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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剑墓】

        天已入夜,月亮自乌云中探出头来,犹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一片灰白的月光洒下,就看见两条黑影自夜空中划过,这两道人影的度,就好像是鬼魅。

        若是世上真有鬼,无非也就是这个度了。

        陈宫已伤,受伤的人,走得总是比平时慢一些,他的身子虽伤,耳朵却没有。

        所以,纵然这两人的步子很轻,但人在空中掠过,衣服总会带起一些风声的,所以,陈宫已豁然转身,转身的同时,便已拔出了剑。

        云,已遮蔽了月,大地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陈宫便看见了一双亮的眸子,一柄寒光闪闪的刀。

        好快的刀,刀挥起,刀光甚至犹胜于夜里的月。

        然而刀已碰上那柄清粼粼的剑,陈宫的剑,刀剑相击,两人又各自向后退了五六步。陈宫犹未站稳,便看见黑暗中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一柄同样死灰色的刀,已与黑暗融合,向陈宫刺来。

        这一刀并不快,却正因为不快,没有一丝风声。

        一道血光闪过,便看见了刀光,刀上犹沾着陈宫鲜红的血,陈宫抚着自己的胳臂飞退,那人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似要对陈宫继续下杀手。

        却看见满天飞扬的血花,已化为了一道奇异的符咒,一时间,这人居然不知道应该再如何下手。陈宫看见这惨白的手,剑却立刻削了过去,这人一缩手,闪开一剑,陈宫早已料定这剑不能伤他,故而早已提起一股真力,欲飞身一剑刺去,这人杀气已竭,万万挡不下这一击。

        怎料,这人手一缩回去,人就似已被黑夜笼罩,与黑夜合而为一,一时之间,陈宫竟不知这一剑应刺向哪里?陈宫所习,本是剑阵,需有同伴,才能显现出无匹威力,怎料此刻,他已孤身一人,再望那双黑暗中的明眸,陈宫若一剑攻向他,怕是反而要死在他手上的匕下了。

        犹豫间,只听黑暗中一细锐而邪异的声音,传到陈宫耳边:“陈宫不愧为陈宫。”

        “彼此彼此。”陈宫知道说话的人,便是那黑暗中的人。

        这时,云已飘走,月光再次笼罩大地。陈宫便看清了这两人的面貌,其中一人头戴高冠,微敞胸襟,一道亮的眸子,犹胜星光,他年纪虽轻,面色中却隐隐有王者之气。

        另一人就算是在月光下,人犹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陈宫看见这双深灰色的眼睛,便感觉全身寒。而望着他右侧眉目之上那深红色的“甲”字刺青,却又在隐隐之中,感到一股不祥之气。

        “看来你这一身气力,倒是要由血气动的,下次我伤你之前,一定先卸去你的气力。”

        “你看得很准。可你却未必还能伤得了我了。”陈宫说罢,忽而口中哨声想起,一匹马居然从黑暗中冲来,这匹马似疯狂一般,奔向黑暗中的两人,这两人武功纵是高绝,未防伤于马蹄之下,也难免要闪身一避开,这一避,陈宫已飞身上马,这两人的匕很短,绝难再伤到马上的陈宫了。

        “今日我已不欲与二位纠缠,告辞了。”

        “想逃?哪里走?”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眸子忽然闪了闪,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弓,陈宫听这声音不对,回一望,不绝大惊,这人手中握着的,正是吕布的麒麟大弓!

        他知道这弓的威力,只要此人弓术准一些,今日他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这人的弓术真的不弱,一箭飞来,竟贯穿马腹,马长嘶人立而起,陈宫坠马而下,只跌得两眼冒着金星,他运功调息,用尽气力,闭住自己的气脉,莫让自己的血喷涌而出,用最后的一丝气力,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曹丕却已静静地走了过来,道:“你逃了很久,却终究是逃不了的。”

        “你到底是谁?”

        “曹丕。我想你还没忘了我的父亲。”

        “你是曹操的孩子?”

        “不错。”

        “你想拿我怎样?”

        “也不怎样,我弟弟既不想杀你,父亲对你又想念的很,我总该带你回去,让你去见见他老人家。”

        “好,我倒也想见见他这几年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你却是个出名的剑士,你的剑我倒是看着有些害怕,你不如把它先交给我。”

        陈宫抬手看着自己的剑,道:“这却是绝不可能的。我陈宫出道十几年,从未离开过这柄佩剑。”可谁料到这刹那间,黑暗中的人却忽然出手,陈宫看见他出手时已来不及,一柄匕飞也似地刺入他的身体。

        曹丕惊愕地看着贾诩,道:“你……你怎么?”曹丕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桃子,想递给陈宫,却现黑暗中竟似有无数双恶鬼的手,正在撕扯着陈宫的灵魂,陈宫在黑暗中倒下,眼中永远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贾诩立刻跪倒道:“刚才我看见,他拔剑似欲要对主子不利,情急之下,只好出刀,万望主子莫要怪罪。”杀了陈宫,本是大功一件,曹丕又怎么能怪罪贾诩,可他看见陈宫渐渐冰冷的尸体,却感觉心中一阵绞痛,只因刚刚与陈宫的几招剑法对攻之间,曹丕似已清楚,陈宫并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或许将他带回曹操身旁,有一天他反倒会成为曹操的一位重臣,只可惜,只可惜陈宫此刻已死了。

        可是,转念一想,他想起自己的弟弟,曹植。曹植居然想让父亲的敌人活下去,而这个人此刻却因他而死,他心中突然又有一种近似于邪恶的满足感。

        “你且起来吧。”曹丕淡淡道,贾诩起身道:“少主,这陈宫手中的宝剑,似是柄神兵。您不收下吗?”

        曹丕看着陈宫,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剑,道:“好生将他埋葬吧,他生前毕竟是父亲的对手,对自己对手的不敬,有时便是对自己的不敬。”曹丕说完,竟真的动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

        陈宫被埋入土中时,天已渐渐亮了,曹丕将他的剑,插在他的墓前。

        那是一方只有剑士才配拥有的墓。曹丕跪在他的墓前,拜了三拜,道:“今日你虽因我而死,我对先生却甚是敬佩,您与家父生前虽是死敌,家父却从未真心想置您于死地,他时常想有一天,还能与您把酒言欢,共图天下,您若在天有灵,还望能保佑家父,安定天下。晚辈今日仓促,只得将您埋葬在此处,做此剑墓。但这风景亦好,每日朝阳也能照在此处,能时常见到阳光,恐怕便不会很寂寞了。晚辈若他日再有机会,定当来此再拜。”

        他说罢,竟转身走了。

        要知道,这曹丕平日里杀人之后,便将人劫掠一空,而对这陈宫身上的稀世名剑,却动也不动。这足已说明曹丕对陈宫的尊重。

        可陈宫的人已死了,死在与他的战斗之中,他回去后,这些话,又该怎样说?

        【成仇】

        黎明,黎明的时候,阳光还很柔和。

        但此时曹丕却忽然看见了两道炽烈的光芒。

        黎明似乎给人的总是希望和光芒。

        但这两道光芒中,却没有丝毫的希望,只有火焰,愤怒的火焰。

        陈宫已死了,因为曹植看到了剑,陈宫的剑插在坟墓上。

        而曹丕的人已起身,他刚刚转身的时候,就已看到了曹植。也看到了曹植眼中的怒火。

        ——曹丕很久没有回来,曹植本以为他有了危险。

        ——陈宫虽伤,但毕竟是一头虎,伤虎往往要更可怕。

        ——他毕竟是他的哥哥。

        可他看到陈宫死了的时候,一切都已变了。

        曹丕居然是这种人,他本来一直以为曹丕并不是那种嗜杀的人,他以为这一年间,已变得更强大,强大的人,往往便能宽恕别人,只有弱小的人,才会记恨,和报复。

        可他错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他还想问一问。

        “是你杀了陈宫?”

        这句话的意思,听在曹丕耳中,就已是“你杀了陈宫。”

        有些问题,本就没有给人留下余地,这样的问题又何必问。

        曹丕也是男人,血性方刚的男人。他这种男人有时甚至会为了某些事而承认自己不想承认的事。虽然这些事,有些并不是值得他这样做的。

        曹丕认为只有胆小的人,才会怯懦。

        其实他这么想,也只是他还不够强大,一个人若是拥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那么有许多事,他都是可以包容的。

        “是我杀了他。”曹丕的话很冷,冷的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剑。

        “好,很好。拔你的剑!”曹植眼中的火已熄灭,这火已烧在他的心里。他对自己哥哥的憎恨忽然全部爆了出来。那场对战高顺时的见死不救,落井下石。

        这次对陈宫的赶尽杀绝,以及坐山观虎斗。

        纵然这其中有许多是误解,但误解也和许多事情是一样的,若是没有当初“恶”的种子,是不会开出如今“仇恨”的花朵的。

        仇恨也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

        曹丕并没有拔剑,但他的手已紧紧握住剑柄。

        “我从不轻易拔剑。我拔剑的时候,就是你死的时候。”

        他的眼中已有这意思。

        而曹植的眼睛正看着这双饿狼般的眼睛。四目相对,天地间忽然充满杀气。

        贾诩想动,但他也忽然也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神态祥和,双目却精光闪动的人,这人神清气足,他的手轻轻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

        他的手修长白净,一点也不像是习武的人,但贾诩知道,这双白净的手,不但会武,还杀过人。死在这双手下的人或许不多,但是这双手杀过的人,每一个都是名动江湖的侠士。

        没有一定的资格,这双手,甚至不屑于去杀。

        杨修从不轻易杀人,而这双手,自然也就是杨修的手。

        贾诩毒蛇一般的眼光,就凝住这双手,他的人虽冷酷,内力也如罩在黑夜中的帷幕中,他却也清楚,杨修这个人可以用自己的血,封架对手的招式。

        一个人总要对自己的对手了解,要不然他就迟早会死在自己对手的手上。

        贾诩不动,但他的背脊已有冷汗流过。

        其实杨修又何尝不是?他的功力,本也就与贾诩相当,刚刚与陈宫一战,十分体力,已只剩下三成。现在他虽然面带微笑,捻着自己的胡须。但自己的伤,却只有自己知道,他本可以走,但为了曹植,他却必须留下。

        他也很了解贾诩,曹植虽是曹操的儿子,但若是他走,曹植必定会很快的死,贾诩也会找出很好的理由杀了他,贾诩杀人的手段,总是会有很好的理由,这理由说出来,就不会有人会觉得这个人不该死。

        其实,杨修也已怀疑,怀疑陈宫的真正死因——他本想和曹植说,可是现在这种状况,已不容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

        杨修在这杀气中,甚至觉得难以呼吸,而在这致命的压力中,他却又得紧紧盯着贾诩,他的痛苦,又有谁能知道。

        曹植一步步走向曹丕,他走得很慢,他就像是一团移动的杀气,每走一步,杀气就更强一分,这杀气自然混杂着剑气,一种剑客身上独有的剑气。

        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压力,贾诩的汗如雨下,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曹丕却不退,只是握着剑柄的手,却更紧。

        曹植的额角也已有汗,他的杀气如潮,曹丕却像是山石,潮汐汹涌,扑上千丈绝壁,却也只有退回。

        他却决不能退。

        不能退,只有进!

        杀气已满,月盈则亏,若是再走下去,曹植纵不退,杀气便也要溃散。

        曹植就在杀气最满时出剑,寒光四起的剑,天地间的杀气忽然炸裂。

        这分明是曹操的剑法,这样的剑法,能抑止住的也只有杀气。

        曹丕已不得不出剑,剑光飞起,杀气也已溃散,贾诩还是没有动,这样的剑气,本就难伤他分毫。杨修看到这杀气奔涌而来时,却已提起一股真气,手一挥,杀气便已从他身边飞过。

        而曹植这一剑中,竟还有变化,他这一剑忽然指天,这一剑竟似刺得是天,这朝天一剑,竟也引动了天之杀气。

        这分明是荀彧与曹植两人讨伐董卓时,董卓使用的刀法!这分明是袁绍不传于外的绝学,曹植真是个武学天才,如此繁复的武功,他居然已练成!

        曹丕竟似闪不开,硬受这剑气一击,他本可趁伤时,震昏一个人,可他此刻却不能这么做,绝不能!

        酒可醉人,也可清神,曹植是个对酒很有了解的人。

        无用的事,曹丕也是从来也不做的。

        曹丕虽已受伤,贾诩却已无暇顾及,因为,这一剑,无疑也已杀向他,任何人都绝无法看到这样的剑法而不退。贾诩飞退。

        而杨修还是随随便便的一挥手,便破解了这一招杀手,而且神情似乎更轻松。贾诩看到杨修,却已无法再轻轻松松的了。他未料到杨修的功夫,居然已精深到如此地步。

        其实,他只要肯出刀,或许一刀,杨修便已倒下。

        只是有些人,只愿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却不知道,有些事情,去看去听,还比不上不看不听的好。一个真正会看会听的人,用得不仅仅是眼睛和耳朵,还更会用心去感受!

        一个人若不会用心,那么他比聋子和瞎子也好不了多少。

        贾诩并不是不会用心,只是他怕死。所以他杀死了人,便绝对要这个人无法再站起来,再报复。所以,任何人都休想用阴招伤他分毫。

        一个怕死的人,总是将自己的生命视为最重要的,任何威胁到他生命的事,他都绝不会去做,所以,这种人纵使活得长久,却也难免失去很多很好的机会。

        曹植的身子微微一震,剑上也忽然透出一股寒气,摄人的寒气。这寒气慢慢窜上曹植的身子,这股寒气甚至已让他的人和他的剑结成了一股神秘的联系。

        曹丕就紧紧盯住他手中的剑!

        这无疑是柄可怕的剑,但更可怕的却是曹植出剑的度。

        寒光起,寒光就如天际划过的一道流星,剑光在这一刹,竟远比朝阳明亮。

        好快的剑!

        可这一剑,曹丕居然躲开了。

        任何人都看见了,那一道天杀之剑,范围虽辽阔,但度却远不及这一剑,曹丕却中剑,而这快若流星的一剑,曹丕却闪开了。

        是不是因为他若闪开那一剑,这一剑他便已无力闪开?

        是不是一个人的气力,总是应该用在最值得用的地方?

        曹植力已竭,曹丕的剑已归鞘,刀光却已亮起。

        刀短,但度绝快,

        刀本已短,度便绝不会慢。

        这一刀却无法伤人,只因一个人已挡在曹植面前,这个人如岩石一般坚毅,无论任何刀法,都绝无法轻易地刺伤这个坚毅的人。

        于禁!

        曹丕看见于禁,瞳孔已收缩。

        “兄弟之间,何必刀剑相向!”

        曹丕冷冷地看着于禁。

        “曹公见二位公子久久未归,我是接两位公子回去的。”

        曹丕已觉得自己的胃也在收缩。

        他不过是刺了曹植一剑,于禁就出手来挡。

        而刚刚曹植那一剑,无疑是要曹丕的命,他为什么不来挡?

        难道做哥哥的人,就应该死?难道当哥哥,就要承受所有的痛苦,就应该接受所有不该承受的错误?

        可这些话,曹丕一句也没有说。他已知道,自己在父亲眼中的地位。

        可是,他真的知道吗?

        有些话,是不是说出来会更好一些。

        曹植的心里也是苦的。

        那一剑若是刺中,他绝不会杀死自己的哥哥的,因为,他忽然想起了贾诩,忽然想起了自己哥哥的脾气,他是不是没有真的杀了陈宫?杀陈宫的人,是不是贾诩?

        那一剑若是刺中,他无非也就是卸去曹丕的气力。

        就像是他一剑刺向陈宫时一样。

        他宁可失去自己一次进攻机会!这必杀的一剑,无非是想告诉曹丕,我能杀你,而我并不杀你。

        你比别人强,有时是不是也要用行动来证明?

        口说无凭,他无非是想告诉,他比自己的哥哥强。

        而那一剑却偏偏刺空了,那一剑没有了刺中的结果,就变成了恶毒、谋杀。

        曹丕是绝不会理解的。

        有些情感,若是没有了结果,是不是也会变了滋味?

        这一剑是不是刺中了会更好些?

        但事实没有假设。

        曹丕的刀已归鞘,但剑却已出鞘。

        他的一双眼,似乎已变成了两柄杀人的利剑。冷冷地看了看曹植。

        曹植的感觉更苦。但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话,是永远也无法说出口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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