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闲日
“你居然躲在天花板里……真是胡闹！”
车里，暗黄色的灯光照出坐在后排的王澈愤怒的面容；以及坐在前排、一言不发的冯恩。
宴会过后两人驱车离开，却是开到城内某处寂静角落——两人都有需要向对方问清楚的事情。
现在，对话已近尾声，车厢越发安静，衬得话音也更为清楚：
“所以你是已经去意已决。”
王澈抽了一口烟，打开车窗抖出几星烟灰。
“是那个圣灵教的年轻人，苏格，派人来袭击你。也是他派人去杀了大哥……这就是你去上渊的理由？”
他说着，深吸一口烟。这都被冯恩看在眼里。
沉默半晌，他试探着问道：
“澈叔……你反悔了？”
“反悔？我就从来没想让你去上渊。宴会上那些人的嘴脸你也看到了，你去上渊这件事情就是他们规划。他们下令的。你自己能放心么？”
“……但我是为了报仇。”
“知道，你想报仇。但是大哥要我把你养大成人，好好生活，不是让你去送死。”
说到这，王澈丢掉已经抽完的烟蒂。
“我带你来，其实是因为那封‘匿名信’。但它实际上是署了名的：‘朱觉’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信是他写的。从你遇到七玉，再和圣灵教产生纠葛，所有这些事情在信里面写得一清二楚。”
在冯恩愕然间，王澈又摸出一根烟，点燃。
“七玉，就是上次那个和你一起遇袭的姑娘，她是朱觉现在身边的丫鬟。”他瞟了一眼冯恩，“你一时冲动救了她，一时冲动和苏格起了冲突——整件事，都是因为你一时冲动。”
“……你都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因为我怀疑那些话的真假，哪怕写信的人是当今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但现在我知道那都是真的。”王澈吐出烟雾，“你在赶回停车场的时候还在喘气，是去跟踪苏格了？”
“……嗯。”
“果然，我叫你不要轻举妄动，你也是不听的。那个带我们进门的下人在路上遇到我问你去了什么地方，我倒是给你糊弄过去了。看来我是真的拦不住你啊，就像当年，我拦不住大哥他离家一样。”
烟又一次抽完，他把烟蒂踩熄，直视冯恩。
“你去上渊这件事，我不会再管。自己保重。”
第二天王澈便离开，留给冯恩的除了宴会上得来的铁片还有五百两银子。数额不小，但冯恩并不知这笔钱能用在哪，现在他连营地都出不去，便是连个花钱的地方都没有。
转眼间一周过去，日常生活也是无聊得紧，作为先遣队的一员他现在每天都要训练。内容无非就是跑步、负重，练习使用灵器——每个人都配发了石灯，罗盘，以及一把火枪。
“到了上渊，最可怕的不是黑雾，而是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比中毒还要可怕！所以你们第一，要镇定！第二，就是要记住自己的兜里还揣着这个！只要爱护得当，这两件小东西就能救你的命！”
训练场上，教官拿起罗盘和石灯，大声训诫着选入先遣队的各地府院新生。学生们的目光倒是齐刷刷地都看着他，但心思在不在他身上就不知道了。比如冯恩，虽然目光没有移开，但他的思绪根本不在眼前，而在两个离开筑城后再没出现过的人身上。
一个是朱心，另一个，自然便是朱觉。
不过，七玉的影子也会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王澈离开之际又问了一次他路上的经历。这次他毫无隐瞒，把包括在列车上被追杀直到与苏格再次对决在内的所有事和盘托出。之后，他从王澈那里得知了有关朱觉、朱心两兄妹的信息，以及更重要的——大明和圣灵教之间的一些事情。
“说到底这些事和你我这种普通百姓并没有关系，但你已经卷进去了。我还是要提醒你，冯恩，搞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别的东西。”
王澈留下的这最后一句话，冯恩并没有接。
也许，当到达上渊，报仇之后，他就能回答了。
“解散！”
教官的这声命令让学生们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也把冯恩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眼前走近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黎云，贺正和程守拙。
“哎，总算是散了。搞不懂这么几件简单的事为什么要硬生生听一下午。”
贺正说着长舒一口气，旁边程守拙却是摇头：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虽然不是打仗，去上渊也不见得不凶险。还是小心为妙。”
“是，你们说得都有道理……”
冯恩点头，却见一旁的黎云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目光移回另外两人，只见他们也现出无奈之色。这两人和黎云住在同间宿舍，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但哪怕是平常单独居住、只有训练时才和三人碰面的冯恩也早就注意到了黎云的异状：来到营地之后他就常常面无表情，在一起的时候聊天虽能聊得起来，却也非常容易走神。
如果说偶尔如此倒也还算正常，但每次碰面都是这样，那就值得注意了。
但在此时，黎云忽然像是回过神来一样抬起头：此刻的他神色轻松，和刚才判若两人，
“刚才教官说了今晚上没安排吧，干脆我们几个出去走走？”
“啊……行啊。”
贺正点头，看向一旁，“程兄，王兄，意下如何？”
“我无所谓。”程守拙微微点头，转而看向冯恩，“但是王一明，我听说你到现在都还是被要求不准离开营地？”
“嗯。”
一瞬间气氛陷入沉默。三人都知道冯恩遇袭的事，此刻他出不了营也是意料之中。但这时候冯恩摇头，笑了起来：
“我虽然是一个人住，平常李老师看着我，但他今天不在——我待在这，也很无聊。”
于是乎，不到一个时辰，四人就已经到了南京城中央的闹市当中。未时一刻，街边的石灯渐渐亮起，餐馆酒肆间人群聚集，街道被忙碌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
早已饥肠辘辘的四人此刻在街边随便找了一家生意火爆的酒楼坐进去，由冯恩点菜——他曾在这里住过，知道各样菜的口味。
“糖醋排骨，煮干丝，拍黄瓜，炒个白菜。还要一份桂花拉糕。麻烦了”
冯恩将菜单交回小二，只见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兄，你以前在这边住过？”
“是。但也只是短短一段时间。我的家在这南京城西边的一个小镇上，元月初那边被黑潮侵袭，我就出发前往筑城，路上在这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样啊，”贺正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原来不是筑城本地的人，怪不得听你说话口音都不一样。”
“嗯……”冯恩看向三人，“你们三个都是筑城本地的吗。”
“我是。”贺正应道，“我父母也是筑城本地的，我从小在那长大。这次前往上渊，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我不是，”程守拙紧接着开口，“我生在川蜀，锦城。小时候家父被调动迁往筑城驻守，我就跟着在那边生活。”
“原来如此。”冯恩点头，看向黎云，“你呢？”
话一问完，却见黎云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褪去。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开口：
“我家，是三十年前从上渊搬去筑城的。”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
大明国开国以来，大大小小遭遇过的黑潮起码有二十多次，有四次规模极大，都几乎覆盖了大明东部乃至全境；其中，十六年前，也就是冯恩出生时遭遇的那一场覆盖了从福建至京城的整个东部区域，向内一直侵入到太行山脉至雪峰山一线。
然而在这之前还有一场黑潮，它波及大明全境，葬送了两千五百万人的生命。听上去，这个数字比起今年受灾的一千多万人而言仅仅多了一倍，然而如今的大明有十亿多人口，当年的大明却只有四亿人口，可想而知当时有多严重。
所谓“重云蔽日天失色，万户空门鬼无声”，便是黑潮席卷之后的灾区景象。
这场黑潮，正是黎云口中发生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场。
“我家原本安家的城市，当时叫‘永明府’……那里现在已经是上渊的一部分。从小到大我家人都在和我说当时的情况，但我一直都没什么感觉，真的。我在筑城出生长大，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边是个什么地方，当年黑潮来袭时又是什么样子。”
黎云说着往自己杯里倒了半杯酒，一口下肚，抬头看向三人：
“我知道，这几天你们都很担心我，连你程守拙也是。因为我总是走神，总是去想一件事——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才知道，这次下渊，勘探的方向正是永明府。”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许久方才开口：
“其实来这之前我并不觉得去上渊有多重要；选拔的时候我也只是看那姓吴的不爽，没想着非要争这个资格。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终于沉默不语，旁边的三人听罢也不说话，只是倒酒。冯恩带头举杯，贺正和程守拙紧随其后，最后，黎云也缓缓举起酒杯。
“黎云，别担心。我们这次下渊，一定能完成各自的目标。”
冯恩深深看他一眼，将酒杯高举：
“祝我们成功！”
四杯相碰，各自干杯。又一阵沉默过后，四人却相视而笑。此时，饭菜也正好端了上来。
“来，吃。看看我点的这几样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冯恩招呼着，众人兴奋地举起筷子——
突然“啪”的一声！
热闹嘈杂的餐馆突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向声源，只见碗盘碎在地上，一个人瘫坐旁边，被三个人围得不断后退。三人当中，居中一人拔出腰间佩剑，恶狠狠地指向那人：
“好你个小子，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偷东西！”
旁边的冯恩忽然愣住：
这声音……不是吴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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