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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柳蕴然回府后,又取了纸笔。

        慕芸看他在纸上点了几个点,又弯弯曲曲画了几条线,没大看明白。

        “这是什么?”看着也不像是画,反倒有点像三岁孩童的胡乱涂鸦。

        柳蕴然在纸上点上一个点:“这里,是宣城。”

        慕芸一顿,她看着纸上极其抽象的几个点和几根线,依旧辨认不出其余几个地方。

        她就只能一个一个的去问。

        于是便得知了宣城左上角与几个点相连的便是京城,下方一个点是建安。

        京城斜上方左右还有两个点,一为凉州,一为承德。

        这几个地方,京师自不用说,凉州为父亲势力所在,承德是她的封地,宣城为柳蕴然故里,至于建安,她脑中下意识想到的便只有——蔚明远。

        她直觉柳蕴然画这个除了他自己没别人能看懂的图,必然会与朝政有关联,她不应该再问,可她总觉得蔚明远有问题,甚至会让她觉得不安。

        她伸手抚上胸口,试图抚平其中不受控的微颤。

        她分不清这样的反应是因为不安还是紧张。

        “你画这个做什么?”

        柳蕴然看了她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看着那张纸:“我听芨荷说,你曾让她查过蔚明远。”

        慕芸顿时有种秘密被戳破的感觉,同时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她皱了皱眉,尚未等她想明白,柳蕴然就将她的心思都引到了他那边。

        “芨荷查不出蔚明远的问题,我亦未能明白建安有什么不对。直到今日,提起扬州。”他边说边在宣城斜上方较近的位置点了个点,手上微微一顿,又改画了个圈:“确切些说,是淮南。”

        慕芸目光微缩。

        淮南是很特别的一处所在,虽地势不险,却居江淮之间,以扬州为治所,控扼江南。

        最重要的,领扬州之人,是淮南王。

        前朝末帝昏庸,致饿殍遍野,四处势力揭竿而起,天下大乱。

        □□与陆氏入关中,定天下,结兄弟之谊。

        又因彼时天下初定,各势力余党未歇,故封陆氏为淮南王,稳固东南。

        因此说是淮南王,但其势力其实已蔓延到了整个东南。

        后来经过几代的辖制削权,才渐渐将陆氏的势力收拢,归于淮南。

        柳蕴然觉得淮南有不臣之心,其实很正常。

        如今爵衔多数只有封号而无封地,亲王虽遥领各州都督府,却几乎不亲事,唯有陆氏这个异性王,实打实地掌控淮南。无论他都没有异心,都是上位者的心头大患。

        所以才有一代又一代对淮南王势力范围的不断打压。

        但是……

        “但是淮南和建安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建安早不在淮南王的掌控之内了。

        “先帝宣德七年,建州海患,帝遣淮南王前往平定匪乱。而蔚明远的父亲,那段时间,恰好是府兵。虽身份悬殊,但同在一地一府并肩而战,总归是有结识的机缘的。”

        “蔚明远……”

        慕芸嚼着这个名字,脑子有些纷乱,如果蔚明远是淮南王的人,那他入京为的是什么?他如今,似乎是跟着祁王……祁王的叛乱,与他有关?

        她皱着眉想起蔚明远那张熟悉的脸,直到头开始隐隐做疼,终于在一片朦胧碎影中寻到踪迹,拂去记忆深处沉积的灰尘,那道身影终于清晰起来。

        昏暗逼仄的囚牢里,唯有一缕夹着满天飞尘的混沌光线照亮一寸天地。

        四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锈气,她被牢中四处传来的哀嚎摧残地一丝气力也无,他们没人对她用刑,却让她亲眼看着别人受刑。

        看那些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从拼命挣扎到血肉模糊再不动弹。

        使她日日作呕,夜夜惊梦,只为她给自己的父亲和柳蕴然写下劝降书。

        蔚明远从容淡定就在外头,用仿佛平常聊天似地笑着问她:“郡主金尊玉贵,又何必非要受这样的苦?”

        他被骂了一句乱臣贼子,也不恼怒,只轻笑一声,抬了抬手,让人又拉一个人来……

        这些人,皆是因她而死。

        ·

        她头痛欲裂,整个人都难受得弓着背,不得不伏案埋首,试图求得片刻喘息。

        柳蕴然尚未能想明白所有关窍,正在研究那张纸,就发现慕芸不对劲起来。

        他慌忙将那张纸丢开,紧张却又小心拍了拍她的肩:“阿芸,阿芸?!”

        慕芸被卷在记忆的漩涡里,浮荡沉沦,随波逐流。

        直到听见他的声音,从慢慢拉回一丝神智,她紧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开,急喘着气,双目猩红,带着一点泪意。几缕发丝在方才埋头时被袖子蹭下,有些凌乱的垂下来,挡住了她眼。

        柳蕴然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慕芸抬起有些呆滞的眼看他。

        柳蕴然呼吸一滞,他此刻也大概猜到了什么。

        他伸手擦了擦她微湿的眼,很是自责。

        又安抚她:“我们不谈这个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慕芸又微微垂下眼,分不清是在想什么,但感觉总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柳蕴然又哄她:“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你要不要睡一觉,我让人去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菱角酥,你醒了就能吃上了。”

        慕芸又看他,她眼神不再如方才茫然呆滞,但其中隐有悲恸之色。

        柳蕴然压着略有些微颤的声线,依旧温柔的问她:“好不好?”

        “……好。”她声音虚而微哑。

        她有些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好,知道柳蕴然很担心她,她想让自己开心一些,却根本控制不了身体本能的情绪反应。

        柳蕴然忙绕过桌案来抱她,步履匆忙间还在桌角狠狠地磕了一下,却根本没能顾上。

        他抱着慕芸到床边坐下,想将她放下来,却发现她埋在自己怀里,双手紧紧搂在腰上,半晌才发出呜咽的哭声。

        柳蕴然上次看她伤了腿哭过之后的模样都心疼得很,更不要说如今这般了。

        他伸手回抱着她。

        慕芸悲恸铺天盖地地裹挟着他,他并不知道慕芸被俘的那段时间到底经历过什么,此刻却在她的感染下,与她共承刻苦剜心般的痛。

        他从前只知道她死前手上除了绳索捆缚的些许勒痕外,并无其她伤痕。他当时得知后还松了口气,庆幸她未曾受什么刑罚折磨。

        他以为祁王的目的只是以慕芸为质,逼他们退兵,以此求得一条生路,这些只要慕芸在他手上就能办到,所以念在往日情分上,并不会对她怎么样。

        但他忘了,那些根本看不出伤口的残酷刑罚有多少。

        他还是太天真,将祁王想得太好了。

        他拥着慕芸,拍了拍她的背,侧脸抵着她的发,妄能以此担她一分痛苦。

        ·

        他等慕芸睡下,替她掖好被角,才抬手揩去面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有些微凉的泪。

        他起身燃了安神香,让人去做了慕芸最喜欢的糕点,又转回来,守在她旁边。

        怕她再起惊魇。

        ·

        外头下起雨来,柳蕴然解开慕芸腕上的五彩绳,丢入院旁的沟渠。

        愿苦厄随流水,从此皆消。

        与此同时,贺瑶正策马赶回宣城。

        杜九渊在延陵有些忧虑地望着阴沉的天,半晌后转身入内,与众同僚举杯推盏,谈笑风生。

        黄河边众人喊着号子,日夜不休,要赶在夏季大汛之前将堤坝修整完毕。

        宣城内,亦有绣娘陆续赶往一处,只为一副绣图。

        芰荷与沁柳坐在檐下闲话,她忽然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沁柳姐姐,你看过打鸟吗?”

        她说完就将手中的石子掷向院外一棵茂密的树,引得一片枝叶晃了晃。

        “唉,可惜,鸟跑了。”

        ·

        老夫人的寿诞很快便到了,贺瑶终于在当时晨间赶了回来。

        慕芸要的百寿图也在上午顺利到了她手上。

        柳蕴然被喊去帮着誊写今夜宾客的名录。

        慕芸拉着贺瑶一块逛了园子,临了才道:“你一定要离那个蔚明远远些。”

        贺瑶看她这次神情比上次还要严肃,便笑了一下,应她:“好。”

        慕芸知道她根本不会真的答应,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待在祁王身边呢?你知不知道……”

        “他会反?”贺瑶抬眼看她,心中有疑,面色却如常,试探着问:“小嫂嫂也觉得……祁王殿下有反心?”

        柳蕴然凡事多思,因一纸箴言怀疑祁王倒也正常。但据她所知,慕芸与祁王、陛下从小一块玩到大,情意比亲兄妹还亲,竟然也会怀疑祁王?

        是柳蕴然同她说的,还是他们两个,当真便如此巧合地想到的一处?

        慕芸知道,她没有证据,不能贸然这样说,而且,这种情况下贺瑶也不会听她的。

        最后她只能憋出一句:“反正我同你说过了,你自己注意着点。”

        贺瑶拉着她弯眼笑了笑:“我知道小嫂嫂担心我,我会注意,但郡主也可以相信我的分寸。”她忽然低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毕竟,我可不是为了盯着祁王才长这么大的。”

        慕芸看着她有些无奈,聪明人总是自负的。

        ·

        夜幕微垂,唯有些许灰暗,柳府已处处燃起灯火,宾客盈门。

        就连慕芸也被贺瑶拉着一块儿到门口随众人接引宾客。

        慕芸与贺瑶跟在柳夫人后头,探出个头,待柳夫人每每同众人介绍自己时,来人都要再她行一次礼。

        她沉默了一会,拉着贺瑶悄悄嘀咕道:“他们分明是来给祖母祝寿的,可他们这样一个一个的同我行礼,我却觉得我好像庙里菩萨,他们是来观摩我的。”

        “累了吗?”柳夫人转过头来,面上带着亲善笑,慕芸分不清她是同客人笑太多尚未收回来,还是的确对着她的:“也站了许久了,你若是累了,便让阿瑶同你先去席上坐着吧。”

        慕芸愣了一下,纵然知晓其中缘故,一时间却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这样亲和地同她说话的柳夫人。

        尚未等她想明白应该是推辞还是应下,贺瑶已经替她应下,拉着她往院内走了。

        “我带嫂嫂去瞧瞧其他亲眷。”

        慕芸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柳夫人不强求她,柳蕴然也凡事随她,唯独贺瑶,天天一口一个嫂嫂的叫的,是实打实的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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