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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梦碎


  蔡济民手写口诵,一首七律作完,侧头看看,将笔随手一抛,摇晃着走到桌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便冲着对面发呆的严复拱拱手,道一声:“几道先生,明日再图一醉!”

  说罢,一步三晃,也不顾楼外风雨正疾,摇摇晃晃,便这么去了。

  一时间,这风雨台上中华之民,感怀时事,俱都消沉不语。天野之间风雨更急,恍如铁马金戈,却让人痛惜。

  赵元任有些懵懂,宣统二年(1910)出国,若不是今日到了这檀香山,他竟不知故国已是如此风雨多临。

  回想着自己这二十余年的所历所思,竟不值檀香山上这半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愿者轩中三人共话,许多自己竟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这同桌共饮的几人,农泉刃与亚当斯自不必说,便是方梅和宫本流枫两个女子,自己也觉差距甚远。这些年自诩聪明,却原不过是井中观天。

  赵元任正在这里咀嚼今日的见闻,忽然觉得旁边的方梅在桌下暗暗在捅他。一扭头,却见方梅示意他向严复那里看去。

  严复仍自低着头,一杯、一杯、又一杯的闷喝。只是,便在方才蔡济民的座位旁,不知何时,有一个青衣瓜帽脑后留辫的青年,正自望着蔡济民的题诗发呆。

  这雕木甚是宽阔,其上墨迹淋漓,并不只是蔡济民方才所书一首。那蔡济民自从来到夏威夷,常到此处饮酒。偶然感怀时事,痛思过往,便作诗记之。如今雕木之上,林林总总,断句整诗,也算有七八首了。

  看诗的那青年身材纤瘦,弱不禁风,这风雨台虽有些遮挡,那青年仍是随风轻抖,似是有些不堪风雨。

  “回忆满清惭愧死,我从何处学佯狂!”那青年低声念道:“不想这么快,便悔不当初了吗?”

  那青年又上下看过几遍,突然抬高声音,也不回身,冷冷的说道:“这武昌首义的军中巨擘蔡济民都自惭所为,你们这些罔顾国法,一逞私欲的乱党,可也知道错吗?”

  “乱党?”黄兴四人一听,便知是问他们,黄兴与陈炯明回头看去,见那青年脑后仍然留辫,明白此人必是满清遗少。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推翻帝制,创建民国,何错之有?”四人之中,廖恩煦最是性烈,开口便回击道:“幼襄将军所言,乃是因北洋倒行逆施,屡屡破坏共和体制,使的中华越发国将不国。幼襄将军不过因二次革命失败,意气有些消沉,”说着,廖恩煦看看对面而坐的陈炯明,续道:“但我真正的革命党人,遇挫弥坚。中山先生已在东京重建中华革命党,不久之后,便当回归中华,复兴民国!”

  “哦?我倒真的不知,”未等那青年反应,一旁杨度已经笑着开口接了过去,“但不知如今那日本岛上,昔日的同盟会员还剩下多少?且不说此处的克强兄与竞存兄,据我所知,精卫兄几人如今也躲到法兰西去了。不知法兰西那里,孙文是不是也派了人去劝?”

  “其实大可不必,便是仲恺兄今日劝回了克强兄竞存兄,只怕中山先生早也是无心革命,”杨度的声音中有些鄙夷,“有道是温柔乡是英雄冢,如今中山先生新得佳人作妻,红袖添香,正是快意之时……”

  “杨皙子,你莫要乱说!”廖恩煦心知不好,急开口打断杨度之言。

  但已经迟了。

  孙眉推案起身,面沉似水,对着杨度问道:“你方才所说,究竟何意?”

  “个中详情,德彰兄还是请问仲恺兄吧。”杨度微微笑道。

  见孙眉的目光扫过,廖恩煦有些心虚,便低头不语,孙眉怒目扫过居正,居正也是低头不语。孙眉更觉愤怒,一伸手,抓过面前酒杯,“砰”的一声捏个粉碎:

  “你们说是不说?”

  廖恩煦心中隐瞒不过,早知会是这样,今日便不寻孙眉做和事佬了。但事已至此,他只好苦笑道:“中山先生与卢氏慕贞已经在东京协议离婚,其后……其后便与宋家的次女宋氏庆龄结为了伉俪。”

  “这个混账!畜生!”孙眉听完,心中愤怒无以复加,“娫儿(卢慕贞长女)方才离世,他就能做出这等混账事来!休妻再娶妻,这要族人如何看我?”

  “这是卢氏自己提出的,”居正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卢氏自觉对中山先生革命无所助益,便自己提出离婚的!”

  “放屁!”孙眉性子暴烈,又是遇到这等触碰自己逆鳞之事,开口便骂道:“革命革命,都做的什么好事?!这檀香山来的老乡,哪一个对你们的革命说过半句好?革命革命,满清都推翻了,还革什么命?”

  孙眉显是怒到极处,说完便一甩袖,向外走去,行出几步,忽然回头对廖恩煦四人说道:“回去告诉孙文,他做出这等辱没家风之事,我孙眉再不想见他,从今之后,我没有他这个兄弟,今生也不复再相见!”

  “寿屏兄,”这下便是陈炯明也有些急了,“这又何必?”

  孙眉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回答,转身大步走了。

  黄兴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廖恩煦突然站起身,冲着一旁冷笑的杨度戟指骂道:“杨皙子!小人!你在这里搬弄什么是非!”

  “天下事,天下人说,”杨度云淡风轻,面带笑意:“你们党人做的出来,我们便说不得吗?”

  此话如同火上浇油,廖恩煦愤力一脚,踢开凳子,迈步便向杨度急行过去。

  杨度依旧高坐不动,却是方才那个出言挑衅的壮实汉子却猛的站起,横在杨度身前。梁启超急忙向黄兴喊道:“克强,快拦住仲恺!”

  便在梁启超刚刚叫出,居正早已窜上来抱住廖恩煦,口中连连叫道:“仲恺,仲恺,冷静,冷静,切莫动怒!切莫动手!”

  廖恩煦见有居正拦阻,更是愤怒,但他急切间挣扎不开,不一会儿黄兴和陈炯明也上来拉住他。廖恩煦只好过着嘴瘾:“杨皙子!小人!有本事的,你出来与我相斗!我廖仲恺再让你尝尝东京时候的老拳,究竟是什么滋味!”

  “让他闭嘴!”杨度见廖恩煦提起往事,面上一热,怒道。

  壮实汉子闻言一乐:“此事容易!杨先生看我手段。”

  说着,那汉子便迈步向前。眼见便是一场斗殴,赵元任心中不忍,待要站起,农泉刃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按住,赵元任惊回头看去,农泉刃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用不着!”

  便是此时,看诗的那个青年,冷冷喝道:“够了!”

  听到那青年开口,杨度喝住侍卫,并不理会那边还在吵闹不休的廖恩煦,站起身来,向那个纤瘦的青年微微躬身,清声说道:“不意今日便能见到门主,门主可安好?”

  原来这纤瘦青年,不是旁人,竟是昔日清门的门主——艾清。

  “是慰亭让你来的?”

  “是,去岁又与党人刀兵相见,项城兄心中恐怕门主与汉王有所误会,便要我来向门主和汉王解释一二。”

  说着,杨度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恭敬的走到艾清身旁,微一躬身,递向艾清。

  “这是项城兄托我转交门主的。”

  “不必了,”艾清甚至未曾回头看上一眼,“昔日我与朱崇祯有约,中华之事,我们俱都作壁上观,政事既然交给慰亭,自然万事由他,这封信你如何带来,便如何带回去,我也并无一话给慰亭。”

  杨度似是早已料到,闻言只是轻叹一声,便将信收入怀中,他站在那里静静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又向前一步,凑到艾清身旁,低声说道:“不敢欺瞒门主,项城兄恐怕只有两年的寿命了。”

  说完,杨度又静静等了一会儿,见艾清依旧无甚表示,心中一横,更是压低声音说道:“项城兄时日无多,又恐负所托,心中焦急,怕是会有些非常之举。”

  “知道了。”艾清回头看了杨度一眼,“聘卿(王士珍)晓得分寸。”

  “谢门主!”杨度躬身行礼,便退了回去。

  艾清又呆呆了看了一会儿蔡济民的诗,叹口气,低头见严复已经醉意十分,却仍在一杯一杯的喝,心中有些痛楚,转身过去,在严复对面坐下,“几道先生,你这般自苦,又是何必?”

  严复不答,一杯饮尽,却又满上一杯,正要举杯饮尽,却被艾清一把按住:“吾师,这又何苦?!”

  严复醉眼朦胧,恍然细看,见是艾清,愣了半响,不知为何,突然哇的大哭起来,犹如流浪多年的孩童忽然回到家中一般。

  须知这严复在中华故国,士人中向与朱崇祯并称北严南朱,他虽只曾翻译西方名著八种,但便是这寥寥八部,已使天下共尊严复为师,无论满清还是党人,都以严复之言为自己理论之基。在座众人,凡识得汉字,莫不读过严译名著,如今见严复潦倒,如孩童般痛哭流涕,虽不知为何,却都面面相觑。

  “六格格,我这一生的心血,都空费了!”大哭声中,严复向艾清诉道:“是我误了中华万民!”

  “我以为那西洋诸族,便是进化前方,谁知彼族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天下士子,因我之故,均以西制为尊,此是中华万世之害啊!”

  “我这一生,只在误国,复有何面目见天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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