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岁那年，我父亲去世了。

        那天一大早，两瘦一胖三个人就到家里来找父亲，母亲还在灶上做饭，父亲卷着一只旱烟跟那三个人搭话，我就蹲在院子里玩，我们家的孩子是不上学的，要学，也就学一些个数术，字的话，古文还能看懂一些，现代文就难了，只能称得上不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秦爷儿，这次的钱可不少！你看您家里，娃儿要嫁人，日子要过，您这个年纪，还能做多久？做了这一票，往后的日子就都不愁了！”那胖子一说话，脸上的肥肉都跟着抖索，细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写满了诱惑。

        我看见父亲有些动摇了，他抽了口旱烟，吧嗒了两口嘴，半晌都没有说话。

        母亲不在这里，我知道，要是她在，绝对不会让父亲去的，闹个鬼还好说，能称得上墓的，又岂是一两个鬼的事儿？若真要是遇上了，那就是成群结队，乌压压一大片，就凭着家里传下来的那么点能耐，根本应付不来！

        “爹，不能去！”我没多想，直接张口就拒绝，如果我不这么做，以当时家里的情况，我爹很可能会为了让我以后能过个安稳日子而接下这活儿，毕竟，对方开出的价码的确是够我们一家三口一辈子过活的了。

        “小孩子，别插嘴！”爹狠狠瞪了我一眼，眉头皱的老深，父亲岁数并不大，但常年操心劳力，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生气起来，黝黑的一张脸就像是山里的黑瞎子，我不敢再多说，只看了看那三人，除了那胖子一直在跟我爹说话，剩下那两人倒是一声不吭，只冷冷的站在那胖子身后，半点表情也没有，活像两根木头。

        “孩子懂事，您真忍心以后让她也跟着干您这一行？”胖子叹了口气，似乎觉着挺可惜的样子，朝着我招了招手，另一只手则是从裤兜里掏出几个包装很好看的糖块来，“丫头，来，胖叔给糖块吃吃！”

        糖块？说实话，对于一个吃惯了供果的十三岁女孩来说……本来就没有诱惑力，尤其是，我看这胖子怎么看都不顺眼，见他朝我招手，我根本都没理他，转身就走了，等到我爹从外面回来整理东西，我才知道，他已经答应了对方，并且一会儿整理好东西就会跟着走了。

        我其实并不意外，倒是我母亲，似乎十分震惊，把刚端上来的一盘子菜都给扣到了地上。

        “你不是答应过我绝对不去冒这个险的么！”

        “躲不过去了……迟早……迟早的事儿……”我爹临走前就一直丢了魂似的念叨这么一句话，随后沉默半晌，就背起包来，连早饭都没吃就走了。

        父亲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母亲就蹲在地上哭，她因为当年生下我落了病根，身体本来就不好，哪儿禁得住这么个哭法？我也只能安慰：“爹也就去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了，墓地虽然阴了点，但爹厉害着呢，不会有事的。”

        谁想，我这几句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她反而哭的更凶了，一把就把我揽过去，抱着哭了个昏天黑地，嘴里几乎是哀嚎着，只重复着“你不懂，他不会回来了”这样的话，一直就这么哭到下午，实在没有眼泪可流了，她依旧哀哀的哑着嗓子嚎了一会儿，终于是受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吓得我连抱带拽，这才将她从地上拖到炕上，看了看，确定她只是昏过去，这才松了口气，翻箱倒柜的找出她平时喝的药，又去烧了水，可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却都已经是晚上了。

        一整夜，母亲都没睡，点着灯，东翻西找了许多东西，都包在一个布包里，想了想，又塞进一个书包里，我就从被子的缝隙偷偷的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母亲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照例烧菜做饭，而那个昨夜准备的书包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一连好几天，我母亲对父亲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在晚上的时候，她偶尔会拿出那个书包，然后三五不时的往里面添些东西进去，有时，还会拿出纸笔来一个人写着些什么，而每次天一亮，我再去找那个书包，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的时候，却总是说什么也找不到那个书包了。

        刚开始我还只是好奇那个书包，到后来，一直半个多月过去了还没见我爹回来，我就有些担心了，因为从老祖宗一辈开始，就没人离开这村子超过一个月，因为只要超过一个月，那人一定会得上怪病，病上三天还没回来，就一定会死……可眼下，距离一个月就只剩五天了，算上那三天的时间也不过将将八天的时间。

        我不禁在心里开始倒数：八天……七天……六天……

        终于，在我数到第四天的时候，那个胖子来了，少了身后那两个瘦高个不说，连他身上的肉也少了不少，瘦下来的胖子依旧算不得瘦，眼睛倒是大了许多，只是那眼睛却通红通红的布满了血丝，一进来，对着我扑通一下就跪下了，我母亲听到声音出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当场就上前扇了那胖子一巴掌。

        那胖子不仅不还手，还自己一巴掌一巴掌的抡起了自己的嘴巴，“我该死，是我不对，都是我贪财，是我害死了秦爷儿！”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就一片空白了，满世界都只剩下那句“是我害死了秦爷儿”，我爹……没了？这怎么可能？！然而，更让我震惊的还在后面，那胖子颤巍巍的不敢抬头，嘟囔着说：“我……我没用……没能……没能把秦爷儿的遗体带回来，他……他还在那墓里，可能……可能不好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连父亲的遗体都没带回来！

        “丫头！丫头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丫头！帮帮我！帮帮我……把……把秦爷儿接回来……”

        “不行！不行！你害死了老秦还要来害我闺女！你给我滚！再不滚我杀了你！”我母亲突然疯了一样冲了上去，赤手空拳的撕扯着还跪在地上的胖子，可凭着她那点力气，却连让那胖子挪个地方都做不到。

        虽然接连受到打击，可我脑子里却清楚的知道，我得去！我必须去！不光是为了把我爹接回来入土为安，更是因为家中人体质特殊，阴气重，若是死在了外面，很容易就会像胖子说的“不好了”更何况我爹没的地方还是阴气最重的墓里。

        母亲撒泼，虽然没有多大的力气，可那胖子也不可能真的毫不顾忌的任凭撕扯，跪着求了一阵便回去了，留下了一大笔钱，比当初答应要给我爹的钱还要多，可钱再多有什么用？我爹再也回不来了。

        当天夜里，我和我母亲坐在炕上，干巴巴的坐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我母亲，把壁柜打开，又摸了摸把壁柜后面的一块板子挪开，那后面的墙上竟然有一个大洞，洞里放着的，正是那如今已经塞得满满的背包！

        “拿着，去把你爹接回来吧……”

        我一愣，本能的接住扔过来的背包，沉甸甸的重量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半晌脑子才转过劲来，想了想，估计如今能把爹接回来的，我就只剩我了，我必须得去。

        “我明天就去！等……”

        “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有多远走多远，别说自己会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老老实实的过一辈子正常人的日子去！”母亲哑着嗓子垂着头，说完这话，不等我回答就转身出了屋子，一夜都没回来，第二天一早，我知道我母亲她在我走之前是不会回来了，虽然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没别的办法，早点走，还能让她早点回家，要不然这儿虽然叫做村子，可实际上走出去半天都看不见半户人家，难道要她再在外面呆上一天么？

        我按着之前那胖子留下的一个地址找了过去，不远，就在山脚下一个不知是租来的还是买来的破砖房里，我才一敲门，门里却传来一声比杀猪还要难听许多倍的刺耳尖叫，我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一边喊着“是我”一边更用力的敲门。

        那屋子里的人终于听出了我的声音，扑腾着来开了门，门没开之前，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知究竟是都撞到了些什么。

        门一开，那胖子看起来比昨天还要更憔悴一些，脸上因为突然变瘦都松弛出了褶子，眼睛更红了，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精神涣散到眼神都聚不起来了，跟瞎子似的，好像半晌才看到我站在他跟前。

        “我跟你去接我爹回来，别的我不管，你要是敢让我做别的什么，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留在那墓地里出不来！”别怀疑，我脾气从来都不好，只不过是在家里比较收敛，更何况这胖子也算是我的杀父仇人，对他，我就更没有好脸色了。

        “好好好！这就走这就走！一个月，一个月肯定能回来！”那胖子一听，哪里还顾得上我语气态度好不好，站在门口手忙脚乱了一阵，竟然想什么都不拿，空着手就要走！

        “我和我爹不一样，我不用管那一个月的期限，也没有什么忌讳。”是的，我是家中这么些代人中最为特别的一个，无论是唯一养活了的女孩，还是从小喂养的方法，都注定了我极有可能是能破除家族诅咒的那个人，不过我不会和这个害死了我爹的死胖子说的太多，只是阴恻恻的笑了笑，凑近他问道：“我爹难道没跟你说过阴娘娘的事儿？”

        我故意不解释太多让那胖子害怕，而果然，他竟然吓得半晌不敢动地方，脚底下生了根似的原地站着，倒是那两条腿抖的厉害，看着我的眼神也惊疑不定，想来他是没听过什么阴娘娘的说法，这是肯定的啊，这本来就是家里祖辈上自己取的，只要我爹不说，他哪里知道？只是这名字怎么听都不像个好的，我才拿出来吓唬他，也好让他老实些。

        他一时间不知道阴娘娘是什么意思，只是被吓得不轻，哪里还敢得罪我？知道了我不受那一个月的限制，便讨好的准备了一系列出门要用到的物料，吃喝拉撒睡一应俱全，细致到连我都忍不住赞叹这胖子看着不靠谱，却实在是够细心。

        他一连准备了三天的时间，整整四个大包，再加上我母亲给我的书包，五个！我虽然是自小学习数术的，不像一般孩子娇弱，可也最多再提一个轻一些的包，而剩下的，我不觉着那胖子有这个体力能一个人都拿着。

        果然，就在临出发的前一天下午，一溜儿赶过来三个人，两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估计也就二十出头的男生，那两个中年男人一脸严肃，进来之后便找了那胖子去里屋检查物料去了，过程中连句话都没说过，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样子，倒是那个年纪小的，嬉皮笑脸的，居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来，逗着我，非要让我叫他大哥哥，实在是闹人的厉害。

        里面胖子他们叮叮当当的除了翻东西没别的半点声音，外面那个非要我叫他大哥哥的不依不饶了一阵子，也逐渐消停了下来，终于，过了一阵，里面传来了脚步声，胖子和那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几个大包，三个人，提了四个，那个年轻的，竟然一个也不拿，而看其他人的意思，竟然还半点意见也没有！我开始有点好奇，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莫不是跟我家一样，也是搞数术的？

        “两位，咱们商量一下，今儿晚上就出发，你看……”胖子像只偷了油的肥耗子似的，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和那个年轻人，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早点去。我还能早点把我爹接回来，至于那个年轻人，只是嬉皮笑脸的指着我，说：“我随这小丫头！”

        路上，我们坐的是那个年轻人开的车，他似乎很有钱，人脉也很广，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虽然算不得铺张，却也绝对称得上豪华。

        我们这一行大都是见不得光的，所以名字是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都是用代号代替，而在路上，我也了解到，那个胖子，大家都叫他胖叔或者直接叫胖子，那两个中年人，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疤的，叫做刀把子，个子稍微矮些的叫土狼，至于那个年轻的……我也总算知道他为啥总追着我让我叫他大哥哥了，估计是他出手时候太年轻，这些个代号又都是行里的人一遍遍叫出来的，他的代号居然是“雏儿”！我暂时还没有代号，又不好承我爹的，就都先叫着我丫头，也算是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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