就是想和你喝几杯。可是咱们进行得太快,还没开始点菜,你就要走了。我知道你不会和我合作,但是我要作最后的努力。你算给朋友一个面子,咱们一起喝几杯吧”

        寿亭眼里含着泪:“滕井哥,你的情分寿亭领了。下午咱还得签约,我也得再到车间指画着,把机器给你保养一下,好让你接过来之后立刻开工。咱俩虽然也都老了,但是还有千千的早晨,万万的下午。我在济南等着你,等着你再给我唱日本歌,在你喝醉了时候。滕井哥,寿亭告辞了。”说罢,两人携手走出来。滕井原地站好,鞠躬。寿亭抱拳:“回去吧,我明天在大华等着你。”说罢回身上了汽车。

        明祖办公室里,明祖放下了滕井的电话,两眼发直,呆呆地坐到了椅子里。贾小姐在明祖接电话时,一直关心地听着,她看到明祖呆若木鸡,关切地问:“陈寿亭真把大华卖给了滕井”

        明祖掏出手绢来擦汗,嘴唇直打哆嗦。

        贾小姐又问:“滕井给咱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明祖端过水来喝一口:“他问元享什么时候卖。”他呆呆地看着前方,“寿亭,你走了,我连一个伴儿也没有了。”

        贾小姐拉起明祖,坐在沙发上,随之把茶也端过来:“明祖,别发愣呀,你说说,咱怎么办卖还是不卖”

        明祖双手抱着头,低垂着。这时,刘先生进来了:“董事长。”

        明祖抬起头来:“什么事”

        刘先生表情犹豫:“东亚商社打来了电话,从下月开始,停止提供坯布。”

        明祖自嘲地笑了:“真让寿亭猜对了。刘先生,就按咱商量的办,打电报到上海,从现在开始,用上海六合纺织厂的布。让上海六合派人来谈。”

        刘先生出去了。贾小姐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明祖说:“我忘了告诉你了,过年回来后,我和寿亭长谈了一次。他让我找赵东初,联络上海林家,就是六合。这林家不仅有纺织厂,也有染厂。前几天上海寄来了布样,也报了价。布的成色不错,比日本布差不到哪里去。但这还不是国内最好的,因为咱刚开始用,不敢订得太多,新近刚起的那些纺织厂,嫌咱要的量少,不肯来。不过这价钱比滕井现在的布价低。幸亏寿亭支了这一招,要不现在咱可怎么办呀”

        贾小姐说:“陈寿亭不是说把工厂卖给德国人吗,怎么弄来弄去卖给滕井了”

        明祖叹口气:“这也是没办法。你没看报纸吗,滕井让人去家驹楼前头放枪,还扔手榴弹寿亭当初给我说,他虽然把厂卖给了滕井,但他又说保证让滕井开不了工,不让滕井挤咱。”

        贾小姐不屑:“这是哄孩子哪大华染厂接过来就能干,怎么还说让滕井开不了工。这是怕咱抢他的买卖,怕咱先把元享卖给滕井。哼,这人心眼真多”

        明祖摇着头:“不会,他当时说得很认真,咬牙切齿的。”

        贾小姐烦了:“明祖,咱也该想想了,陈六子走了,青岛就剩下咱了。要不,滕井也会到咱这里来打枪。”

        明祖苦笑:“寿亭卖了大华,能在济南继续干,可咱卖了元享,到哪里去呀看看再说吧唉”

        贾小姐灵机一动:“明祖,你看这样行不行,咱让滕井入咱的股,咱和他合起来干。”

        明祖垂着头:“那样还不如卖了呢”明祖叹着气,看着窗外,“泱泱中华,天朝上邦,万国来朝,全他妈的屁话中国,中国人的中国在中国的地面儿上,让外国人逼得走投无路。”说时,仰面看着天花板,眼泪淌下来。

        寿亭还没回来,家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乱转。老吴站在一边,想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家驹走到老吴跟前问:“滕井不会把六哥扣起来吧”

        老吴忙说:“不会,绝对不会。这是谈买卖,他怎么能抓人呢”

        家驹又开始转:“那就好,那就好。这去了时候也不少了,也该回来了。难道汽车坏到路上了”

        老吴干笑:“那不会,就是坏到路上,这几步走着也回来了,看来是没谈完。”

        家驹站到窗前:“东初说得真对,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好了哪家棺材便宜。都这份儿上了,给钱就卖吧,别再争来争去了。唉,急死我了”

        老吴走到电话跟前:“东家,要不我给东亚商社打个电话”

        家驹愣了一下:“不行,不能打。别坏了六哥的套路。不行,这个电话不能打。”

        老吴的手从电话上拿开:“要不,我打发个人到东亚商社门口瞅瞅”

        叮铃电话响了,家驹一步迈过去抓起电话:“喂哪里噢,明祖呀,六哥去东亚商社卖厂还没回来。”老吴在他身后一听这话,急得直摆手。“好好,你知道了滕井告诉你的实在没办法呀,明祖。咱好好聚聚,十几年了,对,没问题。不行,不行,明祖,还是我请客。好,好,六哥回来我告诉他。好好。”家驹把电话放下了。

        家驹脸上轻松了些:“六哥把厂卖了,滕井给他打的电话。”

        老吴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擦汗:“万幸,万幸,卖了就好,卖了就好。”

        家驹说:“老吴,快让人冲上壶茶,六哥这就回来。”

        老吴答应着下楼了。

        寿亭进来了,家驹一看寿亭,像小孩子似的哭了:“六哥,你可回来了。呜”

        寿亭大惊:“怎么了”

        家驹哭着说:“我怕滕井扣下六哥。”

        寿亭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这不回来了嘛”

        家驹也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摘下眼镜来把泪擦干:“六哥,咱那本票他看出来了吗”

        寿亭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看出来看出什么来那是真票,是咱自己存的钱。你的外国名就是贝格尔。滕井还他娘的神了呢”

        家驹看着天:“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寿亭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拉过家驹来说:“下午你和老吴去滕井那里签协议。拿了钱,你一定坚持要银行本票。今天坐火车是来不及了,先让小丁送你到蓝村车站,先出去一百里地再说。赶明天早上,火车到了蓝村,你就上车去济南。现在滕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怕他截了咱的钱。我觉得他不会这样干,但咱不能不防。你前脚走,我随后就给东初打电报,让他到车站去接你。你到新厂等我。咱账上的钱我早让老吴转到济南了。我应付完这边的事,立刻去济南找你们。你愿意干,咱俩接着干;你愿意去干买办,咱们就分钱。反正都在济南,还能常见面。”

        家驹的泪流出来,把头低下了:“六哥,我舍不下你,可我,说什么也不干了。”

        寿亭安慰他:“好了,兄弟,快去办吧。贴个告示,让工人们知道。你下去的时候把白金彪给我叫来。你也给工人们讲两句,代表我,谢谢大伙。”

        家驹答应着去了,边走边擦泪。

        屋里剩下了寿亭自己,他不住地冷笑:“哼,哼,小日本,我日你祖宗”

        工人们在告示前乱了,都嚷着要跟陈掌柜的走。那些东北来的女人也抱着孩子来了,有的哭起来,拉着吴先生问究竟。

        家驹站到椅子上,大声喊:“关上大门”

        两个残废把大门关上,然后两人双双哭了。没了左手的说:“杜二哥,咱俩可怎么办呀日本人肯定不能用咱这残废呀”

        “是呀咱得去找找陈掌柜的,不能这样扔下咱呀”

        “你过去给东家扶着椅子。天呀,这可塌了天了”

        没了右手的那一位哭着过来扶住了家驹的椅子。

        家驹开始发言:“工友们,听我说,安静点儿,听我说”

        那个号称七号槽主的敦实小伙子哭着问:“东家,这是为什么呀”

        家驹站在椅子上也掉了泪:“工友们,弟兄们,大华染厂在青岛的营业结束了。这些年来,有赖于各位工友的努力奋斗,大华染厂才得以蒸蒸日上。我代表我本人及陈寿亭先生,谢谢大家。我给大家鞠躬了”家驹站在椅子上三鞠躬,下面哭喊声乱成一片。

        “工厂卖了,我们上哪里吃饭去”

        “死也不给日本人干”

        “东家,我从张店跟着你来青岛,十几年了,不能就这样走呀”

        家驹站在上面,哭着说:“弟兄们,我、我、我对不住大家。日本人到我家里放枪,要杀了我,我卖大华是没有办法。弟兄们,我给你们鞠躬了,谢罪了”

        下面一片混乱。

        寿亭抱着肩膀站在屋中央,白金彪进来了。他一进门还没等寿亭说话,就大声嚷:“陈掌柜的,我们是为了躲日本鬼子才来了青岛,你怎么又把我们交给日本人呢”说着哭起来。

        寿亭拉他坐下:“金彪,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没弄懂四五六就咧着嘴哭呢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能舍下弟兄们,自己走了呢你看着我办那些狗日的。”

        金彪擦去眼泪,纳闷地看着寿亭。寿亭拉着他的手:“金彪,弟兄们愿意跟我走”

        “愿意掌柜的,你走到天边我们都跟着。”

        “好你听着,你这就下去偷偷告诉弟兄们,让老婆孩子三天之后先去济南,路费盘缠都算柜上的。我会留下账房的人帮着办。你们在这里给他对付一个月,打也好,骂也好,就是一个月。今天是三月初八,到了下月初八晚上,老吴会买好车票在火车站等着你们。我走的时候你们千万别哭。我就带上那俩残废,日本人不要残废,他们不注意。我要留给滕井一座空厂让这些王八蛋干去吧我坑不死这些舅子,就不姓陈”寿亭咬牙切齿。

        金彪说:“对,我临走的时候,把机器都给他弄坏”

        寿亭忙摆手:“别,别,咱不惹那麻烦。只要你们带着伙计们顺利地出了青岛,就是头功一件。我在济南摆下大席等着你们。”

        金彪说:“现在下面乱成了一片,伙计们都急了。我这就下去说吧”

        寿亭拉着金彪的手:“你叫上王长更、王世栋等等几个在工人中有威信的人,先劝着工人们散了,然后就说陈掌柜的另有安排。千万别把下月初八走人的事说出来记着了咱厂里一共有五个青岛的当地人,那个姓施的电工已经让我辞了,现在还有四个。这四个人家在青岛,兴许不能跟咱去济南。一会儿你下去把这四个人给我叫上来,每人给点钱,先让他们回家听信儿。等咱在济南安顿好了,咱再来信问他,愿意跟着咱去,咱高接远迎,不愿意跟咱去,咱也给了钱。省得他们回家乱说,坏了咱的事。门口那俩残废也给我叫上来,这两个人都很老实,别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金彪答应着就要走,寿亭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漂洋过海地来到青岛,咱弟兄们才算遇上,这是前世的缘分。咱在济南的工厂能不能开起来,咱能不能给日本人留下个空厂,就全靠老弟了。”

        金彪二目圆睁:“掌柜的,你放心,我要办不好,就一头撞死”说罢转身而去。

        这时,司机小丁进来了,哭着说:“掌柜的,你把汽车也卖给日本人了”

        寿亭笑笑:“这汽车是我自己出钱买的,和大华没有关系。你放心,下去吧。”

        小丁半信半疑地边走边回头。

        早上,下着蒙蒙细雨。

        明祖住的是一个公馆,院子很深,花铁艺西式栅栏门,一条甬路通向里面。他的楼房是白色的,十分气派。明祖站在楼前走廊上,和太太告别。

        洋车夫把雨帘撩起来,等着明祖上车。车夫身上披着黄油布,裤腿挽得很高。

        太太不放心地说:“现在这么乱,滕井又整天盯着你,下了工就回家。你不回来,我的心也就悬着。”

        明祖说:“没事,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正在这时,大门开了,寿亭的汽车开进院来。

        明祖惊异:“寿亭的汽车。他不是今天走吗”说着让洋车夫让开地方,回身对太太说:“柏芝,见了寿亭叫六弟,人家这是来和咱告别。你总说见见这个人,一直就没这个空儿。这人挺义气,临走了还想着来一趟。”

        太太答应着。

        汽车开上了门廊,小丁下来了:“董事长。”

        明祖往车里看:“寿亭呢”

        小丁递过一封信:“陈掌柜的给你一封信。”

        明祖赶忙接过来拆开,回身就往屋里走。他急着看,太太扶着他坐下。明祖轻轻念道:“明祖我兄珍重:寿亭来青岛这些年,与老兄不断争斗,给你添了不少乱,也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当初年轻,很不懂事,请老兄原谅我。日本人逼着我把大华卖给他们,实在也是无奈。今后青岛只剩老兄支撑民族染织业的局面,想来也是难过。如果在青岛能干下去,就干;干不下去,就去济南找我,咱们一样可以合起伙来干买卖。车上有一套布样和我染布用的方子,是前几天我让家驹写下来的,十分详细,留给老兄,照此操作,万无一失。前年我想买辆汽车撑撑工厂的门面,家驹他爹不大高兴。我不便让他老人家为难,就自己出钱买下来。你也喜欢这汽车,常来借去拉客商。我去了济南,济南那地方比较土,我也用不着汽车,把它送给老兄,做个念想。小丁人很老实,就让他给你开车吧。我坐今天早晨的火车去济南了,代我问嫂子好。总说去见见嫂子,也没见成。咱都太忙,没有这个空。我也不会写字,头上一句,腚上一句的,我说着老吴写。就写到这里吧。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务必珍重。弟陈寿亭泣拜。”

        明祖已经泪流满面,他拉过太太:“快快快上车,火车这还开不了,和我去送寿亭”

        夫妻二人上了汽车。

        汽车在雨中飞驰

        寿亭一个人站在雨中的站台上,那两个门房,一个在车上看着行李,一个站在寿亭身后用右手给他打着伞,寿亭把伞推开,把自己暴露在雨里。门房再把伞伸过来,他再次推开伞,仰脸向天,雨落在他脸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列车员来到寿亭身后:“先生,上车吧,马上开车了。”

        寿亭慢慢地转回身,又慢慢地上了车:“青岛呀”

        一声凄厉的汽笛割裂了飘雨的早晨,车开了,青岛在寿亭的视野中退去,淡淡地,带着一份无法诉说的凄哀。

        站台空旷,只有那辆雪佛兰汽车,和雨中的明祖夫妇。明祖望着火车开去的方向,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雨水在淌。小丁趴在方向盘上哭着。

        远处,飘着袅袅白烟,间或传来飘渺的汽笛声。

        早晨,细雨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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