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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 生


  冬阳不像夏阳,没那么火热灼人。懒洋洋地从天际线上悠悠爬升,把柔和的光芒喷洒在大地上。哦,无声地呼唤人们开始新的一天的劳作和生活。

  农村农闲时光来到了。地里农活主要是麦田开沟保墒,田块角落开挖灰潭。还有是整田平地,兴修水利。开条把新的沟沟渠渠,修筑加固大荡河沿线圩堤。干活节奏明显不同于“夏收夏种”、“秋收秋种”。大汗出小汗,白天加黑夜的紧张程度暂时不见了。干农活的人们受冬阳的感染,一个个都显得那么从容、淡定和悠然。

  吃罢早饭,扛上铁耙,哼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时髦红歌,快一步,慢一步地向田野走去。我要去犄角旮旯田块消灭“漏网之鱼”——开挖最后一只大灰潭。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花儿”要开硕大,开鲜艳,开芬芳,关键要看农家施肥数量和质量,到底给不给力。老祖宗多少年来的实践证明,用大灰潭沤制有机肥料最给力,最行之有效。

  每一二亩地都会开挖一只灰潭。上面圆圆的围上一圈,直径3米左右。底面平平的,上下高度2.5米至3米。像斗蟋蟀的盆子,不能太浅。浅了沤肥投料和掺水不足,碍滞作沤发酵。灰潭的位置一般都安排在大田角落里,轻易不变。原因有二:一来便于耕牛或手扶拖拉机干农活,绕着田角落走,不至于一不留神陷进去。要想从潭坑里挣脱出来,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顺利跳出“潭口”。二来是如果把灰潭开挖在田块中间,冬天麦田开沟,碰到灰潭熟土,绝对塌陷。“一尺不通,万丈无用”。秋收割稻后,那一小块方地稻桩子留着,不种麦子。待冬闲时,一个一个“收拾”它——开挖成结实紧密的大圆灰潭。张着黑黝黝的大口,随时等着“吞吃”河泥、乱柴、红花草、猪粪、羊粪、蚕屎、蚕豆箕等等七荤八素的大杂烩。

  到了阳春三月,再来一次“提塘”。把潭里的肥料都捞上来,然后一层一层投料加水,用长柄扁齿铁耙把潭沿上的肥料分批分量投进去,使劲搅动。推过去,拉过来。反反复复,搅匀搅稠,搅它个昏天黑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阳光、高温、水份的催化作用下,大灰潭面皮上的黑色水渍油花花的,时不时地泛冒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水泡子。“咕噜”一声冒出一个,“哧溜”一下爆瘪一个。此起彼伏,你追我赶。在广袤的田野里,成片的小麦拱卫着吃饱喝足的大肚子灰潭,随风起伏。惹引得嘴馋的小蜻蜓围着潭里的水泡上下翻飞。瞅准时机张嘴伸手向水泡猛扑下去,相信那里肯定有蚊子飞虫在逐臭嬉水哩!按老经验,这里是它们尽享佳肴的洞天福地。灰潭十分耐心地匍匐着,尽情欣赏着昆虫们的生死游戏,等待着农家主人的召唤和启用。

  麦子割掉了,麦垄坌翻了,把灰潭黑稠的肥料一担又一担挑入田中。老人、小孩一天三分工,用双手把肥料掰成一小坨一小坨,使劲撒向周围土里。于是,为水稻夺取丰收输送了最原始最牢靠的优质基肥。“优质”的特征之一是“臭”。老人、小孩的手上整天粘着沤肥,臭味熏天,令人作呕。连掩鼻捂嘴都没有资格,因为手上粘肥沾臭,无法遮掩呀!那时,没有洗手液、香肥皂,也没有橡胶防护手套。沾染的臭味,过了三五天,还能清晰地嗅到。

  丁伟看见我扛着铁耙,就缠着让我带他去“操练操练”。机会不多,不能错过。

  丁伟是外地过来招上门女婿的。人生地不熟,本地农活一窍不通。今天,他有这等主动学习的热情难能可贵。不过,我当时略有迟疑。开灰潭,既要卖力气,又要懂技术。潭要圆,底要平,地面与地上的潭沿“冬瓜圈”接口要严丝无缝。否则,开春“提塘”要漏水。没有水,沤肥成干肥,泥浆、柴草、粪尿、箕叶等成不了臭哄哄的大杂烩,肥效甚差。我当时还真有点担心害怕。多少年来,农田开灰潭,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俗成的规矩,忌讳“二人转”,都是一潭一人“单干户”。原因是规避风险吧。一只3米直径的圆灰潭,有两个人同时高举铁耙,奋力坌土。甩下甩上,惊险万分。稍不留神,倾刻之间遭祸殃。坌得不巧,“吃饭的家伙”很有可能降临血光之灾,那就吃不下饭喽。

  邻村,也曾有一个熟手带着一个生手开挖同一只灰潭。真刀真枪,挥舞的铁耙像流星锤,上下翻飞。生手怯阵,拿捏不准分寸。一个疏忽,生手把熟手的肩胛骨都坌碎了,闯了弥天大祸。一般来讲,都不乐意带生手同潭共挖。

  怎么说呢,我是队长。我不会主动邀丁伟。丁伟眼睛尖,有心思,诚心诚意拜师学艺,我怎么好意思一口回绝呢。

  开灰潭有新老之分。新的灰潭是在生地上开挖。先定好点,用铁耙钩出圆圈形状。用铁锹沿着边线插入泥中,插一层,挖一层。层层向下推进,形成雏形,再修整成型。没有开挖十来只熟灰潭经验垫底的老手是没有胆量和勇气“挖新”的。一旦开挖成椭圆形、圆方形,元宝形,就会贻笑大方,很没面子。灰潭报废,异地重挖,工钱有谁买单?

  老的灰潭是在熟地上开挖。每年插秧前,灰潭肥料悉数下田,完成使命。马上把灰潭填平捣碎,赶趟插秧,不误农时。到了秋收后熟潭地块空着,冬闲时安排人沿着潭边一圈低凹的缝隙按图索骥,原汁原味地再开挖使用。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有经验的老农在栽秧前坌沿土塞潭时,先往空潭里扔进一些蚕豆箕、红花草,再填满土。冬里复又开挖见底,大多数潭底的箕草腐烂堆里,能拨拉到鲜活肥硕的大黄蟮,三五条不算多。

  我们生产队边缘角落里尚剩一只熟灰潭未开挖,肯定是被遗忘了。今天,由我带着生手丁伟俩人来解决它。时间,劳力绰绰有余。安全技能、质量方面,说实话,底蕴不足。弄不好,真有可能事与愿违,弄巧成拙。开挖出一个不伦不类、似牛非马的“现眼宝”。说句触霉头话,保不准出师不利,猝不及防,碰磕出个肉包包、血洞洞,生熟两人,谁摊上谁“中大奖”。

  生手丁伟运气蛮好。他在适当的地点(冷落偏僻的熟灰潭地块),选择适当的时机(冬季上午时间充裕),跟随适当的人物(年轻仁义的队长),干着适当的农活(学习开挖灰潭last)。

  今天开灰潭,我的角色既是战斗员,又是教练员。丁伟跟着我走到地头角落。我教他循着熟灰潭边沿一圈略微低陷的缝隙,仔细踏勘观察,锁定挖土范围。在老灰潭缝壁外面大致八九十公分宽度,叫潭(塘)沿,又名“冬瓜圈”。等会儿潭里开挖上来的泥士要均匀地分布在“冬瓜圈”内,宽窄一致,厚薄相当。内壁外沿都要用铁耙脑一下接一下敲得严严实实。它是一只成功灰潭的“露验”部位,也是要害部位,马虎不得。

  一只灰潭二人开。我反复叮嘱丁伟要站在我的正对面,顺时针坌土,保持安全距离。要知道,开潭的四齿铁耙不是“尖头齿”,齿与齿中间有空隙的,而是扁扁宽宽的“满锋齿”。一铁耙一大块,齐刷刷“海底捞”,像菜刀切瓜,锋利干脆。

  脱去棉袄棉裤,穿着单衣薄衫。朝手心“呸、呸”吐上口水,握紧铁耙竹柄,举得高高,坌得深深。开热灰潭有点像吃西瓜,手捧半只,中心开花,逐渐向四周蔓延。丁伟按照我授示的架势,站在灰潭缝隙外侧,右手握柄前方,左手握柄后方,用尽吃奶之力,把铁耙抡得呼呼生风,直插竖着稻草茬子的田地里……

  “生手开张,慌里慌张”。蛮劲有余,巧力不足。丁伟手里的“四齿长枪”冷不丁散架了。铁耙脑里的几块扁木楔子活络松动,掉出来,躺在地上。竹柄脑头与铁耙脑头主要靠木楔子“箍紧咬死”,团结一心,泥巴才能挖出来。人那,再有能耐,倘若离开了得心应手的工具,也只能是搓搓双手,转转圈圈,无计可施,干瞪眼。

  丁伟看着我十分麻利地装好铁耙,在石头上狠劲连敲几下,确保柄齿的角度适合顺手。我告诉丁伟,柄齿之间不是九十度直角,也不是一百度钝角,最佳角度是八十五度左右的锐角。人体舒适,坌地得力,易挖易甩。说话间,我又去找沟渠把铁耙脑浸润上一两分钟,让木楔子“喝喝水”。丁伟问我“为什么”?你说呢?物里学上的“热涨冷缩”“湿涨干缩”的普遍原理在农具上同样适用。装铁耙,小事一桩。刚刚入职入行的丁伟听到了,学到了,下次有人“重蹈覆辙”,他就是师傅了。

  毕竟第一次开灰潭,丁伟挖出来的泥土有的像堆坟头,有的像拉牛屎,跟“冬瓜圈”不沾边。我扔下手中活,一遍一遍地耐心演示给他看。要把地面上有稻草桩子的板田泥块当“门面”用。瞅准了,下狠力一铁耙下去,撬一撬,乘势提起来,按放在灰潭内边沿上,一块紧挨一块。底下的泥土也要按照八九十公分宽度要求,一丝不苟,十分讲究宽窄厚薄。灰潭沤腐肥料,潭壁接口不能渗漏,否则严重影响肥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细节决定成败。”就像焊条焊接口,每焊一下,都要无缝隙,“冬瓜圈”同样道理。当然,生手丁伟“不知者不为过”。丁伟自知手脚笨拙,给队长增添麻烦,脸上有点挂不住。招了女婿,生个儿子,一级棒,有本事!开灰潭,出了娘肚子,第一次经历,懵里懵懂,没得招。好在有我呢。慢慢来,要想一蹴而就,成为件件皆能的农活熟手,除非是仙人。

  涔涔热汗流下来,块块泥巴挖出来。丁伟抿紧嘴巴,埋头苦干。我是时时关心,言传身教。大半灰潭泥土挖上来了,圆圆的雏形基本显露。生手丁伟开灰潭,犹如小孩子蹒跚学走路,有点踉跄歪斜。只要自身不怕跌,咬紧牙关,不怕屈辱,坚定自己的方向和追求,只要不耻下问,亲身躬耕,同时祈盼叩请行家里手,给予由衷的帮扶和指点,就一定能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终将把暂时的陌生甩得远远的,开创生命历程新的成熟和辉煌。

  我和丁伟齐心协力,水没喝一口,尿没撒一泡,紧紧裤腰带,修修补补,挪挪匀匀,终于到了最后收口环节——把圆潭上面的“冬瓜圈”敲实压紧。我敲里圈,丁伟敲外圈。边敲打边用脚板使劲在上面踩。两把铁耙脑敲打潭沿,“啪哒啪哒”,劲头铆足,响声很大。两个人浑身的汗珠子滴下来,滴滴渗入泥土里,却几乎无声响,只有地知我知丁伟知。人世间,每一件劳动成果都凝聚着劳动者的智慧和汗水。此时此刻,我们俩对“汗珠子摔成八瓣”有了深切的感受和全新的诠释。两个年轻人全身心沉浸在劳动的磨砺和欢愉之中,把疲劳和饥饿都抛进灰潭里了。”

  “喔哟!”我的右小腿肚子被什么东西猛击一记,筋骨肉刹时疼痛难熬。手撑铁耙柄,一屁股坐在潭沿上,搓揉着,哼哼着。丁伟见状,慌了神,丢掉铁耙,蹲身瞧着,不知如何是好。鬼差神使,丁伟把外潭沿敲打得还算有板有眼。就是不长眼,缺心眼。不知不觉,他已经转到我身边来了。几乎屁股对屁股。丁伟一铁耙脑,没敲中外潭沿,顺势往后一击,“天猫经过”,我的右小腿被砸个正着。顿时,疼得我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一会儿就肿胀难受,青紫瘀血。丁伟差点急哭了。连声自责“我不好、我不好!”我忍着疼,反过来宽慰他,原谅他。没有伤筋动骨,熬熬疼痛过几天就没事了。人生历程中,好多事情都有一个陌生到熟悉,熟悉到巧妙,巧妙到神奇的渐进过程。万事开头难。暂生不气馁,不言败。敢于舔着伤口,含着泪水,总有一天曙光在前头!磨难一次,成熟一次。一路走好是目的,宽容辅助他人、严律慎独自己是真谛。

  一只灰潭像人生的纽带。它加深了我对丁伟的认识和感情。丁伟闪光的眼睛和诚恳的神情告诉我,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他第二故乡的良师和益友。我真有点喜欢这位求知若渴、坚定自信、异地追梦的年轻伙伴。丁伟有勇气到异乡客地来做上门女婿,生人生地,不容易!人生羁绊、烦恼苦闷、世俗偏见,不一而足。言行举止、生活习惯要迅速融合当地社会,还有生存本领、养家担当,都是对丁伟的严峻考验。

  今天,是个良好开端。我暗下决心,如果有条件,有机会,就要为丁伟竭尽全力创造宽松和谐的生活环境。就要帮助丁伟尽快熟悉和掌握农村一个养家男人的必备本领。譬如:开灰潭,揽河泥,莳秧,挖沟渠,搓草绳,编草帘,搅毛笼(蚕宝宝吐丝结茧必用)。相信,今后的丁伟定能让乡亲们翘翘拇指,刮目相看。他将被艰辛和汗水磨砺成为农村里种庄稼的新的行家里手。

  灰潭见底了。终于拨拉到塞潭时投放进去的腐黑色的蚕豆箕、红花草。见鬼,一条黄鳝都没有。也许,它们不钟情这只犄角旮旯的“实习灰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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