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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公园




        有田到大门口迎接,礼子原以为他会马上就拉住自己的手,而他却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说:

        “啊,你来了”

        “我刚送初枝回来。”

        “是吗”

        “哥哥说他同初枝订婚了。”

        礼子兴致勃勃地说,但有田却默不作声地向楼上走去。

        “你不感到吃惊吗”

        “我都被你哥哥批评了啊他不是很担心么,说如果初枝住在我这儿,会玷污她的优点的。初枝自己也说怕学习,真是漂亮话”

        有田将头伸到陶瓷的火盆上,笨拙地吹着炭火。

        “让我来吧”

        “不用,我多年住公寓,升火盆还是挺拿手的。”

        炭灰都落到礼子的膝盖上了。

        礼子很兴奋。她不时产生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摸一下有田那落着炭灰的头发。

        “听说你在研究橡胶”

        她觉得很可笑。

        “是啊我只是帮别人一点忙。不过,说起橡胶,现在各个国家都红了眼似的,苏联也正秘密地在全世界寻找。有可能成为橡胶原料的植物,据说只发现四种,由于气候原因,不知是否能在苏联生长。没有橡胶,潜水艇和飞机都无法生产,包括军舰,每个房间的门都是用橡胶制作防水装置的。所以,在战时工业中,橡胶占三成或更多的比例。代用品之类的东西虽然已经研制出来,但人工橡胶还没有试制成功。”

        有田抬起头来。

        “橡胶的研究还有奖金,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地竞争。关于废橡胶的再生方法也在进行着各种研究。”

        礼子一面重新摆放着火盆里的木炭,一面问道:

        “听说你在研制给军舰涂的油漆什么的,还获得了专利呢”

        “啊,是耐火材料,不是油漆。是一种用来保护锅炉的涂料。军舰的锅炉是用耐火砖制造的,不过因为火力太强,耐火砖也有可能出现裂纹。锅炉耐火砖的周围是铁板,在耐火砖和铁板之间留有一个空隙。但是如果火从耐火砖的裂缝中漏出来,就会使铁板熔化,引起火灾。所以,在航海过程中,当耐火砖还很坚固时,就得更换锅炉。耐火砖价格昂贵,需要几千元。一艘舰上有好几个锅炉,费用相当庞大,于是我便想出一个使耐火砖更加耐用的方法。那就是耐火涂料。算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只是将四种药混合在一起,随着温度的升高,这四种药一个个地熔解,就像平时吃的黄酱一样。假设在一定的温度下,第一种药开始熔解,包在耐火砖的表面,使它得到保护。温度再继续升高,第二种药又可以防火,接着是第三、第四种。就这样在耐火砖上包上一层类似耐火玻璃的东西。耐火砖一旦出现裂纹,熔解了的药自然会将它们堵上。”

        礼子点点头。

        “这种涂料不仅用于军舰的锅炉、商船,还有工厂的锅炉也可以使用。原料都很便宜,我想重要建筑物也可以涂上它,用于防火。”

        “那么,这项专利你是怎样处理的是不是被村濑家的我姐夫骗去了”

        二

        “啊”

        有田只是毫不介意地笑着:

        “村濑还求我研制另一种涂料,也是船上用的。无论是军舰,还是轮船,一旦出海,就会沾上许多牡蛎,当驶进船坞时,要除去这些牡蛎,是非常麻烦的。他一直在考虑会不会有一种能清除牡蛎的涂药,进口货倒是有,只有这样”

        说着,他用手比划着:

        “一小桶就需要几百元,那东西用起来可是不得了,而且还不太有效。”

        “这项清除牡蛎的发明也完成了么”

        “哎,有点眉目,不过,也还得慢慢来,要把它涂到铁板上,沉入可能有牡蛎的海里,没有一两年时间是不能见分晓的。这种实验又不能在研究室里进行。”

        “如果成功了,可以在全世界出售吧”

        “这只是一种设想,如果能成为专利,就耐火材料倒是下了许多工夫,也有信心。现在村濑正在为我向国外申请专利。他还说要创办一个专门生产这种涂料的公司,正在东奔西走地筹集资金哪”

        “是成立新的公司吗”

        “他好像有这个打算。村濑在现在这个公司里,地位相当高,不过,创办一个新公司,自己成为公司的主人,岂不更有意思”

        “他倒是有意思了,可你怎么办呢”

        “他说他想接受我的专利。”

        “你不能卖给他,千万不能卖给他呀”

        礼子仿佛是在央求有田似的摇着头,这反而使有田吃了一惊。

        “噢不过,最初我并没有想申请专利,只是想将这项权利提供给海军也可以。因为村濑不厌其烦地同我谈,所以我就交给他了。又不是武器,即使外国人知道了它的生产方法,我看也无妨。”

        “不过,我觉得这项专利到任何时候都应该归你自己所有,不该交给村濑姐夫的”

        这时,礼子突然产生一丝疑念。村濑总是认为有田与房子之间有不正常的关系,并以同房子离婚相威胁,房子也纠缠有田,似乎很爱他。而这一切,是否是企图利用有田的发明才能,由夫妻二人合谋策划的圈套呢而有田是否如同被蜘蛛网缠住似的,使专利的权益全被剥夺了呢

        “你自己不能生产吗”

        “我吗你是说由我自己办公司吗”

        “是呀既然是那样有价值的专利,我想会有许多人肯出钱的。”

        有田坦率地笑着说:

        “那么,礼子就设法凑点钱给我吧”

        “可以呀让我找找着。说实在的,学校里有不少同学是资本家的小姐,让他们同家里说说,说不定还真能成呢”

        有田越发笑起来了。

        “连村濑为了筹款也费了不少心血啊”

        “那是因为我姐夫在企业界没有信用的缘故,他是一个喜欢捣鬼骗人的企业家。他不是正在诓骗你,企图骗取你的专利吗公司陷于困境,同你的发明无关呀是他人不好的缘故。”

        “礼子既然有这样一番抱负,你就来当女社长,咱们大干一番吧”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啊”

        礼子似乎在认真地幻想着事业,眼睛显得愈发明亮。

        三

        “只要海军肯买,那也是一项很有把握的事业啊”

        礼子颇为自信,坚定地说。

        所有的军舰锅炉都用上有田的耐火涂料,还有轮船、工厂,以及建筑物等,不久就要推广到全世界。

        “那种涂料是什么颜色的”

        “黄色最耐火,如果用黑色会显得很脏,所以还是黄色好些。”

        礼子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无数涂成黄色的汽缸和建筑物。

        “你不想让使用你发明的涂料的船只,航行在全世界的海洋里吗”

        “当然想啊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礼子会成为一个涂料商啊”

        “为什么你没有这种欲望吗不想赚钱吗”

        “当然希望,但是即使将专利转让给村濑,我也可以得到一笔钱。它足可以使我在五年、甚至十年间,毫无后顾之忧地把自己关进研究室里。”

        “你已经拿到这笔钱了么”

        “还没有,因为村濑创办公司,正需要钱,至于我这方面,等他有了一定利润之后再说不迟。”

        “那可不成,稀里糊涂的,你又要上当受骗。如果转让,他就必须给你一定的权利股,使你足以能成为公司的董事,我去替你谈判。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生产,究竟太没劲。”

        有田吃惊地望着礼子说:

        “连权利股什么的你都懂啊但是,我可当不成涂料商噢。人类中的每个人都有他各自的才能和天赋。我虽然想到了耐火涂料,但未必就有生产和销售它的本领。再说,搞涂料又不是我的专业,只不过是在工作间歇时,像写一首俳句或和歌似的想出来的。你可以到专利局去一下,或是读一本有关发明的杂志看看,申请专利权或新产品专利的,每一年何止千万。这些发明也同人类一样,需要碰运气。一项好的发明,未必就能在社会上得到推广,使发明者发财。当然,特别出色的大发明又另当别论了。像发明家所梦想的那样能获得利润的,也不过是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对于我来说,比起董事室来,研究室坐着会更舒服些”

        “不过,正由于它是适应时代潮流的军需工业,总不至于亏损吧只要海军肯用,就很不得了啊。”

        “会怎么样呢不过,如果用上它,无疑会节约经费,而且会防止某些事故的发生。当我在参观军舰时,曾想实在太浪费了,我要试着做点研究,就这样开始着手这项工作的。全世界在战争科学这个领域里,越来越进行着拼死的竞争,所以军部和科学工作者之间的交往也越来越多。军部也进入我们这方面来,许多优秀的科学工作者也到军部那方面去。”

        “你也在研究战争科学吗”

        “不,科学就其本质或结论而言,我想它的正道,绝对不是为战争服务。但是,譬如说,军备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和平,但同时也在挑起战争。研究战争科学的目的虽然是为了减少军费,使士兵避开危险。而眼前的实际情况却是使军费不断增加,使战争变得更加残酷,简直是在研究杀人。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些优秀的科学工作者,往往成为研究工作的牺牲品。”

        “是吗你呢”

        礼子皱起眉头。有田突然带有几分凄寂地笑着说:

        “你问我吗如果失恋了,我也要为战争科学献出自己的生命。”

        “失恋为什么喂,我不是在这里吗就在这里,我不许你说这种话”

        礼子被有田拥入怀里。

        四

        有田送礼子回家,走在黄昏中的公园里,雪花飘落在脚下,但尚无需撑伞。

        礼子边听着来自上野车站方面的声音边说:

        “初枝乘坐的火车恐怕也落雪了吧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正进入信州”

        “可能已经到了轻井泽或小诸一带了。”

        “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故乡的雪山啊”

        “是啊”

        “哎呀,正是夜间,她怎么能看见呢”

        礼子朗声说道,她为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可笑。

        “我亲自送她回信州该有多好在刺骨的寒风中,她会惊奇地发现映入她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如果呆在她身边,我也一定会心情愉快,就好像自己的眼睛也复明了似的。”

        礼子的这番话,无疑是在寻求宣泄激情的对象。她以一种无比伤感的类似旅愁的心情说:

        “真想上哪儿旅行啊”

        有田默不作声。

        “我真羡慕初枝啊我希望你也能使我的眼睛复明,我也是盲人。如果有那样一双眼睛该有多好,让积存在心中的一切,都从这双眼睛里流失得一干二净。从此以后,再映入眼帘的全都是真实的东西。”

        这时,有田真想说,你如果在爱我,那么,你现在的眼睛就近似你所说的那种眼睛。但他没有说出口来,却问道:

        “你所说的全都是真实的东西,那是”

        “希望你能骗我说,这就是真实的,这就足够了。”

        “有时我想,最受骗的难道不是我们吗可以说,有些科学上的发现,也是受大自然的欺骗。现在的科学论者太喜欢出风头,摆出一副人生的一切问题自己都可以解决的架势。”

        礼子觉得他为什么如此迟钝,为什么一点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那么,你到我家里来,说要同房子姐姐结婚,那是被什么蒙骗了呢”

        “是我迂腐的道德。”

        “迂腐可不是道德,而是迂腐的感情。我更喜欢后者。”

        礼子说这句话时,对姐姐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

        或许在姐姐身上存在着一种秘密,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像有田这种男人的弱点,使他盲目地燃起激情。礼子突然想起房子那温柔润泽的魅力,仿佛有切身之感。

        就连初枝也会使爱她的人感到温暖与安宁。

        或许只有自己,穿着满身带刺的铠甲,在里面拼命地挣扎,等待着有人会用枪刺穿它。想到这里,礼子不禁生起气来。

        “上次我来时,这里的猛兽吼得可真吓人啊”

        有田默默望着动物园的墙。

        “今天倒是很安静。”

        礼子好像为睡在墙内的那些动物的野性的不满而感到悲哀。

        礼子这种若有所失的心情也感染了有田,但他却漫不经心地说:

        “你哥哥同初枝的婚事将会怎样呢”

        “我自有安排。”

        礼子斩钉截铁地说。

        有田惊讶地回过头去。

        五

        “上次你说过,要让他们的恋情不以悲剧而告终。”

        “是啊我认为像初枝这样的女孩,既很容易伤感,但又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安慰。”

        “不过,你曾开玩笑说让我娶初枝,这种玩笑我想不会使初枝得到安慰吧”

        “噢,是那一次那是我突发奇想。今天看来,也许是出于我的嫉妒吧”

        “希望你不要那样想。如果让你这样一位小姐产生自卑的心理,哪怕是一点点,那么,我们相爱就是错误的。”

        “哎哟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啊”

        “没有的事”

        “为什么”

        “这并不是你的真实想法,难道不是么即便你同我结婚,而你却降低自己的价值来到我的身边,那将是痛苦的啊”

        “你是指什么说的呢”

        “你必须按照你自己的本来面目去生活,否则”

        “哎如果你爱我,难道你不能说:我要让你活得更像你自己吗”

        “当然,我是这样想的。”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有田的话在礼子听来,仿佛有一种答非所问的感觉。

        昨晚,本来要去信州,却来到有田的家门前,也曾在这里徘徊,但那时却比今晚更加令人感到寒冷和孤寂。

        然而,礼子却未像昨晚那样向有田倾诉自己的感受。

        穿过上野公园,来到广小路,没有遇到空车。

        灯火映照在被雪淋湿的柏油路面上,虽冷但却明亮。

        礼子脸色苍白,只有双眼似乎马上要喷出火来。

        当两人的视线相遇时,有田猛地一惊低下头来。

        “真想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啊”

        礼子再一次地嘟囔道。

        “今晚怎么不说想找一个亮堂的地方了”

        “哟”

        礼子欲露出轻松的笑容,但突然感到脸上一阵滚烫。

        “在那之后,我去同学家过夜了。你虽然把我送到我家门前,但我出门时刚说过要到信州去。我觉得不大合适,不好回去。而且我也不愿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进家门,所以我便会朋友家住下了。”

        有田好像很吃惊。但这时开过一辆车来,坐上后,有田漫不经心地说:

        “太对不起了,在东京,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够陪同小姐一起去的光明的地方。你那些朋友们,怕是有许多贵族和资本家的小姐吧她们都是在什么地方谈恋爱呢”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礼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着汽车的向前行驶,礼子沉浸在一种类似芳香的感觉之中,她一面抵制着似乎即将丧失自我的诱惑,一面说:

        “关于涂料的事,希望你能再好好地考虑一下啊”

        “嗯,既然这样说,我就把专利送给你吧”

        “好吧我接受了。”

        在大门跟前,礼子告别了有田。

        两三天后礼子收到了初枝的来信。

        六

        初枝在信的末尾写了这样一段话:

        字写得忽大忽小,而且不成行,真是太难了。字也不会写,所以只得让妈妈坐在身边,一边学一边写。这封信从上午一直写到晚上,妈妈积压了许多事,一次次地走出去。女服务员们看到我写字都感到很新奇,都乐意教我。只写了这么一点,手就疼了,女服务员们还给我按摩了呢

        她可能还没有回到苹果园的家去,暂时留在长野的花月饭馆。

        初枝在信中还说:当试着弹琴时,眼睛一看着琴弦,手指就不能很好地拨动它,一个劲儿地出错。闭上眼睛弹时,也弹不出像原来那样好听的声音。她说:

        这或许是休息的时间过长了的缘故吧。眼睛看不见时,那样喜欢的琴,现在因为尽是令人高兴的事,所以弹起来反而觉得太麻烦,这使我很生气。精力十分充沛,走起路来就想跑,别人看了直发笑。

        初枝在信中还说,听说她眼睛复明了,艺妓们都前来祝贺,顺便亲眼看看这一奇迹,十分热闹和轰动。同她们一起走路,或被带到她们家里去作客。第一次看到电影之后,眼睛特别疲劳。一些常客们也感到新奇,将初枝叫到宴会上去。

        礼子读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头。

        “这可不行怎么会这样”

        初枝只是为艺妓们艳丽的衣着所吸引,甚至哑口无言。

        她是天真烂漫的,虽然写出字来,但并不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正如同她这孩子般的笔迹一样,她本人也毫无顾忌地一味地在欢闹着。

        然而,在她身旁吵吵闹闹的却都是花街柳巷的人们。

        “是不是一回到家里,马上就成为饭馆的老板娘了”

        礼子心中在责难阿岛。

        礼子曾经很佩服阿岛,认为她所以能那样地将初枝抚育成人,是出于她对自己过去的深深悔恨和对残疾女儿的怜爱之情。但当她一旦坐进花月饭馆的账房,是否便会自然而然地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同自己在东京所见到的阿岛判若两人呢

        “若是盲人,将无罪过”,初枝之所以未被家中生意的风气所沾染,与其说是因为被寄养在苹果园的舅舅家里,不如说是由于双目失明的缘故。

        信中还写道:

        梳头的女人也来祝贺我,硬是给我梳了一个桃形的顶髻。大家都称赞说,虽然是第一次,但对我很相配,非常漂亮。妈妈还带我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纪念照,等冲洗出来,虽然不好意思,但我会寄给你的。这个房间里也有镜子,映出我桃形的顶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个木偶人。

        “桃形顶髻”

        肯定会十分可爱。但是一想到脖子被白粉涂得雪白时,一个颇似卖淫妇的初枝的形象便突然出现在礼子眼前。

        “这样的照片如果寄到哥哥的宿舍里,别人会认为哥哥在玩艺妓呐。”

        想到这里,礼子不由得生起气来。

        从初枝的信中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同恋人正春分别的悲伤。

        也许是出于少女的羞涩,也许是还不会用文字去倾诉感情,但是,礼子总觉得初枝真是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七

        “看上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个木偶人。说得太对了”

        礼子觉得初枝信中的话,好像是她自己的一种下意识的悲哀。

        “不知是污水,还快活地游着哪”

        正春哥哥那里不知接到什么样的信了,礼子想打电话问问。

        礼子感到让初枝回长野是个错误,心中很遗憾。是否是只顾跟有田沉浸在热恋之中,而削弱了对初枝的爱,从而酿成这一无可挽回的事实呢

        “哥哥也不好,胆小鬼”

        如果说,礼子本来就反对正春和初枝的婚事,而且认为绝无成功的可能,那么初枝成为脖子上涂满白粉、梳起桃形顶髻的女人,岂不更好,但她却觉得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初枝因复明而刚刚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所以她现在所看到的一切,犹如在白纸上着色一样,什么她都觉得新鲜,这惊人的势头,将造就一个全新的初枝。

        正因为如此,正春才说希望由他自己去教育初枝,甚至想只让她看到自己想让她看的东西。

        礼子也有同样的想法。在初枝身上存在着诱发人们产生这种爱情的东西。

        “可是,这本来就是一场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梦。由于初枝是盲人,她生活在梦的世界里,本身似乎就是梦,所以被梦迷惑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比起让她回长野更成问题的,该是使她复明了。

        “如果不复明,初枝也许会更幸福,活得会更加真实吧”

        然而,礼子又拼命地摇起头来。

        “不,那是谎言。说什么如果成为盲人,就将不会有罪过,全是骗人的鬼话。初枝即便成为艺妓,无论怎样堕落,看得见总比看不见好。不可以有这样怯懦的想法,绝对不能”

        她在激励着自己,但却抹不去心头的感伤。

        初枝曾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正春,如此萌生的恋情好像是一缕纯洁的光芒,令人感动得流泪。

        相比之下,自己倾注在有田身上的感情,却被世间的毒素玷污了。

        “如果哥哥在初枝复明的那一瞬间,同她一起去殉情,该有多么美好”

        礼子对初枝的清纯怀着十分痛惜的心情,甚至想自己死掉算了。

        此时,她头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索性去做矢岛伯爵夫人,以疯狂般的傲慢为所欲为,以此作为自杀的手段。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离奇的妄想:让遍体鳞伤的自己,去拯救已经坠入深渊的初枝。然后两人相拥而泣,否则,“真实将一去不复返”。

        这也可能是由于有田的爱的方式是温和的,因而使礼子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满。然而,仍是处女的礼子,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

        必须立刻去接回初枝,礼子心急火燎地想。但又不知艺妓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她想家里曾有过这类内容的书,便到父亲的房间去取。

        出人意料的是父亲今天竟坐在桌前查阅文件。

        “呀,爸爸在家呀”

        “嗯,来得正好,我有话对你说。”

        八

        然而,礼子抽出一本书来,装作没有听到父亲的呼唤一样,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一会儿,父亲进来了。

        “学习什么呢”

        拥有那样既贫乏又品位低下的书橱的父亲,竟侈谈什么学习,礼子觉得实在可笑。

        父亲走近礼子身边,略微掀起书的封面:

        “什么研究卖淫妇”

        “是我刚才从爸爸那儿借来的呀”

        “读这种东西,算什么事”

        说着,便要夺走。

        礼子用胳膊肘压住书不肯放开。

        子爵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慢慢地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一副长脸,看上去显得很大方。年轻时一定很文雅。但是,到了这个年纪,落后于时代的风貌,反而使他有些不合时宜,显出一副运过时衰的模样。由于耽溺于酒色,皮肤松弛,看上去有些窝囊。虽然他本来是个老实人,但由于屡遭不幸,人也变得狡猾了,自有其可怜的一面。背也有些驼了。

        但是,乍一看来,容貌仍很漂亮,三个孩子都是美男美女,高贵血统的遗迹,依然隐约可见。

        “好久没有到小公主的房间里来了,偶尔进来,却好像来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

        子爵一面看着礼子房间周围的陈设,一面笑嘻嘻地说:

        “这里是我们家里的另一个世界啊”

        “爸爸也还想着我们这个家么”

        “很遗憾,我一直在想着。只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来。不过,我一时疏忽,竟忘记了家里还有这样漂亮的房间。你不是说你外出时总锁门么”

        “没有的事”

        “是么总而言之,这里很不错。等礼子出嫁以后,这个房间就归爸爸了”

        礼子冷淡地没有做声。

        “读这种东西,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担心矢岛君会放荡啊”

        礼子严肃地抬起头来,但又着无其事地缓和下来。

        “爸爸,您看书中说,根据昭和七年的调查,娼妓有五万二千人,艺妓七万五千人,陪酒女郎六万八千人,女招待九万人,总共是二十八万五千人。它虽然远远少于女工的八十九万人,但比国有铁路员工总数的二十万人和矿工的二十万人要多得多。书中还说,全国男女中学生各为三十三万人,还有从幼儿园到大学,各种官公私立学校的教师总数为三十三万九千人,同这些数字相比相差无几,几乎相当于陆海军军人的三十一万人。”

        “是吗”

        “真令人吃惊啊,岂不是和女中学生的人数差不多了么”

        “不过,这本书出版很久了,现在远不止于这个数目。这种书你是不该看的呀”

        接着,子爵郑重其事地说:

        “你也许已听妈妈说过了”

        “什么事”

        “有人传出一些实在岂有此理的闲话,说礼子同一个年轻男人去过帝国饭店。”

        礼子吓了一跳。

        “而且还多管闲事地向矢岛君汇报了呢”

        “哎哟是有人请我吃过饭,请我参加过舞会啊。”

        “人家说,那早就过了晚饭的时间了”

        礼子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

        九

        “啊,那是拜访一位姓冢田的人去了。”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但是就连她也笑不出来了。

        当时,无疑是出于瞬间的灵机一动,装作来客的样子来到饭店的服务台,借以摆脱危机,但实际上这是对有田的侮辱。事后回想起来,决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为什么会想出这种主意来,对于爱耍小聪明的自己不由得讨厌起来。作为补偿,礼子反而想主动投入有田的怀抱。但是,她觉得一度被自己巧妙地摆脱掉的有田,可能不会再次陷入圈套。

        尽管如此,那件事究竟是被谁发现了呢礼子感到忐忑不安。

        “冢田冢田何许人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父亲的意思是华族中没有冢田这个人。

        子爵家的日子已陷入每月各项开支总是拖欠的窘境。即便如此,他仍然熟记着近千家的华族名单。这也是由于他年轻时曾在宫内省的宗秩寮工作过的缘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现在自己却被宗秩寮盯上,成为受警察监视的人了。

        他破口大骂贵族院和华族会馆,借以发泄对于不幸身世的积愤。

        连交际费也很拮据的子爵,不能出入于东京俱乐部、交询社和日本俱乐部等地。他十分珍视华族会馆,将它作为一个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社交场所,频繁地利用它。但由于太无节制,从而在与会馆有关的事项上欠下大笔债务,给干事造成麻烦。结果,他便恶毒攻击华族会馆,说什么,会馆是由德川一门掌权,令人不快;竟堕落到举办婚和宴会、向公司出租房间的地步;只为全体华族几十分之一的常客服务;甚至连出席天长节之类庆祝宴会的也不过百人左右。他还说:

        “还曾有过那样的时代,尚友会的会员一旦出入华族会馆,便很难当选议员了。”

        然而,子爵所熟悉的华族会馆,还是昭和二年改建成现代建筑以前,也就是鹿鸣馆迁出时代的建筑物。因此,他是把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以前的情况,当作现在的事加以痛骂的。觉得现在的会长好像仍然是第十六代德川公爵似的。

        礼子边想起这样一位父亲,边说:

        “冢田可不是华族呀他是大阪的一位有钱人,但他在学习院学习,是我的朋友。”

        “大阪那就是暴发户的低级趣味了”

        “他刚结婚,是到东京来蜜月旅行的。”

        礼子在撒谎。

        “有半夜到那种地方去拜访朋友的道理吗和你一起去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您这样问我,是不是矢岛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和你一起去的那个男人是谁”

        “朋友啊”

        “不管矢岛君怎样说,这难道不是你的不检点吗你现在正处于关键时刻,不注意自己的行为不好办啊。这种问题,无论如何辩解也是说不清的。村濑也非常担心。至于矢岛伯爵,因为为人宽宏大量,所以听说他只是一笑了之,但村濑却连重要的事也无法再谈便回去了。”

        “什么事”

        “想请伯爵帮点忙,村濑好像在办一个新公司。”

        “是不是有关涂料的”

        “不错,可你怎么会知道”

        子爵惊讶地望着礼子。

        十

        “村濑还说,如果能办成,还希望我也去帮忙哪”

        “爸爸,您也”

        礼子惊讶地反问道。

        子爵有点儿难为情地说: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搞什么公司了。就以村濑为主,如果伯爵再从旁帮些忙,总算孩子们的事业吧,所以我觉得挂个名权当祝贺,也未尝不可啊”

        仍是明显的不服输。

        对于村濑的事业,父亲究竟能起什么作用呢他肯定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上已经碰得头破血流,甚至连自高自大的气力也都失却了。

        近来,父亲说话时妄自尊大的口吻,令人听来反而有点儿低三下四的感觉。

        礼子觉得这很可怜。

        “我也想参加呢。”

        她在奚落父亲。

        但出人意料的是,子爵竟以颇感兴趣的语气说:

        “太好了让矢岛君把他所持的股用礼子的名义。不应该让他将礼子的那部分另外出资。关于这个问题,最好由礼子同矢岛君好好谈谈。”

        “能让我当社长吗”

        “社长喂,我们可是在谈正经事哪”

        “我是认真的呀不过,那个公司会有发展么”

        “好像挺可靠。因为它是拥有专利权的军需品呀。据说,接受村濑关照的那个人,好像是一个发明的天才”

        “关照他那是骗人的”

        礼子似乎是在反驳。

        “是么反正村濑说过,这个人公司一直在用他,帮助他。他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不失为一个天才。不仅限于涂料,今后还要让他发明各种其他东西。过些日子,如果是有利可图的专利,就全部由这次新成立的公司来搞。”

        “那位发明家将怎么办呢”

        “由公司收买他的专利呀”

        “他要是不卖呢”

        “不会有那种蠢事的。他怀才不遇,是一个具有学者气质的人,可能不会过于贪婪。”

        “没有的事。我如果成为他的管理人,不出售专利,村濑姐夫该哑口无言了吧”

        然而,子爵认为礼子是在开玩笑,他充耳不闻,未予理睬。

        “说实在的,由于涉及到新公司的问题,村濑也希望你早点儿举行婚礼。”

        “是吗”

        “这不是别人的事,是礼子的婚姻大事啊”

        一股破坏性的抗拒心理涌上礼子的心头。

        她一本正经地望着父亲,冷冷地斩钉截铁地说: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就是那个人”

        “他”

        “是的,是有田。爸爸也应该知道这个人。不是曾经有一次突然到家里来,说可以同房子姐姐结婚的那个人吗”

        “你说什么”

        “当时爸爸正在饭馆,我曾经打电话找过您,可您没有回来”

        “什么你到底将那个姓有田的人”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他把全部专利转让给我,我可以大大地赚上一笔。这要比同伯爵结婚对爸爸更有利啊”

        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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