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友

　　        埋了老谢的尸骨，李明启坐在地上，两只眼睛仿佛是两个黑色的空洞，里面看不出表情，看不出哀愁。

　　        挚友的离世，让他的人生从此埋上了阴影。

　　        坐在老谢的坟前，李明启掏出了行囊里，一瓶上山前带的白酒。白酒在路上的时候已经被开过封，当时他和老谢都灌过很大几口酒，这样的天气和低温里，白酒是天然的‘人体燃料’。

　　        李明启把白酒，洒在了老谢的坟前，趁着白酒还没有全部洒光，他又给自己灌了狠狠的一口。

　　        很久的以前，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老谢他死在前面怎么办？他当时想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自己死在老谢的前面。

　　        一个男人一生当中爱过的女人可以很多，但是你真正能交下的挚友绝对不会多。

　　        李明区与老谢，相识的时候，老谢还是一个富家公子，属于中国七八十年代标准的官二代。戴着银白色的手表，穿着干净利落的西服，梳着偏分，戴着眼镜。

　　        而当时的李明启仅仅是一个从大西北考到首都的一个寒门学子，家境贫寒的他穿的只是五六十年代过时的那种青绿搭配。

　　        这种青绿色的搭配，统治了当时的社会很多年。而在80年代的时候，这种搭配早已彻底沦为了贫下中农的象征。

　　        那个时候整个华夏刚刚开放全国的经济基础刚刚起步，瞬间造成的贫富落差致使他对当时老谢的这种富家公子有十分明显的抵触心理。

　　        贫富差距也在那个时候，在这个社会的各方各面，初露端倪。虽是同一所大学，是老谢与李明启并无直接的接触机会，甚至连系都不是一个系的。

　　        两个人真正有交集的时候，还是因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光把他们两个人紧紧的系在了一起，甚至深刻的影响了两个人的一生。

　　        最开始的时候，是李明启有意追求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因为长得漂亮，气质高贵。着装是一水的百花裙，但在一进入大学校园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会成为这所大学的焦点。

　　        李明启也是毫不意外，在见到那个女生的第一瞬间，就决定了自己的求偶方向，而当时共同有着这种想法人当中就有老谢。

　　        李明启为人做事十分豪放，所以丝毫不顾及细节，直接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女孩虽没有直接答复，但也没有正面拒绝。

　　        可笑的是命运的安排，终究还是让老谢跟李明启走到了一起。那是一次李明启腆着脸给女孩打饭，而排在他身后的老谢不咸不淡的讥讽了几句，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终撕打在了一起。

　　        老谢身为富家公子，自然不是农民子弟的李明启的对手。老谢的西服，被撕了个口子，老谢的眼镜也被压了个粉碎，一条完整的西裤，也因为撒上了味道不错的白菜豆腐汤。

　　        而李明启浑身上下，这一点损失都没有，两个人被叫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夜里，十分清冷，当着民警的面儿，两个人没有继续争吵。按照民警的意思，把两个人关上两天两夜，两个年轻人的脾气消磨下去，这个事儿也就这么过了。

　　        但是老谢不答应，他非要讨一个说法，父亲身为高官，拖着关系才给他量身做的一套西服，不能就这么白白被毁了。而且自己的眼镜，也是价格不菲，足足顶得上寻常老百姓全家一个月的开销。

　　        李明启就有些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惹的这一次祸，可能会让西北深山中的父母，哭成泪人儿。

　　        以他这种农村家庭的微薄收入，想要把他今天捅下的窟窿补齐，估计没个半年也得三五个月。

　　        夜里，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李明启满脑的都是怎么能让自己的家庭免遭这一次劫难。

　　        虽说男子汉欠下的帐该当自己还清，但是这个时候的自己没有任何收入，家里父母年迈，也没有办法帮他负担起这一次的开销。

　　        老谢躺在牢房的角落，西服叠好枕在脑袋下面，像个没事人一样睡得十分香甜。

　　        李明启起身打定主意，望了一眼走廊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晚上的11点半。

　　        在这个除了创造人类和打牌，没有任何夜间娱乐的时代里。晚上的这个时候，大街上早已是人烟消迹。

　　        李明启走到了躺在地上的老谢面前，伸手扯过他正枕着的西服，一下就捂到了他的嘴上。趁着老谢还没有从迷蒙之中转醒，李明启按住了他的嘴巴，手脚并用上去就是一顿暴捶。

　　        第二天早晨当值班民警打开牢房的时候，老谢唯唯诺诺的撤销了让李明启赔偿的请求。两个人快速的达成了民事和解，都被释放了出来。

　　        站在派出所门口，老谢回头望着李明启，等看见李明启也在瞪着他的时候，吓得一个趔趄，转身就走。

　　        自那以后，李明启成了老谢心目当中，比校长更加不可招惹的存在。在老谢的印象当中，李明启脸上也被画上了盲流的符号。这个符号一直持续到半年以后的一次辩论会，在那之后才让老谢悄悄的把这个符号从他的头上拿掉。

　　        那是一次全国的大学生辩论会，当时他们所在的学校已经进入到了半决赛，而他们半决赛的对手则是前三届的全国冠军，华夏大学。

　　        能够三届蝉联，这种奖项的冠军，华夏大学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当时的老谢是辩论队的主力，李明启只是备用队员。

　　        老谢当时在每一次小组赛和淘汰赛当中，每次发言都会不自觉的瞟一眼坐在替补席上的李明启。不光是想向他示威，更想看到他在自己精彩的发言过后是什么样的表情。

　　        而他每次看到的都是老谢无精打采的表情，那种表情，像是在听一场报告会，那样索然无味，提不起哪怕一丝丝的兴趣。

　　        渐渐的，老谢把这当做了一种，失败者的酸葡萄心态。自己不行，别人能够做到的时候，就会对对方抵触排斥，这是一种基于自我保护的排斥性心理，这使得老谢不自觉的抬高了自己的下巴。

　　        然而等到半决赛的时候，让老谢吃惊的是李明启这一次，终于没有坐在替补席上。而是陪他一起，正面面对上一届的全国冠军！

　　        华夏大学率先出招，话锋尖利，角度刁钻，甚至是第一时间，就把自己这边的，一些说话角度给封死了。

　　        这个时候，老谢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也终于见识到了全国顶尖学府的可怕。他冒着浑身的冷汗，做完了第一个回合的答辩。

　　        第二个回合，李明启终于开口了！李明启刚开口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点出了对方思路当中存在的微小的几个问题。他像一条恶狗一样围绕这几个微小的问题，疯狂的撕扯、撕咬、叼住不放。一点一点把这些小问题放大放大再放大，放大到对方和自己都无法收拾，终于才罢手。

　　        第三个回合，华夏大学没有率先发言。而李明启直接抢过第三位辩手的手稿，把自己刚才一边说一边在草纸上潦草写下的东西递了过去。

　　        站在同一个位置的老谢自然看的清清楚楚，在他震惊的目光下，第三位辩手先是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后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他先是以华夏大学的辩证角度预测好对方的发言，然后直接点明发言当中存在的问题，把对方的发言角度完全堵死。

　　        华夏大学，终是没有继续发言，因为他们准备好的想说的，都已经被李明启写在那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了。

　　        太强了！真的是太强了！李明启思路的简直是匪夷所思地刁钻！而且直达目的！老谢的记忆里那个猥琐无赖的李明启，瞬间成了一个无法忽视的世外高人。

　　        晚上大学的庆功宴，让两个年轻人喝的酩酊大醉，最后抱着膀子拍了一张黑白色的照片。那张照片，就是两个人下半生真挚友谊的起点。

　　        老谢结婚的时候，婚照放在了右侧的床头柜上，左侧的床头柜上，放的就是这张黑白照片。

　　        而终生未娶的李明启，则是把照片放在了家里的鞋柜上。他还跟老谢说过这事，天天看他那张老脸，他早就想吐了。

　　        思绪拉回现实，天空渐暗，山风又起。

　　        在这个世界距离天空最近的大地上，夜晚的低温是极度致命的。同为一国公民，那个小伙子一直守在李明启不远处，静静地等侯着。

　　        他转身看着李明启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索性站起身走了过来：“李教授，该走了，再不走，夜里的雪地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李明启没答话，只是望着老谢的坟发愣。

　　        小伙子等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扶起李明启，朝着山谷外的阔地走去。

　　        李明启几步一回头，似是把魂丢在了这里，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小伙子扶着李明启在雪地上艰难地往回走，简易房的灯光也在远处的山谷中若隐若现。

　　        待等二人身体已经快冻僵的时候，李明启迟疑了一下，站住脚步：“小伙子，你先进去吧，我随后就到。”

　　        年轻人转头盯着李明启看了一会儿，没再言语，率先朝着简易房走去。

　　        李明启望着刚刚爬上山脊的月亮，独自站在雪地里直愣愣的发呆，许久之后，哀叹一声：“老谢啊老谢，看来你我都没有机会享受那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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