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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当断


  孤魂到底是谁?
九月末那场东山白鹿湖之变引发了一连串大小余波,至今未能平息,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偌大江湖已是风云变色,随时可能翻天覆地。
究其根本,祸端就在这孤魂身上,哪怕江平潮事后始终三缄其口,其余逃过一劫的人却不会为其隐瞒,于是有关孤魂真实身份的情报很快从滨州传扬开去,震动了武林黑白两道。
方咏雩,前武林盟主方怀远之子,竟成了补天宗宗主周绛云的徒弟,还被他提拔为少宗主。
外人既不知《截天功》第十重的秘辛,也不晓栖凰山大劫的内幕,只道这方咏雩窃学魔功在先,认贼为师在后,置亲友师门于不顾,血海深仇亦可抛,实是丧尽天良之徒。一时间,不仅是白道侠士对其深恶痛绝,就连一些黑道中人也为之不齿,方咏雩的名声便如杀猪血盆一样红得发黑,臭不可闻。
因此,在方咏雩现身白蛇涧后,底下原本杀得难解难分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纷纷掉转刀剑对准这些魔门爪牙。
陆无归见状叫道:“怎的不打了?人脑子还没打成狗脑子,老爷要是看得不过瘾,回头可不给赏钱送殡葬的!”
这老乌龟说话怪损,仿佛白道两边人马打得头破血流只为唱出好戏取悦于他,实在令人怒火中烧,但沉不住气的只是少数,明眼人都能看出补天宗今夜是有备而来,他们双方鹬蚌相争,倒使暗中窥伺的敌人得了便宜。
“徐长老,魔门大敌当前,我们暂且罢战联手如何?”谢安歌对陆无归的恶语充耳不闻,只转头看向徐攸。适才一番厮杀下来,她这方伤亡不多,但毕竟人少,而徐攸折损了过半人手,眼下情势对他来说不啻雪上加霜,若不一致对外,怕是谁也别想活着离开白蛇涧。
同道中人再如何打生打死,总归是他们自个儿的恩怨了断,何况方咏雩不仅是少宗主孤魂,还是他们白道人所不容的叛徒败类,倘若身死其手,恐怕下了黄泉也难甘心,故而谢安歌此言一出,义军与反抗军多有意动,却听徐攸断然喝道:“谢安歌,休要在此惺惺作态,难道不是你跟方咏雩串通一气来陷害我等吗?”
似他这等阴狠毒辣之辈,从不惮以己度人,何况今夜白蛇涧伏击本该是十拿九稳,却不想惊变连连,补天宗一伙人出现得蹊跷,临渊门又是方咏雩旧师门,其中恩仇纠葛非常人所能理解,也难怪徐攸有此揣测。
见谢安歌冷面不语,徐攸以为自己戳穿了真相,可不等他继续咄咄逼问,便听一声冷笑突兀响起,这回却是出自方咏雩之口。
一年不见,昔日的如玉君子容貌依稀,一身活人气已去了七分,就连发笑也带着九幽寒意,他像是厌烦了由面目可憎之人出演的闹剧,对徐攸森然道:“如尔者,为虎作伥,狼心狗肺,不得其死然。”
被人当面咒死,徐攸勃然大怒,纵身上跃挥刀砍向方咏雩,不想人才飞至半空,眼前陡然一花,却是陆无归鬼魅般拦截在前,双手一拍便将长刀夹住,身躯旋即后仰下落,顺势一脚踢向徐攸腹部。徐攸到底是老江湖,临战应变只在须臾间,身形一拧从陆无归脚下避开,振臂转刀破开桎梏,刀尖直刺陆无归胸膛!
陆无归仰面朝天向下倒落,本该是避无可避,脸上不见半分惧意,眼看刀刃就要贯穿血肉,徐攸心间突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翻涌上来,来不及收势回防,一道长鞭化为灵蛇飞咬而来,将他拦腰一卷,陡然抛向高空!
方咏雩寸步未动,以单臂之力挥鞭卷起徐攸,徐攸只觉巨蟒缠身,腰间那条软鞭骤然收紧,一下就将骨肉脏器挤压生疼,忙举刀朝鞭身砍去,一刀竟未能将其斩断,方咏雩振臂一抖,徐攸便向旁侧岩石撞去,剧痛顿时席卷全身,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饶是如此,徐攸也临危不乱,双脚在岩石上借力一蹬,扭身挣脱长鞭,又朝方咏雩飞去,人刀合一若长虹,转眼已到对手面前,横刀便要斩首!
刀锋未及劈中,徐攸面前突兀没了方咏雩的人影,而后劲风忽至,他想也不想就偏头闪躲,料定方咏雩出手偷袭,却见寒光乍现,竟是谢安歌挺剑刺来了。
“谢——”
徐攸又惊又怒,反手一刀劈向谢安歌,不料对方丝毫没有回剑自救之意,手腕三颤连出三剑,分刺他头顶、颈侧、腰侧三处,眼瞅着招招逼命,实则招招留情。
她在做什么?一个念头猝然闪过,徐攸脸色煞白,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白衣红袖迎风舞,方才遍寻不着的方咏雩竟如影子般隐匿在他身后!
震悚之下,徐攸旋身急转,长刀自腰侧横飞斩出,一心想要逼开方咏雩,哪知谢安歌又出第四剑,这回却是朝徐攸右臂斩下!
血飞溅!
徐攸整条右臂齐肘而断,人已被谢安歌抓住向后飞退,堪堪避开了迎面一刀。
刀握在一只血手中,血手仅有半截,被长鞭牢牢卷住,仿佛勾魂索上的鬼爪。
原来在那电光火石间,方咏雩出手奇快,徐攸的刀尚未劈在他身上,长鞭已绞杀而来,若非谢安歌当机立断斩了徐攸手臂,被生生撕下的就不仅是半只手,还有半边身躯!
这样刁钻阴毒、诡谲莫测的鞭法,实在让人肝胆俱裂。
哪怕方咏雩手持的并非玄蛇鞭,谢安歌仍在血花怒放的刹那有了片刻恍惚,眼中映出的不是孤魂,而是血海玄蛇!
高手过招最忌讳的便是分神!
片刻之间,谢安歌带着徐攸飞出不过两丈,长鞭又如飞龙般纵跃而来,这回一改先前灵动柔软之势,破空声呼啸若雷,劲风未至已寒气刺骨,悍然扫向二人。
谢安歌看出这一鞭厉害非常,倘使要接必得全力以赴,但她身在半空,又救了徐攸在手,委实不便硬接,于是手臂劲力微吐,欲将徐攸抛出战圈再举剑接鞭。然而,痛失半臂的徐攸猛地睁眼,以为自己要被推为挡箭牌,左手撮掌成刀向谢安歌腹部刺去。
杀意骤临,谢安歌察觉不对,仓促间侧身避让,同时运转内功护住心脉,堪堪挡下了徐攸的偷袭,但手刀斩过腰侧,登时皮开肉绽,她陡然吃痛又失先机,方咏雩的鞭子趁势打来,只听“啪”的一声,长鞭狠狠抽在谢安歌背上,血雾霎时弥漫,她被这一鞭从半空打落下去。
“师父!”
上头四人死斗,下方也杀得天昏地暗,名为凌姝的望舒门弟子偶然抬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当即花容失色,一剑逼开杀到面前的敌人,顾不得自身安危,足下一点岩石便向前方飞扑而去,想要接住谢安歌。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却有人比她更快。
方咏雩如今到底有几分本事,陆无归算是在场最为清楚的人,深知他以一敌二也能不落下风,欲杀敌制胜又非易如反掌,于是这老乌龟一声令下,四方杀手齐动,准备趁着方咏雩缠住两大高手的时候将其余白道人士全歼,而他自己光明正大地躲起懒来,一面游刃有余地捉弄对手,一面留心着上方战况。
谢安歌被徐攸偷袭时,陆无归脸色立变,待方咏雩一鞭落下,他反手一掌拍飞了三个缠斗许久的白道义军,身形一展就向谢安歌掠去。
凌姝这厢才靠近,陆无归已伸手托住了谢安歌的脊背,甚至避开了那道血淋淋的狭长伤口,但不等他再有动作,谢安歌已缓过气来,并指向他胸膛拂去,倒是不带杀气,意在将他逼退。
许多年过去,还是老样子啊。
陆无归心下微叹,遂她心意举掌相迎,另一只手变托为推,仿佛他疾赶至此并非为了救命,而是要趁人之危,骇得凌姝挺剑便刺,将谢安歌从陆无归手里“抢”了过来。
她不如陆无归眼力好,匆忙间误触了谢安歌背上的伤,只觉得满手湿冷粘腻,若非嗅见了腥味,凌姝都不敢相信鲜血能够如此冰冷,颤声道:“师父,你……”
方咏雩是半分没留手。
谢安歌知道自己中了寒毒,可她身怀上乘内功,数十年如一日般苦修纯元真气,望舒门的内功也走阴柔之道,只要不是伤及肺腑,这点寒毒于她而言不算大碍,比起背上袭来的刺骨凉意,反倒是腰侧那道伤口更痛一些。
她早知徐攸是个小人,但大敌当前,他们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从补天宗的陷阱里闯出生关,且补天宗胆敢潜入永州同时对白道两方人马下手,恐怕武林又要重演当年浩劫,义军与反抗军到底是同道中人,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还做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于情于理,她合该救徐攸一命。
一心救人却遭偷袭,谢安歌心中并无悔意,只记下了这次教训,她压下喉头血腥,运功催逼体内寒毒,凌姝持剑护在她身前。附近的白道侠士见此情形都朝二人聚拢,其中几人还是义军,他们显然也看清了事情始末,个个面露羞惭之色,横刀守在外围,奋力抵御魔人趁乱偷袭。
徐攸那一手刀是出于本能,过后才知错想,奈何为时已晚,只见方咏雩飞身而起,长鞭兜转就要将他整个圈住,徐攸强忍住胸中翻涌气血,使了个千斤坠向下急落,想的是以伤换命,不料竟被人抓住了肩膀。
陆无归像一只猎兔的鹰,徐攸前脚落入义军人群,后脚就被他抓得离地再起。这一惊实在骇人,徐攸扬起左手斩向陆无归小臂,同时强行扭身出腿,这一掌一脚是垂死挣扎,用尽他全身功力,陆无归却是不闪不避,锁肩五指上移,另一只手横过了徐攸的腰。
掌刀和脚踢几乎同时落在了陆无归身上,他闷哼了一声,兀自笑道:“徐长老,你对江盟主忠心耿耿,不如……先下去替他探探黄泉路是否好走吧。”
说话间,他两臂同时用力,却是朝着两个方向,“咔嚓”两声脆响重合为一,徐攸的脑袋扭到了最左边,腰部以下转到了右面。
一个大活人,眨眼成了条破麻绳。
陆无归将手里死不瞑目的尸体丢在地上,小臂和腰腹这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他龇牙咧嘴地从一干白道义军围攻下逃脱出来,纵身几个起落,回到了方咏雩身边。
徐攸既死,白道义军一方没了主心骨,或犹豫不决,或义无反顾,陆续朝谢安歌这边靠拢,反抗军一方也折损了好几个人,两边人马一经会合,倒是难分彼此了。
有他们合力争抢来的喘息之机,谢安歌勉强逼出了体内大半寒毒,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越过人群与方咏雩、陆无归对峙。
长鞭末端垂入水中,方咏雩双脚踏在一根悬空铁链上,道:“谢掌门,今夜你势单力孤,并非我等对手,还是束手就擒吧。”
谢安歌面若冰霜,冷声道:“望舒门自开山立派以来,未有向敌屈膝乞活之徒,贫道身为掌门,宁战死不求饶。”
“谢掌门此言差矣。”陆无归摇头道,“你是白道屈指可数的大宗师,倘使决心要走,我方再多百十个好手也拦不住你一人去路。”
这话乍听是敬佩,细想却令白道众人纷纷色变,可不等他们方寸大乱,谢安歌便举剑道:“多说无益,白蛇涧或是我等殉道之地,焉知不是尔等葬身之所?”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谢掌门,今夜我不会让一个武林盟的人活着离开这里,但你于我有恩,望舒门也早已退出武林盟,你带门下弟子离开,我等绝不为难。”
全场俱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后,谢安歌忽地道:“凌姝,带上你受伤的师姐妹离开白蛇涧,速归永州城!”
凌姝浑身一颤,可不等她开口说话,谢安歌已向后退了一步,与其余人并肩而立。
既为人师,必得视弟子如己出,而她又是领袖,没有惜身负义之理。
陆无归站在方咏雩身后,难得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谢安歌,那眼中似有明流暗涌,又好像空无一物。
人群里本有窃窃私语,此刻俱没了声息,谢安歌腰侧、背后的伤口都已经裂开,鲜血污了她的玄衣卦袍,却引燃了冰雪下的火种。
凌姝双目通红,她死死咬住牙关,生怕泄露了半声哭腔,扯了两个师姐妹带上几名不能行动的同门,上了一艘还算完好的乌篷船,在众目睽睽下掉转船头,向白蛇涧出口驶去。
一旦她们回到城内,补天宗潜入永州的行动就再也隐藏不住,势必引发轩然大波。
补天宗一方有好几名杀手蠢蠢欲动,可不等他们出手,无孔不入的寒意就刺在了这些人身上,霎时透心发凉,直到那艘乌篷船彻底消失也不敢轻举妄动。
方咏雩叹道:“谢掌门,既是如此,咱们就算两清了。”
“贫道与你,本就是无恩无仇。”谢安歌抬眸看他,“临渊门固然不为武林盟所容,但与补天宗更有血海深仇,你既已成为孤魂,何必顾念方咏雩的过往?”
方咏雩闻言怔住。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笑声越来越大,方咏雩像个疯子一样笑得癫狂,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没有任何人敢讥讽他,反而一个个都胆战心惊。
“谢掌门,今夜你以身涉险将徐攸引来白蛇涧,是为了让穆女侠率领反抗军主力从别处突破封锁进入翠云山吧。”方咏雩终于止住了笑,“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谢安歌一愣,她看着方咏雩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血水,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个不敢置信的恐怖念头。
“你说得对,我已经是补天宗的孤魂了。”
方咏雩转过头,仿佛透过重重壁障看到了翠云山,一字一顿地道:“有些东西,当断则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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