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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众人依次退下,室内灯火明灭,独香炉中一缕青烟,飘散开来,绕梁盘柱,满室尽是馨香。

        柳蕴然先向柳夫人躬身行礼,复问:“儿子想问母亲,何以为孝?”

        “你什么意思。”柳夫人略微忍不住皱眉,他问此句必有所指,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但他今日来,绝不会只是问怎样当孝子的。

        柳蕴然继续道:“孟子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然孔圣亦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今有父母所施非儿女所欲,当何如?是述于父母,使父母知其所想,以求得双亲体谅,还是遵孝之行,抑其本心所欲,从父母之意,不容有问?”

        柳夫人面色微变,他要问的哪里是该不该向父母说明,他要说的分明就是他不想要。

        她因柳蕴然年幼时母子相处时间太少,便总觉得自己未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故而总是想法设法的想要弥补,恨不得时刻跟随,日日照看,事事以他为先。

        可如今,她这个恨不得时刻放在跟前看顾的儿子,却同她说她给的不是他想要的?

        这实在是很伤人心的一句话。

        半晌无人说话,室内静得空气都仿佛滞凝。

        柳老爷其实大约是能猜到他说什么的,她的夫人什么都好,却总是在对儿子的事情上有些超出常人的偏执。

        但本意都是好的,他虽不能认同,却也能体谅,故而也只在略有些过分的事情上劝上一两句。

        四周静得连根针都听得见,他叹了口气,替柳夫人开了口:“这事总是要讲道理的,若子女所欲有违天道伦常,自然不该纵容,若父母之命有违刑律礼法,自然也不该听从。君子当明辨,而非一味附庸。”

        他稍停了一下,又继续道:“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与你母亲说话,无须这样拐弯抹角的,平添生分,教她伤心。”

        “是。”柳蕴然垂下眼来,躬身受教。

        “既然如此,那儿子便直说了。”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依旧是礼数周全的恭敬模样,却平白叫人觉得疏离。“数日来,我观母亲待郡主,与待府中诸女眷皆不同。母亲素来亲和…”

        “我待她的礼数,有哪里不对吗?”柳夫人看着他,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我待她不够恭敬么?是否我见她,还需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伏地听命才算应当?”

        她这话便显得极为偏激了,连素来体谅她的柳老爷也不太满意的欸了一声。

        柳蕴然眉头紧蹙,目光微沉。一瞬后有舒展开来,只低垂着眼,躬身续问:“敢问母亲,儿子今日礼数周全否?”

        他依旧是一贯的平缓从容的声调,礼数较往日更周全,只是说的话却让柳夫人拍了桌子。

        柳老爷虽有预感气氛会不太好,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心下漏跳了一拍。

        他回头看着柳蕴然,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斥道:“不可如此与你母亲说话。”

        柳蕴然看了他一眼,乖乖低头。

        “母亲何故生气。”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声调,因他父亲的话,身子较方才更低了些:“儿子自问礼数周全,所言也只是心中有惑,故而请教母亲。父亲既也说若觉不对便当论,那儿子此行便谈不上失礼。既与失礼忤逆之举,母亲为何生气?”

        “你放肆,怎可如此诘问于你母亲。”柳老爷见一句话拦不下他,无奈又生气地指着他教训:“面前恭敬却心有不诚,算得什么礼,啊?所谓礼,应先从于心,而后体于行,岂可本末倒置,只做表面功夫。你的礼,莫非是只做给别人看的吗?”

        “父亲教训的是。”柳蕴然依旧低着身子:“然,母亲既说待郡主以礼,是否如父亲所言有做到礼至心至?”

        柳老爷忽然梗住,指他指了半天,却又说不出什么来,终又愤愤放下手来,甩了袖子背过身去不看他。

        柳蕴然松了话:“礼诚与否,受者总是有所感的。母亲待郡主之心,便连我与父亲都能感受到,难道郡主不知?母亲既会因儿子此举不悦,便应也知郡主得您的礼未必高兴。”

        柳夫人气未消,她扶着桌角,看着柳蕴然,心中既悲又怒:“你这是在替她来教训我吗?”

        她站在柳蕴然面前,伸手指向外头,声声质问:“我的儿子,为了她,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母亲。使我母子反目,家宅不宁,你叫我如何接纳她?!你要我待她以真情,她又是否做到了儿媳的责任?她来我家是当郡主还是当媳妇?”

        柳老爷原本要阻拦,最后却还是转过身来未加干涉。

        有些事情也许就是要说开说明白了才好些。

        “母亲错了。”柳蕴然长叹了口气,掠袍跪在她跟前:“父母慈,子则孝,夫义方得妻顺。是因父母爱子,惟恐其有疾,故孝子不服暗,不登危,父母存,不许友以死。此皆为相亲相护之情。此话用在您与郡主身上也是一样的,母亲待郡主何如,便会得她如何相待。母亲欲家宅安宁,亲眷和睦,便需待他人以慈悲爱护之心,方有可能得他人敬重爱戴之情。走至此番局面非郡主之过,是母亲心有执念,才误入迷途。”

        他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她面有愠色眼中却沉痛异常,这个人是他的母亲。他今日才发现她的母亲,爱他到近乎有些偏执。

        分明是他出言不逊,可她的母亲最先想到的确实责怪他人。

        可她纵有偏执,却是依旧是因为爱他护他,故纵有千错,他都不能对她训斥指责。

        慈母爱子,非为报也。爱子之情不会有错,错的只是一时出现偏差的想法和方式。

        但错了便是错了,错了便得改。

        他既为人子,便不能眼见她在错的路上越走越远。

        “母亲若要与郡主论尊卑,行礼也该恭敬。如今是母亲失礼,郡主却从未责怪,已是尊驾宽宏体恤,母亲更不该心生怨愤之意,此为大不敬。可若母亲要于郡主论辈分,便该有长辈体恤爱护之心,而非如今这般。”

        他缓了口气:“母亲过不了许久便要回宣城,您与郡主平日里原也见不上里面,此事本可以不说,便只当君臣相见,郡主仁厚,也不会怪罪。可儿子今日既提了此事,是希望您能明白,我与她是想成一家人,而不是只当君臣的。她也喊您一声母亲,便也算是您半个女儿,母亲待人素来亲善怜悯,满府上下皆为之称颂,缘何便容不下她呢?”

        柳夫人看他跪在自己面前,言辞恳切,既心疼又生气,可她此刻心内被各种情绪充斥,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尽是因为儿子罢了。儿子自然也很感激您,”她不说话,柳蕴然便自己答了。

        他继续道:“然臣以孝事君则忠,君有过,当谏,顺而不谏则为愚忠。今母亲既有过,我既身为人子,自当谏而改之。若使母亲因此声名有损,遭人诟病,亦是不孝。儿子方才的话也非为忤逆挑衅,只是无法眼看母亲就此步步踏错。儿不愿当愚忠之臣,亦不愿为愚孝之子。”

        柳夫人眸光微动,反应过来了一些,她今日既将有些话说出来了,便也不再守着那些表面上的礼了。

        “一家人?”她觉得有些可笑:“郡主如此尊贵,哪里敢让她纡尊降贵与我等当一家人。”

        “母亲还是错了,我柳家娶媳从不论出身,向来只看品性。若论尊贵,无人及得上从前的永嘉公主。郡主心性纯良,缘何不能与我等成为一家人?”

        柳夫人被他这样一句句的问,只觉得难过:“可她哪里能照顾好你呢?你一人在外,又没有人能照顾好你,你叫我如何安心?!”

        “这便是儿子所不欲的了。您处处为我,却从不问我想要什么。”柳蕴然又叹了口气:“母亲,儿子已经及冠,身体健全,不是那不能自理的垂髫小儿。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儿子体谅母亲爱护之心,却也望母亲能体恤儿子所念所想。况且,这天下素来只有要丈夫撑起门户,庇护妻儿的道理,哪里有让女子进门只为照顾丈夫的?母亲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难道当年祖母为父亲聘您为妻,看重的不是您的贤能才能,而是你照顾人的本事么?”

        他俯首贴地,对着他此刻满目悲戚的母亲恭恭敬敬地行了和大礼:“母亲原也是知书识礼人人称颂的贤德良人,不该为儿子行入偏途,落得满身尘埃泥垢。还望母亲三思。”

        柳夫人后退一步,看着跪伏在地的柳蕴然,撑着桌子仰头落下泪来。

        “楚缨……”柳老爷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喊了声她的名字。

        她低头看了柳蕴然许久,她分不清是自己从未看透还是柳蕴然变了,却只能窸窸窣窣地哭,最后什么也没说,徒留柳蕴然跪在地上,转身入了内室。

        柳老爷看着他,叹息了一声:“先回去吧。”

        柳蕴然直起身来,面色低沉失落,目含悲色。

        柳老爷劝他:“我会同她再继续说的,不用再为此担心。”他微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你总得给她一些时间慢慢想想,是不是?你也该体谅体谅她。”

        “有劳父亲。”蕴然又向他行了次礼:“今日有言语不妥之处,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柳老爷拍了下的肩膀:“放心吧,为父不是看不清的人。你母亲那边,我也会替你转达,你先回去吧。照拂好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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