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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铃儿


京城北郊王家镇小学校里,校长,教员,夫役,凑齐也有十来个人,没有一个不说小铃儿是聪明可爱的。每到学期开始,同级的学友多半是举他做级长的。

        别的孩子入学后,先生总喊他的学名,惟独小铃儿的名字,德森仿佛是虚设的。校长时常的说:“小铃儿真象个小铜铃,一碰就响的”

        下了课后,先生总拉着小铃儿说长道短,直到别的孩子都走净,才放他走。那一天师生说闲话,先生顺便的问道:“小铃儿你父亲得什么病死的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不记得等我回家问我娘去”小铃儿哭丧着脸,说话的时候,眼睛不住的往别处看。

        “小铃儿看这张画片多么好,送给你吧”先生看见小铃儿可怜的样子,赶快从书架上拿了一张画片给了他。“先生谢谢你这个人是谁”

        “这不是咱们常说的那个李鸿章吗”

        “就是他呀呸跟日本讲和的”小铃儿两只明汪汪的眼睛,看看画片,又看先生。

        “拿去吧昨天咱们讲的国耻历史忘了没有长大成人打日本去,别跟李鸿章一样”

        “跟他一样把脑袋打掉了,也不能讲和”小铃儿停顿一会儿,又继续着说:“明天讲演会我就说这个题目,先生我讲演的时候,怎么脸上总发烧呢”

        “慢慢练就不红脸啦铃儿该回去啦好明天早早来”先生顺口搭音的躺在床上。

        “先生明天见吧”小铃儿背起书包,唱着小山羊歌走出校来。

        小铃儿每天下学,总是一直唱到家门,他母亲所见歌声,就出来开门;今天忽然变了:“娘啊开门来”很急躁的用小拳头叩着门。“今天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刚才你大舅来了”小铃儿的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扦在头上,给他开门。

        “在哪儿呢大舅大舅你怎么老不来啦”小铃儿紧紧的往屋里跑。

        “你倒是听完了你大舅等你半天,等的不耐烦,就走啦;一半天还来呢”他母亲一边笑一边说。

        “真是今天怎么竟是这样的事跟大舅说说李鸿章的事也好哇”

        “哟你又跟人家拌嘴啦谁跟李鸿章”

        “娘啊你要上学,可真不行,李鸿章早死啦”从书包里拿出画片,给他母亲看,“这不是他;不是跟日本讲和的奸细吗”

        “你这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啦等你舅舅来,还是求他带你学手艺去,我知道李鸿章干吗”

        “学手艺,我可不干我现在当级长,慢慢的往上升,横是有做校长的那一天多么好”他摇晃着脑袋,向他母亲说。

        “别美啦给我买线去青的白的两样一个铜子的”

        吃过晚饭小铃儿陪着母亲,坐在灯底下念书;他母亲替人家作些针黹。念乏了,就同他母亲说些闲话。“娘啊我父亲脸上有麻子没有”

        “这是打哪儿提起,他脸上甭提多么干净啦”“我父亲爱我不爱给我买过吃食没有”

        “你都忘了哪一天从外边回来不是先去抱你,你姑母常常的说他:这可真是你的金蛋,抱着吧将来真许作大官增光耀祖呢你父亲就眯罈眯罈的傻笑,搬起你的小脚指头,放在嘴边香香的亲着,气得你姑母又是恼又是笑。那时你真是又白又胖,着实的爱人。”

        小铃儿不错眼珠的听他母亲说,仿佛听笑话似的,待了半天又问道:

        “我姑母打过我没有”

        “没有别看她待我厉害,待你可是真爱。那一年你长口疮,半夜里啼哭,她还起来背着你,满屋子走,一边走一边说:金蛋金蛋好孩子别哭你父亲一定还回来呢回来给你带柿霜糖多么好吃好孩子别哭啦”“我父亲那一年就死啦怎么死的”

        “可不是后半年你姑母也跟了他去,要不是为你,我还干什么活着”小铃儿的母亲放下针线叹了一口气,那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下来

        “你父亲不是打南京阵亡了吗哼尸骨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呢”

        小铃儿听完,蹦下炕去,拿小拳头向南北画着,大声的说:“不用忙我长大了给父亲报仇先打日本后打南京”“你要怎样快给我倒碗水吧不用想那个,长大成人好好的养活我,那才算孝子。倒完水该睡了,明天好早起”

        他母亲依旧作她的活计,小铃儿躺在被窝里,把头钻出来钻进去,一直到二更多天才睡熟。

        “快跑,快跑,开枪打”小铃儿一拳打在他母亲的腿上。

        “哟,怎么啦这孩子又吃多啦瞧被子踹在一边去了,铃儿快醒醒盖好了再睡”

        “娘啊好痛快他们败啦”小铃儿睁了睁眼睛,又睡着了。

        第二天小铃儿起来的很早,一直的跑到学校,不去给先生鞠躬,先找他的学伴。凑了几个身体强壮的,大家蹲在体操场的犄角上。

        小铃儿说:“我打算弄一个会,不要旁人,只要咱们几个。每天早来晚走,咱们大家练身体,互相的打,打疼了,也不准急,练这么几年,管保能打日本去;我还多一层,打完日本再打南京。”

        “好好就这么办就举你作头目。咱们都起个名儿,让别人听不懂,好不好”一个十四五岁头上长着疙瘩,名叫张纯的说。

        “我叫一只虎,”李进才说:“他们都叫我李大嘴,我的嘴真要跟老虎一样,非吃他们不可”

        “我,我叫花孔雀”一个鸟贩子的儿子,名叫王凤起的说。

        “我叫什么呢我可不要什么狼和虎,”小铃儿说。“越厉害越好啊你说虎不好,我不跟你好啦”李进才撇着嘴说。

        “要不你叫卷毛狮子,先生不是说过:狮子是百兽的王吗”王凤起说。

        “不行不行我力气大,我叫狮子德森叫金钱豹吧”张纯把别人推开,拍着小铃儿的肩膀说。

        正说的高兴,先生从那边嚷着说:“你们不上教室温课去,蹲在那块干什么”一眼看见小铃儿声音稍微缓和些,“小铃儿你怎么也蹲在那块快上教室里去”

        大家慢腾腾的溜开,等先生进屋去,又凑在一块商议他们的事。

        不到半个月,学校里竟自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永不招惹人的小铃儿会有人给他告诉:“先生小铃儿打我一拳”“胡说小铃儿哪会打人不要欺侮他老实”先生很决断的说,“叫小铃儿来”

        小铃儿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说:“先生真是我打了他一下,我试着玩来着,我不敢再”

        “去吧没什么要紧以后不准这样,这么点事,值得告诉真是”先生说完,小铃儿同那委委屈屈的小孩子都走出来。

        “先生小铃儿看着我们值日,他竟说我们没力气,不配当,他又管我们叫小日本,拿着教鞭当枪,比着我们。”几个小女孩子,都用那炭条似的小手,抹着眼泪。

        “这样子可真是学坏了叫他来,我问他”先生很不高兴的说。

        “先生她们值日,老不痛痛快快的吗,三个人搬一把椅子。再说我也没画她们。”小铃儿恶狠狠的瞪着她们。“我看你这几天是跟张纯学坏了,顶好的孩子,怎么跟他学呢”

        “谁跟卷毛狮张纯”小铃儿背过脸去吐了吐舌头。

        “你说什么”

        “谁跟张纯在一块来着”

        “我也不好意罚你,你帮着她们扫地去,扫完了,快画那张国耻地图。不然我可真要”先生头也不抬,只顾改缀法的成绩。

        “先生我不用扫地了,先画地图吧开展览会的时候,好让大家看哪你不是说,咱们国的人,都不知道爱国吗”“也好去画吧你们也都别哭了还不快扫地去,扫完了好回家”

        小铃儿同着她们一齐走出来,走不远,就看见那几个淘气的男孩子,在墙根站着,向小铃儿招手,低声的叫着:“豹豹快来呀我们都等急啦”

        “先生还让我画地图哪”

        “什么地图,不来不行”说话时一齐蜂拥上来,拉着小铃儿向体操场去,他嘴直嚷:“不行不行先生要责备我呢”

        “练身体不是为挨打吗你没听过先生说吗什么来着对了:斯巴达的小孩,把小猫藏在裤子里,还不怕呢挨打是明天的事,先走吧走”张纯一边比方着,一边说。小铃儿皱着眉,同大家来到操场犄角说道:“说吧今天干什么”

        “今天可好啦我探明白了一个小鬼子,每天骑着小自行车,从咱们学校北墙外边过,咱们想法子打他好不好”张纯说。

        李进才抢着说:“我也知道,他是北街洋教堂的孩子。”“别粗心咧咱们都带着学校的徽章,穿着制服,打他的时候,他还认不出来吗”小铃儿说。

        “好怯家伙大丈夫敢作敢当,再说先生责罚咱们,不会问他,你不是说雪国耻得打洋人吗”李进才指教员室那边说。“对可是倘若把衣裳撕了,我母亲不打我吗”小铃儿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你简直的不用去啦这么怯,将来还打日本哪”王凤起指着小铃儿的脸说。

        “干哪听你们的走”小铃儿红了脸,同着大众顺着墙根溜出去,也没顾拿书包。

        第二天早晨,校长显着极懊恼的神气,在礼堂外边挂了一块白牌,上面写着:“德森张纯不遵校规,纠众群殴,照章斥退”

        载一九二三年一月南开季刊第二、三期合刊旅行

        老舍把早饭吃完了,还不知道到底吃的是什么;要不是老辛往他老舍脑袋上浇了半罐子凉水,也许他在饭厅里就又睡起觉来老辛是外交家,衣裳穿得讲究,脸上刮得油汪汪的发亮,嘴里说着一半英国话,一半中国话,和音乐有同样的抑扬顿挫。外交家总是喜欢占点便宜的,老辛也是如此:吃面包的时候擦双份儿黄油,而且是不等别人动手,先擦好五块面包放在自己的碟子里。老方是个候补科学家的举动和老舍老辛又不同了:眼睛盯着老辛擦剩下的那一小块黄油,嘴里慢慢的嚼着一点面包皮,想着黄油的成分和制造法,设若黄油里的水分是一○七设若搁上○六七的盐他还没想完,老辛很轻巧的用刀尖把那块黄油又插走了。

        吃完早饭,老舍主张先去睡个觉,然后再说别的。老辛老方全不赞成,逼着他去收拾东西,好赶九点四十五的火车。老舍没法儿,只好揉眼睛,把零七八碎的都放在小箱子里,而且把昨天买的三个苹果本来是一个人一个全偷偷的放在自己的袋子里,预备到没人的地方自家享受。东西收拾好,会了旅馆的账,三个人跑到车站,买了票,上了车;真巧,刚上了车,车就开了。车一开,老舍手按着袋子里的苹果,又闭上眼了,老辛老方点着了烟卷儿,开始辩论:老辛本着外交家的眼光,说昨天不该住在巴兹,应该一气儿由伦敦到不离死兔,然后由不离死兔回到巴兹来;这么办,至少也省几个先令,而且叫人家看着有旅行的经验。老方呢,哼儿哈儿的支应着老辛,不错眼珠儿的看着手表,计算火车的速度。

        火车到了不离死兔,两个人把老舍推醒,就手儿把老舍袋子里的苹果全掏出去。老辛拿去两个大的,把那个小的赏给老方;老方顿时站在站台上想起牛顿看苹果的故事来了。

        出了车站,老辛打算先找好旅店,把东西放下,然后再去逛。老方主张先到大学里去看一位化学教授,然后再找旅馆。两个人全有充分的理由,谁也不肯让谁,老辛越说先去找旅馆好,老方越说非先去见化学教授不可。越说越说不到一块儿,越说越不贴题,结果,老辛把老方叫作“科学牛”,老方骂老辛是“外交狗”,骂完还是没办法,两个人一齐向老舍说:

        “你说该怎么办说”

        老舍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擦了擦有气无力的说:“附近就有旅馆,拍拍脑袋算一个,找着那个就算那个。找着了旅馆,放下东西,老方就赶紧去看大学教授。看完大学教授赶快回来,咱们就一块儿去逛。老方没回来以前,老辛可以到街上转个圈子,我呢,来个小盹儿,你们看怎么样”老辛老方全笑了,老辛取消了老方的“科学牛”,老方也撤回了“外交狗”;并且一齐夸奖老舍真聪明,差不多有成“睡仙”的希望。

        一拐过火车站,老方的眼睛快因为戴着眼镜,看见一户人家的门上挂着:“有屋子出租”,他没等和别人商量,一直走上前去。他还没走到那家的门口,一位没头发没牙的老太婆从窗子缝里把鼻子伸出多远,向他说:“对不起”

        老方火儿啦还没过去问她,怎么就拒绝呀黄脸人就这么不值钱吗老方向来不大爱生气的,也轻易不谈国事的;被老太婆这么一气,他可真恼啦差不多非过去打她两个嘴巴才解气老辛笑着过来了:“老方打算省钱不行呀人家老太婆不肯要你这黄脸鬼还是听我的去找旅馆”

        老方没言语,看了老辛一眼;跟着老辛去找旅馆。老舍在后面随着,一步一个哈欠,恨不能躺在街上就睡

        找着了旅馆,价钱贵一点,可是收中国人就算不错。老辛放下小箱就出去了,老方雇了一辆汽车去上大学,老舍躺在屋里就睡。

        老辛老方都回来了,把老舍推醒了,商议到哪里去玩。老辛打算先到海岸去,老方想先到查得去看古洞里的玉笋钟乳和别的与科学有关的东西。老舍没主意,还是一劲儿说睏。“你看,”老辛说:“先到海岸去洗个澡,然后回来逛不离死兔附近的地方,逛完吃饭,吃完一睡”

        “对”老舍听见这个“睡”字高兴多了。

        “明天再到查得去不好么”老辛接着说,眼睛一闭一闭的看着老方。

        “海岸上有什么可看的”老方发了言:“一片沙子,一片水,一群姑娘露着腿逗弄人,还有什么”

        “古洞有什么可看,”老辛提出抗议:“一片石头,一群人在黑洞里鬼头鬼脑的乱撞”

        “洞里的石笋最小的还要四千年才能结成,你懂得什么”

        老辛没等老方说完,就插嘴:“海岸上的姑娘最老的也不过二十五岁,你懂得什么”

        “古洞里可以看地层的”

        “海岸上可以吸新鲜空气”

        “古洞里可以”

        “海岸上可以”

        两个人越说越乱,谁也不听谁的,谁也听不见谁的。嚷了一阵,两个全向着老舍来了:“你说,听你的别再耽误工夫”

        老舍一看老辛的眼睛,心里说:要是不赞成上海岸,他非把我活埋了不可又一看老方的神气:哼,不跟着他上古洞,今儿个晚上非叫他给解剖了不可他揉了揉眼睛说:“你们所争执的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

        “外交家所要争的就是先后”老辛说。

        “时间与空间”

        老舍没等老方把时间与空间的定义说出来,赶紧说:“这么着,先到外面去看一看,有到海岸去的车呢,便先上海岸;有到查得的车呢,便先到古洞去。我没一定的主张,而且去不去不要紧;你们要是分头去也好,我一个人在这里睡一觉,比什么都平安”

        “你出来就为睡觉吗”老辛问。

        “睡多了于身体有害”老方说。

        “到底怎么办”老舍问。

        “出去看有车没有吧”老辛拿定了主意。

        “是火车还是汽车”老方问。

        “不拘。”老舍回答。

        三个人先到了火车站,到海岸的车刚开走了,还有两次车,可都是下午四点以后的。于是又跑到汽车站,到查得的汽车票全卖完了,有一家还有几张票,一看是三个中国人成心不卖给他们。

        “怎么办”老方问。

        老辛没言语。

        “回去睡觉哇”老舍笑了。

        载一九二九年三月留英学报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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