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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唐书一封呈夷情(四)


厚厚的一本书册,是三万余字的南洋夷情通报,汇集了西班牙、葡萄牙与荷兰自嘉靖以来至今在东南亚和东亚活动的情况年表和重要事件说明,也有一些篇幅简单介绍了欧洲和美洲的情况,可说是一份集大成的报告了。

        虽说此时各国情况或许并非如历史脉络那般发展,但广东的官府想必也没有能力去查证,况且元老院精心准备的这份报告不光有详实的数据,还特意按照手抄的样式仿着大明的体例选择字体进行印制,又选择了线装的方式按照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三国情况分册装订,最后还在是否标注句读上争论了一番才算罢休。

        最浩繁的工作是在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基础上标注上了各国在南洋的据点、兵力,中间多有夸张,比如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驻军就给了一万三千人,可如果详纠其中数据又不能说有错,元老院毕竟是连土著军也一并给西班牙人估算了进去。因为测绘地图是高密级的内容,故而特意选择了后世日本人新井白石所临的彩图本,但在这张并不精确的地图上想要按照当前西洋各国的具体情况进行标注也还是困难和耗时了一些,而更困难的则是标注‘澳洲’的位置,好在《坤舆万国全图》上的南极画得极大,便被直接拿来用了。

        幸而这些工作都是在启航之前便已经准备妥当,并不需要傅小飞在船上再去操心。

        只是一行人初到广州,情形如何尚不好说,故而虽然带来的财货经官中和民间交易不少,却迟迟没有将这书册献上。等到船上的渤泥宝货已经在这一个来月中打开了名声,穿越者们已经不仅将广州城内城外都转了个遍,还抽空专门去了一趟佛山镇,把那边的铁冶好好生生都摸了个底。

        回来后又等把濠畔街的各家字号全都考察了一遍,傅小飞这才施施然向海北道按察副使罗之鼎献上了此书,请他代为呈上给广东巡按田生金。顾子明给傅小飞的建议,所以选择田老爷也是因为他反对洋夷传教的缘故,而且田生金是台臣,正好是罗之鼎的上司,比之督抚而言巡按发言有时反而在朝中更有分量。当然,伴随书册献上也还有傅、顾二人求见的请求,果然不几日田老爷便应允了。

        傅小飞与顾子明就是想要利用台鉴官和按察司之口来给殖民者们找点不痛快,借刀杀人可从来都是个好买卖,何况以此时形式而言,借大明的刀也比元老院亲自上阵效果好上太多。而且有了这样一份绝佳的材料,相信田老爷自己也会明白,他在仕途的进用上当会更加顺遂,这分明是送上的一份大礼啊,没有不生受的道理。

        是以只是初见田老爷便对两人印象颇佳。

        傅小飞被言语惊醒,赶紧呈上了一个盒子,“国穷用少,些许孝敬,还望按院笑纳。”

        当着下人的面,田生金正要推拒,却见对方已经打开了盒子,金丝镶边的柚木盒子极为精致,原出自那位渤泥素檀的宫中,本是这次用来装乘金叶表文的,多出来的这一个便用来放这礼物了,之前傅小飞等人分送海道官员礼物却没有这样的周章。

        田老爷见多识广,又在广东任上两年多了,什么海外的奇珍没有见过,所以此时让他能够注目的显然只是盒中取出的物件。只一眼田老爷便已断定,正是这些日子在广州城名声在外的渤泥国水银镜。

        一旁的顾子明见田生金已是双目发亮,道:“吾曾闻唐太宗曾有‘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之句。我等域外之人既不知道兴替,更未明察得失,只愿以此水银镜为鉴,助按院以正衣冠。”

        这话算是说到了田生金的心中,大明的士大夫毛病不少,但爱好干净整洁的确在顾子明看来是个不错的‘毛病’。

        以水银镜的稀奇田生金如何不知道贵重,濠畔街那边刚从贡船上下来的镜子面盆大的一块可是已经叫到了一百八十两一面,去年琼州那边刚刚竣工的乐安城城墙四百余丈方圆,造价也不过一千五百多两工食银子而已,放在这里就是十面手上这样的镜子罢了。这样贵重的礼物原本他是不好收取的,但一句正衣冠却是说得极好,衣冠正不正倒在其次,但对于读书人而言,李世民的话后面两句才是正经。

        “想不到你等在海外许多年,却还知道读书。”

        傅小飞在书册中也对自己的来历有了说明,田生金自然也知道他们自称宋人,是昔年随着宋室南渡的国人。崖山一役,据传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十万军民殉国。

        其实开始傅小飞等人的说法田生金本也不信,论攀附海外之人其实与国内别无二致,当年回鹘就因为取了唐朝的公主,到了北宋时的国书中都还要称宋帝一声‘汉家阿舅大官家’。但与两人这一番话说下来,他却已是信了七八分。

        已经摸清了田生金的脾气,傅、顾二人说话便没有再作过多思虑,顾子明虽是建筑专业出身,于文史上还更精擅,“亡国之恨岂敢稍忘,小人先祖辈漂泊海外三百有年,却时刻教导我等乃是诸夏之裔,故而此番才不辞辛劳代渤泥前来入贡,却更是为了向大明通报夷情,正是要防着再有这以夷变夏的事情。”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顾子明没说朝廷只说大明,这是为了将来撇清关系打下的伏笔,更为了不会低人一等,田生金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关窍,只道真是大宋遗民,已经信了九分。

        他关切的问起二人,“如此,你等初回神州,倒是该去祭拜一下大宋的忠臣才是。”

        “倒是已经去过了。”顾子明爽快回道。

        “哦?”

        田生金略感惊讶,两人复又解释,“来时我等才去了大忠祠上过香了。”

        大忠祠建于洪武年间,祠堂就在附郭于城中东南的番禺县衙后面,供奉的是宋末三杰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顾子明一说此处,田生金自然知道,刚到广州赴任时他便去过祠中拜祭,祠旁的臣范堂中尚有他的题诗。虽然从西门进城过去要绕些路程,倒也不远,他们要拜祭文天祥等倒也的确是最近便的一处了。

        田生金得了珍宝,又与两人说得投机,便谈了许久。

        期间问起宋室南渡的种种,傅、顾二人都照元老院定下的统一口径回答,说是在南洋之南的大海中有一处大岛名唤澳洲,将澳宋子民在那里生息之事也大略说了。然而毕竟过了多少年了,纵然有说不清处也无大碍,好歹比闽粤奸民行商传回来的南洋消息要真切得多,一听便不似作伪。

        关于对明的政策,其实来到广州以后元老院便做出了调整。

        见识过当前大明的国力之后,傅小飞与顾子明几个通过电台又与元老院反复沟通了数次,他们一致认为当前正是南洋攻略阶段,明国可以引以为援而不可为敌,但元老院也不必称臣,毕竟就算以当前在渤泥国的局面,大明官方就算全然清楚也不会认为元老院是大陆的威胁,而且以大明的军事投送能力想要干涉南洋是绝无可能,继续披着个渤泥番邦的名头最好。但如今明庭对传教士的态度却可加以利用,因为西方的殖民者必须借助明庭的善意才能获得在东亚贸易的便利,仅从这个层面而言,大明能够提供给穿越者的助力也要大上许多。

        而且,有了大明的态度作为推手,在对像与澳门这样地方的殖民者博弈时无疑便多了不少筹码。

        但话说到最后,田老爷还是不无遗憾的告诉了二人,“你们所提诸事只铁锅可以应允,但朝廷法度你们来广州也有些日子想必知道,购买硝石、硫磺之请本官也概莫能助。”

        傅小飞曾请罗之鼎代为向田生金转达请求,希望能够从广东官府购入一些物资以备守城之用,硝石、硫磺便是重头。田生金自然知道所谓铁锅运回渤泥也绝不会被用来做菜,多半还是打造兵器。但铁锅本也是朝贡贸易多有输往南洋的,就算佛郎机人也会着意采购并无过多限制,现在倒是藩国的贡使求了过来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但硝石、硫磺大明虽多却几乎不会出口,即便恭顺如朝鲜也未必能够得到多少,故而在大明南方的民间商户们便更惯于将硝石溶于水中隔着容器制作冰酪,虽然此种冰食售价不菲,可偏偏沿海的大城中不缺的恰是有钱的富户,是以这硝石便又发挥了他的另外一番功用,比之打仗反而更受欢迎。

        只是即便傅小飞后来改口又以南洋气候炎热为由希望只购入一些硝石回去制冰也依然没能说动田按院松口,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老爷们还是有些拿捏。

        但既然收了礼,田生金也不好过于驳二人情面,乃道:“你们提的第二件事倒是可行。”

        “第二件?”傅小飞想了一想,终于记起第二件事情是请广东官府发给前往澳门的路引。

        听闻傅小飞一行说的是要去澳门寻访各种工匠,田生金都觉得好奇,早上听叶宜伟的话两拨人竟是想到了一起。其实此时澳门的军火制作还是地下,朝廷的守澳官员就在眼前,明目张胆的制作军器那是要被断粮的,澳门的供给由香山县负责,都是按丁口供应,断上十来天口粮那是要饿死人的,而更重的还要拿官问罪。

        是以叶宜伟当时也只说听闻有澳夷善铸枪炮,却并没有说澳门有什么兵工厂的。

        “这是好事,师夷长技以制夷嘛。”不知怎么的,上午听到的这话就被田生金脱口问了出来。

        傅小飞见田老爷捻着胡须自得先是一愣,却是顾子明反应更快,“按院此话正是这个道理。”

        “也好,下一次关闸开闸官中正好有一批在押的囚徒要送还香山澳,你们可与海道的官员一同赴澳。”

        “可是蒙按院昭雪的那些奴人?”

        田生金这回稍微有些惊讶了,但还是淡定答道:“正是。”

        他的惊讶在于这些自称前宋遗民的人居然知道这些事情,但想想那三万余字的《夷情会要》,不精细倒不像这些人的做派,这样一想他也就不再纠结。

        事情的起因已经过了快十年,万历三十五年入夏之后,一艘小艇被巡哨的明军拦下,船中十余人俱是东人模样,随即便与明军接舷而战。两边人马一场打斗下来,明军阵亡两人,对方也死了三个,另有两人落海溺毙。

        剩下的九人被明军所擒,又因语言不通便以倭寇论罪下狱,到万历四十三年田生金到任地方时已经在牢中关押了八年,其间五人相继病亡。

        可这位田按院自去潮州拜祭过自己的恩师唐伯元后便想起了当年自己蒙冤的一幕,到衙后清理积年案件正好就撞上了这桩无头的官司。他细加分辨觉得这些人绝非倭寇妆容语言,于是请来通事传译,最后才弄清了事情原委。原来这些人却是出生自朝鲜釜山,被抓之前系被倭寇掳掠辗转经琉球、台湾被卖到澳门,他们出海实是奉了佛郎机家主之命上岛取柴,随身刀具是砍枝所用。

        香山澳的佛郎机人此时本就蓄奴成风,前些年广东官府还为此专门巡视当地,然而此风依然不止。

        此事一经查明,尚在牢中的澳奴理论上便不应再受倭奴之罪,但因此辈持械拒捕又杀死了官军,故而也只得继续收押以待上报之后再行区处。

        此事在本地也算是一桩奇闻,是以传得颇广,傅小飞有意打问过自然容易知道。

        田生金一说这些囚犯要送回澳门,他也就猜出了身份。

        没想到居然是用这么个理由打发他们去澳,于是二人又是一副奉承田老爷的明察秋毫,再后又有访客前来,田生金便早早的送客了。

        出得院门,二人立刻换了面目,带着一副阿谀的样貌示人实在是不松快。

        亲卫早已赁下了车马,顾子明见了对傅小飞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濠畔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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