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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3章 睁开


  “别睡,把眼睛睁开。”觉察到怀里的女子开始悄无声息,他反倒有点不安:“听到没有!”

  将她平放好,随着医生的到来,夜展堂起身站到一旁。

  过了一会儿,弗拉维抬起满头是汗的脑门对夜展堂说道:“元帅,我不敢解她的衣服。”

  只见半眯着眼的女人,抓住自己的衣襟,试图阻止医生的手去碰触。

  一旁的格奈上前,似乎想去帮忙,夜展堂的动作却快了一步,绕白淼身后,将

  她半个身体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你先去休息吧,她不喜欢在陌生男人面前裸露肌肤。”夜展堂抬起头淡淡道。

  他自己难道就不是陌生男人吗?格奈心想,但还是依言离开了。

  格奈走后,他开始掰开白淼的手:“医生需要帮你止血。”

  “不……”她口中模模糊糊道:“笛子……你快还我。”

  夜展堂叹了一口气,伸手在软枕下摸索一阵,将那个白色石头塞到她满是血污的手中。

  她果真安静下来,拿着笛子,睫毛轻颤,似乎就要哭出来。

  面上再刚强,内里也始终是个女人而已。

  夜展堂控制住自己埋头去她蝴蝶翅膀般睫毛的冲动,声音不由得放柔:“让他帮你止血,不然你会死。”

  死,若是可以,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怎有面目下去见当年的那些兄弟?

  以后若是敢乱说,大不了把这两个男人的眼睛剜出来就是了。

  她的手渐渐放开,夜展堂撕开她已经染成乌红的衣襟,便吩咐医生开始止血上药。

  她的头沉沉歪在肩上,失血过多已让她意识模糊,感觉不到痛楚。

  间的幽香,裹着一股咸咸的血腥钻入鼻尖。

  夜展堂在她耳边命令道:“睁开眼,不准睡。”

  她已经完成任务了干嘛不准她好好休息一下……只见白淼嘟哝了一下,像个被人叫醒的小孩子,不耐烦的看了一眼满脸胡渣的男人,再次闭上眼。

  “说一说你的事情,……千万不要睡,好吗?”

  她的事情,都什么好说的,她现在困倦的只想要一头栽进黑暗里。

  “说说你的父亲,白淼,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走的这么远,你的父亲一定很担心你吧?”

  她微微睁开眼:“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夜展堂的手僵了一下,另一只手把怀里的人朝自己更加靠紧。

  瘦小冰凉的身躯让他心底生出些歉意。一个女人跋涉万里,心智坚定远胜于常人,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又或是早该料到她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么说一说你是哪里人吧。”

  “赛里斯……”她呐呐道,像个木偶般。

  “赛里斯。传说中东边尽头的国度,从来都没人可以到达那么远的地方,你是怎么来的……”

  “有时候乘船,有时候骑马……向着西边一直走,一直走……终于把他们都杀光了。”

  夜展堂愕然,还没接着说下一句,却听她开始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喃喃自语,那样平整的语调和发音,应该就是赛里斯话了吧。

  那样絮絮叨叨又流畅而她说罗马语,总是无法像他们那样自如的发出卷舌音。

  也许是太过亢奋,她在说完之后,便无力的吐了一气,软软的靠在身后男人的肩上,用越来越??的双眼看着虚空。

  即使被人拥在怀里,却依然无法像赵弗那样,让她暖起来。

  因为她本身,已经失去了让自己暖和起来的能力。

  夜展堂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还在耳边,只是她已无力再回答了。

  因为很冷,真的很冷。明明这里的天气白日还是很炙热的,可是此刻的温度,就如同十七年前那个雨夜,凉丝丝的寒意,覆在皮肤上,又绵延到心底,直至把心冻成冰凌。

  她或许是要死了吧,不然怎的会看见母亲,和年幼的自己?

  听老人说,人之将死,就会见到最思念的那一个人,以及自己一生所经历过最惨痛的事情。

  是的,那的确是她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回忆。

  她对那件事的避讳,甚至胜过赵弗的死。因为那是她第一面临最亲最爱的人横死。

  彼时她只得八岁,第一次直面血淋淋的谋杀

  小小的身躯,背着一个包裹,怯怯的牵着母亲的手,连伞也不敢撑,虽然穿着一袭蓑衣,可仍旧抵不过春日料峭的寒气。

  “淼儿,忍一忍。”母亲低头安抚她。

  其实不必的,她从小就极其懂事,受了再大的苦楚,也不会多哼哼一句。

  一想到可能要离开陆家了,她的心就无比雀跃,又怎么会在意这点雨水打在身上。

  那是最后一次触摸母亲的手吧,虽然自己的牙齿冷的不停打颤,可是那只手还是软绵温热的。

  在踏出后院的那一刻,母亲却忽然滞了一下,看了看东北角陆贾的屋子,眼睛闪了一下,终于咬着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郑重的拉上了门。

  母亲大概还是舍不得陆贾的,因为就在前一夜,起身找水喝的自己还看见她向着那边的屋子,跪在地下默默垂泪。

  这个叫阿凝的女人,生得那样美,虽出生蓬门小户,却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度,使她静时出尘脱俗,动时柔媚婉转。

  在天下初定的汉室,亦是艳名远播,仿若一颗摄人心魄明珠,让所有男人失了魂,比如陆贾,又比如刘邦。

  而此刻,她只是个拼命保护孩子的平凡女人而已,而不是那个因为过分美丽为自己找来祸害的阿凝。

  “母亲,那我们要去哪里?”

  “不论哪里,离开就好。”母亲拉着她,踩着积水,语气前所未有的慌张。

  雨水渗入蓑衣,濡湿衣衫,背上被鞭打过的伤痕刺骨的疼。她倔强的忍着,不肯吐露半句。

  母子连心,大概是觉察女儿的痛楚,阿凝一面喘着气,一面掉过头来:“好淼儿,今后再也不会了。”

  “嗯。”她扬起满是水珠的脸,抿着嘴儿笑了。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永远都是暖融融的,即使受了委屈和毒打,她也不会怕。

  母女俩艰难的在雨中跋涉,而原本已经远离视线的陆府的方向,已经传来犬吠。

  陆寅酷爱养犬,特别是那种凶悍灵敏的猎犬,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会狠狠地撕扯猎物,直到自己被咬死,或是咬死对方。

  那简直是白淼从小到大的噩梦,虽然陆寅还不敢放狗来咬她,但是一看见那些畜生呲牙咧嘴的围着自己转悠,她就害怕。

  “陆寅来了!”白淼握紧了母亲的手,望了一眼身后黑蒙蒙的街道,深不见底的尽头,有狗吠声隐隐传来。

  “快跑!”

  跑了两步,身上的蓑衣和包裹实在太重,阿凝索性三两把将其扯掉,兴许这样还可以跑得快些。

  两人不过穿的是家常的衣服,料子轻薄,沾水就贴在身上,滑腻腻的极不舒服,如今可顾不得了。

  绝对绝对不能被捉住,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去。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再也不想被叫做父亲的人鞭打,被叫做哥哥的人恐吓……不能,死也不能。

  她只顾着低头拼命的跑,却没有注意到身后几个黑影已经逼近。其中一个,嗖的一下扑上去,精准的咬住小女孩的裙子下摆。

  “啊啊啊!”白淼被吓得跳了起来。

  目露凶光的猎狗扯着她的裙子死死不松口,獠牙即使在漆黑如墨的夜里都泛出白森森的颜色。而喉间发出沉闷的低吼,仿佛就等主人一声令下,就把猎物撕作碎片。

  母亲返身,瞥了一眼那仗着人势的畜生,秀气的脸上泛出怒意,一把拔出发簪,咬牙刺了过去。

  这一刺,正中恶狗眼眶,迸出的一缕鲜血,如同积攒了多年的怨气被掀开了一个口子。

  余下几只见了血,一时愣住,可没有主人命令,也不敢扑上去撕咬,就盘桓在身侧。

  即使倾盆大雨,此刻也掩不住身后马蹄声。在这个死寂一般的雨夜,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焦灼和绝望,那种恐惧远远胜于被毒打。

  她恨那些带给她这些回忆的人,即使是稚嫩的心,也滋生了丑陋的芽要是哪一天,父亲和哥哥都死了,该多好。

  可是最后为什么竟是生性善良软弱的母亲!为什么世上的冤屈,总被有些人当做是理所当然。不该,不该是这样!

  当觉察到母亲的动作开始迟缓,她很是疑惑的望了过去。

  只见母亲扶着她的肩膀,雨水横流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又凄楚的笑意,柔声道:“我再不能照顾你了以后要好好的。”

  很多年后她都在想,如果是要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逃离那个魔窟,她宁愿选择用自己的手,毒杀陆氏一家,那么所有的罪,都由自己来背!

  “母亲,母亲啊”她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跪了下去,倒在雨里。

  一只羽箭,深深地插入母亲的背心。

  她一摸,就着街边客栈透出的微光,看见了满手可怖的鲜血,被雨水一冲,很快的淡了,散了。

  止不住的血就那样汩汩的流下来,渐渐多得连雨水都化不开。

  瘦小的身躯抵挡不住母亲下滑的重量。她惶然,发现那支箭,穿胸而出。一看就是拉满了弦,为了夺命而来。

  “我方才已经警告过你们,不要再跑。”马背上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倒在雨水血水中母女俩。

  陆寅,陆寅!看着母亲胸口的斜出的箭尖,她剧烈的颤抖,恨不得吃了他的肉!

  她站起来,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直愣愣的朝骑在马上的陆寅冲去,还没等冲到马前,长长的马鞭便甩了过来

  啪的一声,她被打翻在地,左脸颊火辣辣的,可是不痛,此刻她满心满念都是母亲中的那一箭,所以已经不觉得痛了,而且陆寅口中还吐出了一个让她觉得无比刺心的词:

  “野种。”

  她是野种吗?曾经问过,可母亲却总是垂泪,多几次,也不敢问了。

  自己总是怕她受委屈,怕她哭,因为母亲失宠跟自己的降生有莫大的关系。

  “不是,我的淼儿,根本就不是野种!”倒在地下的阿凝此刻用尽全身力气,向陆寅喊道:“回去告诉陆贾,淼儿根本就是他的女儿,这么多年了,是他自己不信!”

  因为太过悲愤,鲜血更加汹涌而出,正在带走她的每一分生命。

  “母亲……”她在积水里匍匐,呜咽着向面色如雪的母亲爬去。

  “谁信?”陆寅勒着缰绳,脸上挂着和陆贾及其相似的冷笑。

  “即使我不是野种,也不做陆贾的女儿!”她抱着母亲肩膀,抬头恨恨道。

  曾经那么希望也能分得陆贾的一丝半点的慈爱,但如今,只有寒透的心。

  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希望自己和陆贾没有半点关系。野种又怎样?野种也比做他的女儿好。

  “哈,有骨气!”陆寅的脸沉下来:“不过,这个贱人水性杨花,害我父亲在长安城抬不起头,偏偏又不能杀今天是你们自找的,即使是皇帝老子,也不能怪我。”

  她起初还奇怪,身为大汉在南越的使臣,门禁怎会这般松散,虽说天降大雨,后门也不至于无人值夜,更加没有上锁……

  看着队人马衣着整齐,原来陆寅早就洞悉一切,冷眼看她母女上钩,

  “十五年情谊,我和陆贾竟隔阂至此,再辩白也是没意思……”阿凝抹去下颌鲜血,扬起曾经颠倒众生,此刻却迅速颓败的脸庞:“我只求,念在淼儿年幼,能放她一条生路……”

  “母亲,你不要求他!”她抱住阿凝,转头看向陆寅,怒火和悲恸把眼睛都烧红了,但还是咬牙切齿的忍住泪:“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

  “不准……不准去!”母亲此刻的力气大得惊人,握着她的手腕,令她隐隐生痛:“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该被我给毁了!”

  她并不是太明白母亲的意思,却大概是不许她报仇的,她听着母亲的话,一时咬着嘴唇,并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的。

  “发誓!”母亲双眼发亮,像燃烧的炉火:“你给我发誓!”

  她从没见过母亲这样严厉,不由得呜呜的哭了起来:“好……我发誓,母亲,我发誓便是了……”

  听她这样一说,母亲微微一笑,那是这个美人最后耀目的光彩,仿若流星,一闪而过,便慢慢黯淡下来。

  看向陆寅,他清瘦寡淡的脸上似乎也有一丝动容。

  看着九岁女童和阿凝相似的那张脸和那截然不同的冰冷眼神,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的猫,忽然一下炸开了毛,于是扬手便挥起一鞭。

  灵蛇一样的长鞭他用起来很是娴熟,若刚才怕一下把她打死了,还收了些力道,那么现在这一鞭,就是夹杂着挫败和愤怒,以及怨恨。所以甩出来着力迅速,重逾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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