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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晨钟暮鼓杳霭遮玉山 大厦将倾冷月照孤云[缺]


这一天的天气,却是出了奇的坏,从早上起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坐在屋子里,反而可以听到廊檐下的铁马被雨水打得噼哩啪啦作响,没来由地叫人一阵烦乱,小池塘里飘着白苹,随着雨滴水纹一下下漾着,汽车一直开进官邸俞军办公厅大门前才停下来,高仲祺一下车,许重智已经上来给他打着伞,站在大门外的岗哨“啪”地一声立正行枪礼,面容肃穆极了。

高仲祺进了办公厅大门,顺着走廊一直要往会议室里去,却见秦鹤笙的随侍唐副官带人迎了上来,立正道:“高参谋长,大帅说会议开始前先请你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高仲祺点点头,道“参加会议的人都到了吧?”

唐副官笑道:“各位督办和军区司令都到了。”

高仲祺转身便朝着秦鹤笙的办公室去,待敲门得到了允许之后,他推门走进去,迎面而来就是办公桌后面的大浮雕画,以梅兰竹菊为主,秦鹤笙坐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脸上的颜色已是不太好看,手里攥着药瓶,正在往外面倒药片,高仲祺看了,忙取过茶壶倒了一杯茶,送到了秦大帅的手边,秦大帅服下药片,整喝了那一杯水,才缓过气来,道:“我这身体,是一日比一日的坏,恐怕没有几日活头了。”

高仲祺道:“大帅只是为了大公子的事情过度伤心,一时体力不支而已。”秦鹤笙摆一摆手,那脸上的哀戚之色,依然如云雾笼罩,半晌道:“承煜的仇,我是定要报的。”他那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往桌面上狠狠地一砸,震得桌面上的杯盏哗然作响,却忽地抬眼看看高仲祺,道:“陈阮陵这阵子没少找你吧?”

高仲祺从容地道:“他在大帅这里谋不到好处,自然要另寻突破口,世人皆知大帅重用我,他若不来找我,那可真叫不可能,陈阮陵三番五次来找我,不得已与他见一次面,喝几杯酒,说上两句胡话,我还是会的。”秦鹤笙那目光在高仲祺的脸上逡巡了好几个来回,半晌淡淡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手撑桌子站起来,似乎要伸手在高仲祺的肩膀上拍一拍,以示鼓励,然而这一站之间,竟有一口腥甜从喉口涌出来,他用手一捂,就吐了满手的血,那脸色却愈加的难看,身体无法控制地左右晃荡起来,面孔眨眼之间就变成了灰白色,一口气竟上不来,伸出血淋林的手抓住了高仲祺戎装上冰凉的肩章,扎挣着说了一句,“快叫陆医官……”

高仲祺任由他抓着,目光炯炯地看着秦鹤笙,瞳孔紧缩犹如针尖,嘴唇抿得如利刃一般,动都没有动一下,秦鹤笙眼瞳却突然放大,映入了高仲祺那森寒冷冰的面孔,他的嘴唇动了动,“你……你……”然而话未说完,粘血的手指便无力地松开了高仲祺的肩头,面无人色地倒了下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高仲祺目光淡定地看着跌倒在地人事不知的秦鹤笙,他在戎装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条洁白的手绢,从容地侧过头,用手绢将自己肩章上的血迹擦了擦,又把粘血的手绢揉成了一团,随手扔在了地上。

俞军主帅秦鹤笙突然心脏病发,晕倒在地,至今生死未卜,这惊天爆雷般的消息一经传出,俞军内部权力的交接和更迭变成了全国注目之事,便有萧军使者,南方政府代表等主要人物抵达岳州,明里慰问,暗探口风。

在此关头,便有高仲祺特意安排了第六团的人,将秦鹤笙入住的圣斯汀医院封锁的如铁桶江山一般,除非有高仲祺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探视大帅,连秦家人也算在内,在俞军中最为德高望重的段督办,却在大帅病重昏迷的第六天,声称家母病重,即日起回乡,在母亲病榻前尽孝。

原本这段督办是俞军中唯一能与高仲祺抗衡的一派势力,大帅一倒,俞军中老派人物都想趁机哄抬段督办接掌俞军,没成想段督办居然如此妥协,个中原因,难以言明,其他人物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俞军决断之权,便暂时落到了高仲祺手里。

又有驻扎在长家界的商团总司令钟伯轩发布讨贼檄文,声称高仲祺狼子野心,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钟伯轩带兵沿安口一路攻打而来,然而却遭到驻扎在安金铁路沿线的扶桑兵阻挠,前进不得,没几日又有扶桑大军压境,虎视眈眈,点名要高仲祺谈判,其他俞军大员出面一概不理。

一时之间,这在南北夹缝中生存的川清之地,顿时间群龙无首,战云密布,国内诸方小势力便冷眼看着,到底由何人来重整俞军河山,收拾川清政局。

这盛夏天气,说变就变,到了下午三点多钟,那天色渐渐地暗起来,乌云滚滚地涌来,雷阵雨倾盆而下,就听得那浓厚的灰色云彩里,闪电闷雷一个接着一个,贺兰慢慢地走出圣斯汀医院,她只穿了一件青色旗袍,那凉风冷雨浇在身上,立时就从毛孔里往外泛着一层寒意。

医院的大门里面,就有几个戎装军人走出来,为首的许重智打着伞,立在台阶上的岗哨笔直地立正敬礼,那整齐的声音在大雨之中犹如闷雷一般,许重智披着雨衣,先将伞打在了贺兰的头上,恭恭敬敬地道:“贺兰小姐,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实在是没有参谋长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探视大帅。”

一阵冷风吹过冰冷的身体,令人忍不住瑟瑟发抖,贺兰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许重智一伸手,就有侍卫拿了一件雨衣上来,许重智彬彬有礼地笑道:“贺兰小姐,请披这一件雨衣吧。”

贺兰冷冷道:“不用了,谢你好心。”

许重智笑道:“不是我好心,是如果冻着了贺兰小姐,我们参谋长要心疼。”贺兰看了一眼许重智,一双眼睛里透出雪光的目光,许重智只管很殷勤有礼地笑着,那周围大雨滂沱,哗哗的雨落之声直灌到耳朵里,她握着的手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点暖意。

贺兰直接离了他打的伞,迈下台阶上了汽车,

身上已经被雨打得透湿,汽车开起来,车窗外依然是瓢泼的大雨,街道两边的流水直往低处涌去,贺兰坐在车座上,那纤瘦的脊背在无形间越发挺得笔直,她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嘴里仿佛是嚼了一口黄莲般,那样的苦涩,从嗓子里一直漫到心里去。

回到家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贺兰站在客厅里,雨水顺着旗袍的边角落下来,朱妈从外面走进来,一看贺兰湿淋淋的

样子,便心疼地道:“小姐,你看你这一身的寒气,你这要生病的啊。”

贺兰摇摇头,道:“我没事,母亲怎么样了?”

朱妈道:“刚才医官来打了一针,这会儿应该是睡了。”贺兰道:“那我去看看母亲。”她就那样湿淋淋地上了楼,一直走到主卧室去,就见主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贺兰走进去,就见秦太太昏沉沉地躺在病**,秦太太病体沉重,听到贺兰的脚步声,却艰难地睁一睁眼睛,哼了两声,又力不从心地闭上了,喃喃道:“鹤笙啊……”声音很是凄凉,贺兰站在了地毯上,身上的寒意一阵阵地袭来,她想承煜若是看到这一切,该有多伤心。

她竟没有让母亲与父亲见面的办法。

那么,也就没有颜面见母亲。

贺兰转过身,流着泪走了出去,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楼,路过婴儿房的时候,可以听到小丫头哄芙儿的声音,她回到卧室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那一股寒意,是钻到了她的骨头缝里去,被雨浸湿的这一件旗袍,完全是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了。

她站在屋子里,拿起电话的时候牙齿不住地打颤,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是一个侍从官接的电话,她说:“我找许重智。”那侍从官就礼貌地道:“你哪位?”

贺兰低声道:“我是秦家少奶奶。”

没等多久侍从官就给了回话,依然很礼貌,“许副官说,若是秦家少奶奶,那么他这里忙得很,恐怕要请你等一等再打电话来。”他说着就要挂电话,贺兰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用力地捏紧了柜角,手臂微微发抖,“麻烦你再帮我转一次,我姓贺。”

那电话居然立时就转到了许重智的电话机上,许重智一接电话,贺兰就直截了当地道:“许副官,我要进入圣斯汀医院的手令。”许重智呵呵一笑,“既然是贺兰小姐开口,那定是没问题,不过这事儿现在跟我说不着了。”那电话里又传来一阵嘟嘟之声,竟是又被转机了,贺兰心中如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电话却就在那一瞬间被接通了,电话那一边,却是一片静寂,分明是有一个人接起了电话,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贺兰分明觉得无形中有一股压力向着自己直逼而来,就好像是在黑暗里缓慢伸出的一双手,沉默冷淡地操纵一切,迫她低头,那令人窒息的压迫力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若是有承煜在……承煜对她那样好。

她说:“请你给我一纸手令,我婆婆病得厉害,要见我公公一面。”

电话那一端却依旧沉默着,她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孤立无援地站在屋子里,紫檀木大**还撒着水红色的幔子,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这样的低声下气。

他却挂了电话,“咔”的一声,断掉了所有希望。

她缓缓地放下电话,一点点地靠着床坐在地毯上,那窗外还是细细簌簌的雨声,长窗里透出那晦暗的天空,她冻得厉害,不住地发抖,转头看到床边还整齐地放着一条珊瑚绒毯子,便伸手过去,将那毯子扯过来,将自己紧紧地包裹住,把脸贴着那柔软的毯面,泪水顺着眼角融入毯子里去,她在心里凄凉无比地道:“承煜,我该怎么办?我没法子了,我真没法子了。”

屋子里很静,高仲祺放下电话,那嘴唇紧抿成了刀片一般的薄度,一双雪亮如电的眼眸,越发的炯炯如炬,仿佛是有着无数滚烫的火炭,要从那那一双深渊中迸射出来,烈火燎原直烧下去。

身后传来一声柔媚的嗤笑,“既然放不下人家,又何必拿架子,倒让自己难过。”紧接着,便有一个温软的身躯从后面贴过来,两段白藕一般的胳膊亲热地搂住了高仲祺的脖子,花露水的香气拂面而来,“仲祺,真看不出来你还是这样情痴,你若是对我有半点心,我便是死了,也知足了。”

高仲祺将她的手不耐烦地往后一拨,已经转过身去坐在宝蓝绒堆的沙发上,脸色阴沉,三姨娘见他这样冷淡的样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你让我换了老头子的药,我问都没问,就帮你做了,我在你这川清易主的功臣簿里,再怎么也该排上一号了。”

她说到了这里,在地毯上走了几步,一偏身做到了柔软的大**去,又瞥了高仲祺一眼,一双妙目里含着丝丝络络的柔情,轻声慢语哀怨,“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对我好一点,都不行么?”

她说得这般楚楚可怜,自己都觉得有些感动,不由地流下泪来,将一条散发着花露水香气的手绢从盘扣上解下来,慢慢地擦了擦眼睛,低声道:“老头子的命,就是断在你我手上了,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为了你,情愿死后坠了阿鼻地狱,也无怨无悔,你还要我怎样呢?你不要逼着我,逼急了我,我就是下地狱,也把你一块拽下去。”

她低着头说话,完全是撒娇般的一句赌气话,却没察觉到高仲祺的眼眸里刹那间闪过一丝生铁一般的冷锐之光,那一双目光看着茶几的某一个角落,半晌不动,三姨娘说了半天,也不见他回音,抬头却见他在发呆,便真真假假地嗔道:“你既然这样想她,不如现在就去秦家去,把她劫了来,随便找一个地方关起来,人就是你的了,你手底下那位汤处长,最会做这种人口失踪买卖了。”

高仲祺却抬起头来,朝着三姨娘微微一笑,当真是剑眉星目,一派英气,反而道:“我劫她干什么?你真以为我非她不可么?我想要女人还不有的是,单说你一个,在某些地方就比她强上很多。”

三姨娘抿唇一笑,媚眼如丝,“你这话我可不懂,她是你心中的天仙,我又有哪里要比她强呢?”高仲祺望了她一眼,竟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她的面前来,黑眸含笑,柔声道:“最是有些本事,就算是天仙,也不如你半分。”说罢将三姨娘的腰身一揽,就压倒了**去。

三姨娘“哎呦”一声躺倒在**,却双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我明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偏偏就是如此贱,任由你把我的心颠来倒去,但若是你辜负我辜负的狠了……”

他微笑,“你要怎么样呢?”

三姨娘望着他那一双黑眸子,脉脉含情地一笑,“我就去寻死,临死前发一个毒誓,咒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她。”

她那话音才落,头发却是骤然一痛,那发丝绷断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耳朵里,她那两弯眉毛蹙在了一起,手攥住他的衣领,疼得叫了一声,“你快放手,我疼,我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他放了她的头发,却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用了很大的力气,刚才的那一丁点温存已经荡然无存,这会儿冷冷地看到了她的眼眸里去,“这种话你若是再敢说一次,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骇怕,慌不迭地点点头。

高仲祺放开了她,她吓坏了,忙从**跳下来,装着去加一件衣服的样子,那一张俏脸惨白惨白的,心跳的好似要涌出胸口,他在她的身后问道:“我让你盯着秦兆煜,你盯得如何了?”

三姨娘抚着胸口,默

默道:“兆煜整日不在家里,我哪里盯得住,我听说俞军里有一些老督军想要扶植他来对付你,毕竟他是大帅的亲生儿子,父承子业,天经地义,你再不除他,他就是你的大麻烦。”

高仲祺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难道我还要留着他?只是要除秦兆煜,必是要一个好办法,免得别人说我一心夺权,抓住秦家满门不放,倒给了别人一个口实。”

三姨娘听着他说话,摸索着从手袋里拿出一柄靶儿镜子来,对着镜子慢慢地理好自己凌乱的头发,那镜子里面连带着映出了他此刻的神色,她的目光停留在光滑的镜面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脱口道:“怎么?你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他从**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来,淡淡地道:“你知道兆煜现在在哪里么?”

三姨娘朝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他微笑,目光深邃如炬,“秦兆煜眼下就在岳州省主席的家里。”三姨娘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倏地悚然一惊,她太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这会儿心中竟掠过一丝莫名地战栗,嘴角微微抽搐,“你动手了?你要怎么做?”

高仲祺伸出手来,在她粉嫩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将她鬓角处的一丝乱发捋到耳后去,他从未对她这样温柔过,三姨娘望着他幽黑的眼睛,却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害怕,从后背升腾起刺骨的寒意,脸色一阵阵地发白,颤抖着孤注一掷,“仲祺,我……我怀孕了……我们的孩子……你放过我……”

他沉默长久地凝视着她,手指停留在她柔软年轻的面孔上,这个从苏州来的评弹女子曾一心恋着他,他说让她去做大帅的小妾,她就义无反顾地去,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因为她爱他,但她不是她。

他低低地说:“采青,你现在也许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个,可以不顾一切来爱我的人了。”

铜纹靶儿镜子落在地毯上,那地毯很厚,所以镜子落下去,只是发出了“扑”的一声响,镜子边缘上描刻着一串串的四合如意云纹,那纹路如蔓延出来的青藤,柔嫩的颈项,纤细柔腻,隐约可以感受到轻微的脉动,寂静的屋子里,骤然响起“喀”的一声,之后,一切归于死寂。

晚上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花园里的花木哗啦作响,百叶窗格子关的不牢靠,“哗”地一下吹开了,那冷风呼呼地灌起来,躺在**的秦太太难过地“哼”了一声,贺兰走过去费了好大劲关了窗,然而被挡在窗外的风带着呜呜的声响刮过,好似一阵哭声,

天已经很晚了,各处都灭了灯,只有贺兰一个人,守着昏睡的秦太太,为了不吵扰着秦太太休息,这屋子里,又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墙壁上映着家具的黑影子,周围又是静的可怕。

贺兰一阵心惊肉跳,她本来是盖着毯子躺在沙发上,这会儿却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秦太太的身边,依旧用毯子裹了身体,便是听着秦太太在睡梦之中的呼吸之声,也觉得稍微壮了些胆色。她正在这样的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得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同时传来朱妈竭力压低的慌张声音,“小姐,小姐,快点出来,出事了。”

贺兰猛然清醒过来,赶紧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走廊里的灯光便投射过来,就见秦荣和朱妈都是脸色惨白,朱妈嘴唇不住地哆嗦着,颤声道:“小姐,你看。”她将身体一闪,就露出了靠坐在走廊上的兆煜,兆煜一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攥着一把手枪,手上都是血,连带着衣襟上一大片血迹,面色灰败,贺兰惊道:“兆煜,你怎么会这样?”

兆煜勉强睁开眼睛,喘息着道:“嫂子,高仲祺的人正在追我。”贺兰顾不得多问,先对秦荣道:“你去外面看着。”秦荣“哎”了一声,赶紧奔了出去,贺兰和朱妈一起将兆煜抬到屋里去,兆煜伤得太重,西装外套都被血浸透了,贺兰便先将兆煜放在沙发上,镇定着去查他的伤口,兆煜吃力地道:“右胸被子弹打穿了……嫂子,岳州城里都是高仲祺的人,就连省委主席也……也帮着他……”

贺兰道:“你进来的时候,还有什么人看见?”

秦承煜难过地道:“我是翻了别人家的墙,从后院窄巷的偏门进来的,没什么人瞅见。”

贺兰见他捂着胸口的手指缝里还在不断地往外涌血,便道:“好了,你不要说了,节省点体力。”她抬头对六神无主的朱妈道:“快点去把药箱拿来。”

朱妈应了一声,踢踢踏踏地往外奔,贺兰立即道:“不要慌慌张张的,惊了那些休息的下人。”朱妈应了一声“是”,那房门反而先被推开了,秦荣慌张地跑进来,道:“少奶奶,好多兵,高参谋长带了好多兵来了,全都在前院的大客厅里。”

自从秦鹤笙住院,生死未知,秦府的卫队竟都被高仲祺撤掉了,这些人都是高仲祺的人,高仲祺带兵前来,他们自然不会阻拦,反而要一助声势,此时此刻,可谓是惊险万分了,贺兰皱一皱眉头,接着果断地道:“你先去外面拦着,说太太病着,我正在喂太太吃药,要他们等一等。”秦荣应了,忙奔出去,贺兰转而对朱妈道:“你来给兆煜上药,把药箱里的白药都给他用上。”

朱妈连连点头,贺兰又说了一句,“不要慌。”她那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转身快步走到秦太太的梳妆台前,拿出秦太太的香粉盒子,对着镜子细细的敷了一层粉,将那脸上的颓惶之色遮盖了,又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穿的旗袍,待的确定身上没有一点血迹了,转身就要往外走,兆煜艰难地道:“你等一下。”

贺兰回过头来,兆煜将手伸到西装里面,又掏出一把精巧的勃朗宁来,递给贺兰,贺兰接过手枪,从衣架上拿过一件天青色披风,披在身上,将手枪贴身藏了,稳一稳心神,快步推门下了楼,直奔前院的客厅,接着院落的长廊两边,是无数的花木,风极大,将才盛开的花狼藉吹散,就连挂在廊顶的电灯,也跟着吱吱呀呀作响。

大客厅就在前面了,然而从大客厅门口,就有两列卫队排开,形成了一条长长的人巷,都是站得笔直,手中的长枪支地,面容严峻,贺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路走过去,早有侍从官赶进去通报,等贺兰走到跟前,站在客厅外的两名侍从官略一躬身,就将客厅的门推开了,明晃晃的灯光从大厅里泻出来。

那屋子里坐的人便清楚地映入了贺兰的眼瞳里,除却全副武装的卫兵和侍从官,高仲祺坐在厅侧的交椅上,旁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敬业站在高仲祺的身侧,听到门声便转过头来,向着贺兰礼貌地点一点头,眉宇间的疤痕狰狞刺目,他嘿然笑道:“贺兰小姐,咱们好久不见了。”

贺兰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厅前正中的主位交椅上坐下,秦荣脸色发白,端着托盘来给她奉茶,他的手一直在发抖,那茶盏放在桌面上,溅出几滴水来,贺兰面色平淡,冷冷地开口道:“高参谋长,你深夜带兵入宅,有什么见教,就请开门见山的说吧。”

高仲祺垂着眼睛,面色沉静,唇角弯成了一个淡漠的弧度。

汤敬业率先笑道:“贺兰小姐,好大的脾气。”

贺兰目光一转,一双眼睛雪亮如电,冷冽地直看到了汤敬业脸上去,“汤处长这句话什么意思?是逼我死呢?还是笑话我?我但凡是个有脾气的,这会儿早就一头撞死了,也好让世人看看,你们这伙子人逼我们秦家逼到了何种地步?!我公公还在医院里生死未知,我婆婆卧病在床,你们就敢深夜带兵入宅,如今反倒说我脾气大,怎么?我这样的态度你们不满意,难道还要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么?”

汤敬业一怔,反又笑道:“贺兰小姐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实在是刚刚发生了极大的事情,我们迫不得已,带兵到了这里,也是为了保护秦府上一干人等的安全。”

贺兰淡漠道:“那么就劳烦汤处长讲给我听听,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儿,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汤敬业便把手一挥,就有一个侍从官拿来一个药瓶递到他手里,汤敬业持着药瓶走到贺兰面前,双手呈药瓶,道:“这是大帅常服的心脏特效药,大帅这次病发,命在旦夕,其祸由,全从这瓶药上来。”

贺兰抬起眸来看一看汤敬业,汤敬业笑道:“贺兰小姐,正所谓日防夜访,家贼难防,我们刚刚查出来一个惊天消息,秦兆煜与府上三姨娘有私情,撺唆三姨娘换了大帅常吃的药,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料引火烧身,被我们查出来,如今他谋害了三姨娘,连夜外逃,幸而高参谋长早有准备,锁了城门封了大街小巷,秦兆煜逃无可逃,被我们的人一路追赶着,极大可能已经躲进了大帅府内。”

他这一套话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可见事先准备之周密,整套计划相比已经安排的无懈可击,贺兰只觉的一股寒气涌到了自己的骨头缝里去,心乱如麻,手足冰冷,脱口道:“三姨娘……三姨娘被谋害了?”

汤敬业便叹了一口气,很是扼腕地道:“正是,三姨娘已被我们抬到了外国医院的停尸间里,贺兰小姐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前去察看。”

汤敬业微笑着回过头来,看一眼贺兰,嘴唇动了动,吐出淡淡的几个字来,“怎么?贺兰小姐还有话说?”

贺兰神色不卑不亢,冷笑了一声,“我自然有话要说,难道就凭你们这样空口白牙地说了一通,我就信了,你说兆煜谋害父亲,又杀了三姨娘,证据呢?若是没有证据,你不要以为我们秦家剩下的只是些女眷,就可以任你这样放肆!

汤敬业道:“抓到了秦兆煜,自然就有了证据!”

贺兰的脸上已然变色,登时怒道:“别说兆煜不在家里,就算是此刻兆煜在家里,你们空口无凭,就想在我家里作乱,抓了兆煜走,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的面容很是坚决,那些卫兵一时都僵在了那里,贺兰与汤敬业面对面对峙着,高仲祺淡漠地看着桌角的一处花纹,花纹蔓延着爬满了整个桌沿,好似张牙舞爪的小蟹。

汤敬业目光淡定,缓缓笑道:“今天如果我下令强行搜府,贺兰小姐待要如何?”他又将手缓慢地抬起头,那手势一落,卫兵就立刻四散去搜查,恐怕到时候再做什么拦阻都是来不及,如此情势紧迫,已经不容他想。

贺兰冷冷一笑,“好啊,那你就试试看,你要动我的家,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那话音一落,就从披风里把那一把勃朗宁拿出来,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汤敬业,那屋子里的侍卫几乎在同时举起了长枪,咔嚓之声连成一片,全都拉开枪栓对准了贺兰。

汤敬业却对那些侍卫道:“把枪放下。”

侍卫们听从他的命令,又都一齐收了枪,汤敬业又转过头来,向着贺兰礼貌客气地一笑,那脸上没有半点惧色,甚至有些轻视的漠笑,“贺兰小姐,这枪可没什么好玩的,你不会用就别乱来,万一走火伤着自己,自然有人要心疼。”

贺兰利索地“咔嚓”一声打开了勃朗宁的保险,对准了汤敬业,淡淡一笑,“汤处长,你错了,我会用枪。”

汤敬业神色一凛,显然贺兰的行为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一时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贺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继续镇定地道:“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兆煜不在家里,你们如果再敢放肆,别怪我不客气,我这枪里的子弹,打死你绰绰有余,我如今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我连死都不怕了,你们还能拿什么来威胁我?”

这一席话说出来,倒让汤敬业心生惧意,他长了这样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拿枪顶着,他心中不由地一阵愤懑,半晌意味深长地玩笑道:“贺兰小姐,你是有倚仗的人,我们动你就等于是自寻死路,你心中明白,又何必与我们这些奉命办事的人斤斤计较,咱们有话好好说。”

贺兰当即严厉地斥了一声,“住嘴!”继而目光雪亮,冷冷地回道:“你们这般深夜带兵入宅,将秦府上下搅的不得安宁,现在倒搬出一句有话好好说,好不要脸!”

那屋子里的空气,一时间竟仿佛是冻住了一半,冷冰冰压下来,周围沉寂的可怕,只有放在墙角的落地钟,秒针不停地走动,发出“咔咔咔……”的声响,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高仲祺抬起眼眸,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一站起来,屋里的侍从官们都立即“啪”地立正站好,脸上呈现出很肃穆的表情来,他转过身,朝着贺兰与汤敬业的方向走过去,皮鞋在地板上发出踏踏的声响,缓慢而又沉重,他一面走一面慢慢地摘下了戴在手上的白手套,然后站在了贺兰的面前。

汤敬业低下头,退了下去。

贺兰转过头来看着高仲祺,有一点点凌乱的乌黑发丝粘在了她雪白的面孔上,刺目的灯光下,她那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眸更是明亮如新雪,耳垂上戴着一对翡翠秋叶坠子,不住地来回摇晃。

他说:“把枪放下。”

她说:“马上带你的人离开。”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突然一扬手,抓住了她握枪的手腕,手指在她手腕的筋骨上轻轻地一错,贺兰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麻痛从手臂延伸到手指缝里去,刹那间一只手臂半分力气都没有,那一把勃朗宁啪地落在地上,侍从官马上捡走了,贺兰心慌气促,已经被他抵到了桌沿的一侧。

贺兰脱口道:“你干什么?”

高仲祺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放开了按住她手腕子的手,慢慢地抬起来,给贺兰看了看,他的手指上粘着淡淡的血迹,显然是刚从贺兰的手心里擦的,贺兰悚然一惊,登时想起那把勃朗宁从兆煜的西装里拿出来,必定沾了血,她竟是百密一疏,她惊慌之间一抬眸子,正对上他乌黑的眼瞳,如夜一般深沉的颜色。

她的惊慌一闪即逝,冷冰冰地道:“我婆婆肺病犯了,刚呕出一口血来。”他淡淡道:“今天我若是强行下令搜府,你待要如何?”贺兰道:“我说过,要搜我

的家,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的眉棱骨微微一颤,低声怒道:“你敢?!”

她明眸如镜,“你知道我敢!”

他的眉头死死地锁在了一起,沉默冰冷地望了她冷静无波的瞳眸片刻,忽然转过身去,朝着汤敬业和那一干侍从官道:“传令下去,秦兆煜目前是危险分子,再没有抓到他之前,为保护秦府一干女眷安全,即日起派警卫旅的人二十四小时看守巡逻,没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随意进出。”

汤敬业笔直一个立正,“是。”

高仲祺回过头来,看着贺兰清冽的眼眸,冷漠地淡淡一笑:“你最好把秦兆煜藏好,千万别让我找到,否则他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他转身往外走,就有侍从官双手捧着披风和军帽过来,他接过军帽戴在头上,侍从把披风给他披上,大客厅的门已经被推开,风呼呼地灌进来,托起了他披风的下角,他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夜色,抬脚就走了出去,汤敬业紧随其后。

屋里的侍从也撤了,客厅的门重新被关上,贺兰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客厅里,可以听到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那些兵卒都随着他们去了,然而此刻大帅府外面,定是有了新的警卫旅人看守。

贺兰几近虚脱,她刚才绷得太紧,此刻放松下来,感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颤抖着扶住桌沿坐在交椅上,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又是一阵发热,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她伸手去摸桌上的那碗已经凉却的茶喝,手指一个劲儿地颤抖,茶水喝在嘴里涩涩的,尝不出半点滋味。

她一口气喝了半碗冷茶,那心跳才慢慢地平静下来,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得快一点想个办法,送兆煜出城去。”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秦荣撞开门来,望见客厅里只有贺兰一个人,他也顾不得许多,沙哑着嗓子道:“少奶奶,不好了,二少爷失血过多,又晕过去了,看那样子……怕是撑不住了。”

秦兆煜胸口伤口创面较大,血汩汩地往外流,朱妈把那点白药都用了也止不住血,兆煜人已经昏迷了过去,呼吸微弱,贺兰害怕高仲祺再带人来杀一个回马枪,到时候躲都来不及,先指挥着秦荣将兆煜背到了他自己住的院子里去,这处院子是府里最安静的角落,秦荣把兆煜放在**,朱妈忙着给兆煜盖被子,一摸兆煜的额头,顿时惊道:“少奶奶,二少爷烧得厉害。”

贺兰说道:“恐怕是伤口要发炎,不管如何,先止血再说。”

朱妈道:“家里没有药了。”

贺兰想了一想,转身从梳妆台下的一个抽屉里翻出一大包珍珠粉来,事到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她也是没法子了,将那些珍珠粉全都糊在了兆煜的胸口上,又对朱妈道:“你去太太屋里和三小姐屋里再拿些珍珠粉来,越多越好。”朱妈忙就去了。

贺兰看着糊在兆煜伤口上的珍珠粉渐渐地也被血浸红了,慌地伸手过去捂住了他的伤口,一时忍不住,那眼泪便滚滚地落下两腮,噼哩啪啦地掉在了兆煜的胸口上,烫着他的肌肤,他那眼皮动了动,竟就慢慢地睁开了,望着贺兰,“嫂子。”

贺兰赶紧擦干眼泪,“你哪疼?”

秦兆煜唇色惨白,声音低不可闻,“你不要哭……”贺兰点点头,向着他勉强地笑一笑,吸了一口气忍住眼眶里的眼泪,“我不哭了。”他向着她微微地颔首,呼吸缓慢困难,柜子上纱罩电灯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因为失血太多,那面孔简直就是一张单薄的纸片,贺兰心中害怕,低声叫他的名字,“兆煜。”

兆煜的眼瞳里是散了一般的光芒,贺兰说:“我求你一件事儿。”

“……你说。”

“你不要死。”贺兰眼睛里的泪珠又忍不住落下来,“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在我面前死去了。”她的手捂着他的伤口,手底下是被热血浸透的珍珠粉,他吃力地喘息了几下,暗淡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意,“嫂子,我不会死。”

她含着泪点点头,略一垂眼睛,那泪珠又滚滚地落了下来。

天色微明,刮了一夜的风,终于在这个时候露出一点晴意来,那蟹壳青色的晨光透过百叶窗的格子洒进来,贺兰转头看着窗外那淡淡的天光,她眼中的泪已经慢慢的干涸了,一只通体翠绿的小鸟儿从窗边飞过去,一掠即逝。

因为秦太太病得厉害,所以陆医官是要每日来官邸里诊治的,陆医官自秦鹤笙打天下开始就跟着秦鹤笙,对于秦家忠心耿耿,贺兰便托了陆医官来为兆煜治伤,上午十点左右,秦府里一片寂静,朱妈端了一盆热水,又在脸盆的边沿上挂了一条白色的毛巾,直端到卧室里去,将房门关上了,才道:“小姐,热水来了。”

贺兰忙走过来,从朱妈的手里端过那一盆热水,放在桌上,朝着陆医官道:“陆伯伯,你洗洗手。”陆医官走过来,将粘着血迹的双手都泡到水里,待洗干净的手,贺兰已经把手巾递过来,陆医官擦干了手,才道:“少奶奶,如今秦府外面都是高仲祺的人,看守的极其严密,想必你是知道的。”

贺兰点头道:“我知道。”

陆医官便道:“秦太太这是肺病,二少爷是很严重的外伤,伤口又发了炎,两个人用的是不同的药,我每日进府,药箱都是被严密的验查一遍,要想带一点治外伤的药进来,恐怕是比登天还难,二少爷这伤,连最起码的消炎药和白药都没有,伤口又已经开始发炎溃烂,有破伤风的危险,就算是我是华佗再世,也没法救。”

贺兰脸色苍白下来,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半晌轻声道:“那么我去弄些药来。”

陆医官道:“你有什么办法?”贺兰坐在那里,眉心轻蹙,一点点地攥紧自己的手指,默默地道:“我现在就出去,无论如何,我总能想到些办法。”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她打定了主意,站起来就朝着外面走,下楼打电话让门房备车,自己出了院子,绕过花障,刚走上两面环翠的长廊里,就见秦荣从前面奔过来,道:“少奶奶,车都备好了。”

贺兰点点头,压抑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一个劲儿地朝前走,没多久就走到了大门前,就见一个戎装军人站在了那里,身后跟着几名侍从官,他看到贺兰走过来,便先客气地道:“贺兰小姐好,我是参谋长身边的侍三处侍卫长孙文杨。”

贺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倒忘了,我现在出门是要先与你们请示了,我有几笔款子,这会儿要去银行里提取出来,能不能请孙侍卫长高抬贵手,放个行?”

孙文杨便略低了低头,笑道:“贺兰小姐言重了,我只不过是担心贺兰小姐的安全,如今外面乱得很,迢山路上正有人闹事游行,万万走不得,我特意安排了几名侍从,沿途保护贺兰小姐的安全。”

贺兰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用了,难道我在这家里被软禁的还不够,出门还要被你们的人监视着。”她说完便出了大门,秦家的汽车早等在了外面,贺兰上了车,将车门“嘭”的一关,朝着司机道:“去大发银行。”

车开起来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孙文杨领着几名侍从官站在秦府大门前,倒真的没有跟上来,那汽车拐了一个弯,贺兰目光平静地往着车外,就见那街道两旁的梧桐树,笔挺如剑地伫立在那里,繁茂的枝干,朝上延伸着,满目碧翠的颜色,却将那一望无际的天空,映得越发蓝而明净。

她用力地攥住了手袋,那手袋上晶莹的珍珠,凉凉地滑过她的手心。

因为要“昼夜保护秦府人安全”,孙文祥的办公室,便临时设在了秦府的门房里,这

会儿他正在安排秦府外便衣的部署情况,桌上的电话铃忽地大响起来,他接起电话,就听得暗中派去跟踪贺兰的侍从官在电话里大声道:“孙主任,秦家少奶奶的车在迢山路被砸了。”

孙文祥刹那间心惊肉跳,“人怎么样?”

那侍从官道:“游行的人太多,我们一时无法靠近,少奶奶被暴徒从车里拖出来,我们迫不得已放了枪……警备部队到了……”

孙文祥怒骂道:“他妈的我问你人怎么样?你再敢推卸责任我毙了你!”

那侍从官口齿已然不清楚起来,“少奶奶……还没死。”孙文祥怒火冲天“啪”地摔了电话,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枪套和武装带冲出门房来,一面朝外面奔一面指挥着所有的随从,喊道:“备车,去迢山路!”

迢山路乱成一团,秦家的汽车已经被打砸的不成样子,警备司令唐润生与联勤总司令部的陈行基接了从湘林别墅传达出来的命令,立即带兵围了迢山路,拉开了路障,士兵们气势汹汹,荷枪实弹。

紧接着又有两辆汽车飞快地开过来,踏板上亦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那车一停,卫兵便跳下车来站到各自的警戒位置去,车门“砰”地一下打开,就有人大步流星下车来,所有在场的士兵都立正行礼,许重智跟在后面,见高仲祺如此不顾身地暴露在了这暴民云集的街道上,吓得满头的汗一下子全涌上来,慌地道:“参谋长,要小心。”警卫团的人已经到了,眨眼之间就集结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

耳旁是忽远忽近的嘈杂喧闹,不时有嗡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

贺兰觉得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那人的手一直在抖,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辨认出了他的模样,她沁血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伸出手指抓住了他的袖角,发出很轻微的声音,“仲祺……”

那极柔弱的一声,却让他觉得胸口猛然一窒,好似被人狠狠地砸了两拳,一口气鲠在了喉间,她的两个手臂都是血淋淋的,更有鲜红的血珠,从她乌黑的发间流出来,顺着白玉般的面孔往下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血迹,全身都是剧烈的疼痛。

他抱着她,惶急地念着她的名字,“贺兰,我在这,我在这。”她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有血从手指缝间流出来,她的神志模糊不清,却有两行泪水从眼窝里滚落下来,痛楚地吐出一句话来,“我要死了……”

天黑了,病室外的会客室里点着一盏小台灯,从这里可以看到德国医生安德斯带着几名护士救治贺兰的情形,汤敬业推开客室的门,就望见高仲祺笔挺地站在病室的门外,很紧张地望向病室里面,又有大团大团的血绵纱布堆在托盘上,不断地被送出来。

汤敬业走上前去,低声道:“参谋长。”

高仲祺回过头来,汤敬业道:“游行队伍已经散了,秦家现在还没什么动静,我们是否趁此机会进去搜寻秦兆煜?”

高仲祺转过头去,望着病室里的贺兰,她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医生往她的胳膊上扎了一针,那一针扎进去,她在昏迷中忽然皱一皱眉头,发出轻微的呻吟,仿佛很疼的样子,他站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脑子都是她靠在他的怀里,疼得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的模样,两年了,她终于软弱可怜的叫他的名字,叫了一声疼,那一瞬,他的身体涌起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懊悔,他真是疯了,怎么能够让她这么难过,他紧紧地攥住拳头,乌黑深邃的眼眸里渗出通红的血丝来,黯然的痛楚遍布心脏的每一个角落。

他说:“不要碰秦家的任何人。”

汤敬业一惊,“参谋长,这个时候不能感情用事!”他在高仲祺面前脱口说出这种话,已经有些口气不善,近似斥责了,高仲祺回过头来,目光冷峻地在他眼前一扫,“少废话!按我说的办!”汤敬业太知道他的脾气了,知道再说无益,他默然地看了看高仲祺,又转过头来看看病室里的贺兰,眼里闪过一抹愤色,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半夜的时候,贺兰的伤情,终于安稳下来,高仲祺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在病室里守着她,周围一片死寂,点滴的药液,一滴滴地往下流淌,贺兰的头上缠着纱布,静静地躺在那里,发出很轻微的呼吸声。

他无声地坐在病床旁,把被子直拉到她的下颔处,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望着她的睡颜,慢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面颊,手指间都是温暖柔软的感觉,一如既往的熟悉。

他忽然低下头去,哑着嗓子,“贺兰。”

高级病室的窗上,悬挂着冷蓝色凤尾草图案的窗帘,整大疋地挂上去,直垂到地面上,绿纱罩里透出的灯光只映到那窗帘上去,厚呢上的对花越发地栩栩如生,恍惚间有一点江南绿野的气息。

她躺在病**,忽然蹙一蹙眉头,低微地说了句什么,他回过神来,忙道:“你怎么样?要喝水吗?”她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头歪向枕头的一侧,眼角沁出一点点泪珠来,低不可闻地哭着梦呓道:“仲祺,仲祺……”

他的影子映在病室的白粉墙上,半天没有动一下,她毫无知觉地念完那一个名字,又陷入沉沉的睡眠中去,他直起身子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忽然情难自控地凑上前去,手臂放在她的头旁,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嘴唇,她实在太虚弱,头朝旁边侧了侧,依然蹙着眉头,昏昏沉沉地睡着,半点声音都没有,乖的像一个柔顺的小孩子,而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不会像一只刺猬那样,剑拔弩张地反抗他。

他陪了她一个晚上,到了凌晨的时候,她的手臂忽然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他原本是伏在病床一旁的柜子上浅睡,手里还攥着她的手,所以她一动弹他就醒过来了,忙直身过来道:“你醒了,伤口疼得厉害么?”

她睁开眼睛看看他,目光渐渐地清明起来,手指却难以动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地攥着,她身体虚弱,却吃力地道:“高仲祺,你给我放手。”他望着她充满反抗与戒备的眼眸,很平静地道:“你饿不饿,我去叫点粥给你吃?”

她见他不放手,硬撑着一口气,另一只手伸过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个耳刮子,然而她此刻到底是没有半分力气,那一耳刮子打得连一个声响都没有,只是软软的从他的脸上拂过去,她怒道:“你滚出去!”

她一怒起来,喘气就很急促,那身上的伤口便迸出一阵阵疼痛,她禁不住“哎呦”一声,手指攥住了被单,脸上出现很难以忍受的表情,高仲祺忙按了床头的电铃,病室外面传来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贺兰难过地喘着,“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高仲祺朝后退了一步,德国医生安德斯带着几名护士走进来,看到贺兰难过的情形,医生道:“先打一剂止痛针。”

贺兰的头上很快浮出一层冷汗来,腹部一抽一抽的疼,却反抗着不让医生和护士诊治,双目含恨地望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告诉你,我不用你的医生,不用你的护士,我就是死了,也不领你的恩情。”

他说:“你想怎么样?”

她喘息着道:“我要回家去。”站在一旁的安德斯医生一怔,劝道:“贺兰小姐,您伤势严重,伤口容易迸裂,恐怕现在不宜移动。”贺兰却把头一转,气喘吁吁地伏在枕头上,坚决不肯打针。

高仲祺又看了她一眼,她眼眶里泛着眼泪,眸子里的一点光芒仿佛是火焰的微芒,他心中沉重难过到了极点,竟有些浑然不知所措,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按她说的办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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