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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寂兮寥兮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何堪对月独饮。

        他是夏野隐秘的朋友。

        归谷是山雨的宝物,存世一共两把,一把唤作归谷,另一把唤作将离。他将其中之一当作礼物赠给了夏野。他与归谷再相见时,是在满域王室张贴的寻医榜上。夏泉将它刺进她的父亲。

        这世界上,除了他,已无人知晓解毒之法。

        这本就是他用来对付满域的武器。

        夏泉用得好,对付敌人,不光要杀人,还要诛心。一世英名的亭王,死前不得好状。痛快!

        曲黯良呢?

        她的那一番话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停。她是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下属,他在她的身上付出数不清的心血。

        在曲黯良幼年时他一直用别人的身份与她对话,因为他只比她大两岁,他要让她感受到压迫,他必须在她心里竖起强者的形象。

        那味让皮肤每月溃烂再恢复的毒,即出自将离。

        将离之中的毒,他每个都试过一遍,解药的配置法则烂熟于心。

        对了,他没有给夏野归谷的解药配置方。泓山的人只以为那是无解之毒。

        公输琉走进他的视线,拿起他的酒壶,灌了一大口。

        “少喝点。明日还要和卞清河一行人商谈。”

        公输琉劝说完倒捧起酒杯一连喝了数口。

        何堪看出他眉眼间的愁色,推出另一壶装得满满的,推到他手前。

        “给我干嘛,我就尝个鲜,以为你偷藏佳酿呢。我听见你吟的诗,在感慨谁?”

        他掀起盖子用力闻酒香,满足地放下酒壶。

        何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

        公输琉启了一个字,没有说下去。

        “已决定的事勿要纠结。”何堪道。

        “我不同意这么做。明天我会提出反对意见。”

        何堪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与公输琉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生活,能推测出他的想法。

        “除非你给出整套新的解决方法,你能做到吗?”

        “我做不到。我很悲哀。”

        “那就安心地等,等别的人来完成。”

        公输琉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辩驳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山雨与满域的战争必须有一个结果,能得到泓山的相助,是山雨百年难得的机遇。

        只是可怜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何堪悠悠道:“死死生生,生生死死,生是生,死是生。”

        一夜很快过去。

        人都来齐了,守卫公输琉的纱雾见公输首座迟迟没有动静,敲门道:“您收拾好了吗?”

        高式被何堪叫过来询问情况。纱雾见高式来了,忙对他道:“像是还没有起来。”

        高式与纱雾等了一会,见还是没有声响,高式道:“我去回禀。”

        三部的人都在场。萦部总使卞清河、闻部总使吴神一,禹部总使因路途不便,副使江榕代替前来。

        “公输首座人呢?”

        吴神一冷冽地瞧了一眼空位。

        何堪对吴神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偷偷溜进本部找夏野的时候。今天他来何堪差点没有认出来。时光都对他做了什么,陡然就从一位阳光明媚的少年变得阴郁沉闷。

        高式与何堪耳语道:“公输首座还未起。”

        “他在逃避现实。”

        何堪大方地与众人调侃公输琉这幼稚的举动。

        卞清河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率先道:“该做出决定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一次,何首座提出的计策我赞同,你们呢?”

        他将目光转向吴神一与江榕。

        吴神一道:“如果只有这一个法子能把徐氏与万俟氏扳倒,我同意。”

        江榕沉默片刻,然后道:“三人已表态,抉择已定。”

        何堪坐在首位,遥望鹰击长空,东方日耀。他不禁在想,如果夏野在此,是否会与他一道。

        “请恕我暂不能将解药配方告知各位,其间我会一直与你们所有人在一起。”

        吴神一疑道:“我们中有人误食毒药该如何?你的行踪鬼神难测,怕是找到你时已身亡。”

        “这次不会,我会与你们同在。”

        话毕,何堪拢起散开的衣袖,缓缓站起。

        卞清河从怀中取出一早准备好的文书与刻有代号的令牌,宣布道:“遵从夏野将军的命令,即日起,何堪为泓山新任本部总指挥使,代号一新,从衰亡旧部始,重新建立本部。”

        吴神一与江榕的表情顿时凝固。

        他们异口同声道:“夏野将军的命令?这是怎么回事?”

        卞清河先将文书与令牌展示给他们看,再交到何堪的手中。

        卞清河接到文书时,他不知山雨的事情,面对突如其来的同盟,他无比震惊。

        当时,还是在雩山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的下午,夏野把自己与何堪的故事、隐计划雏形等机密倾数对他讲出。

        面对着可以当自己孩子的将军,他问道:“你不打算亲自完成吗?”

        夏野的表情看起来轻松释然,他道:“我的死亡,是最佳的保护罩。师傅会很欣慰,你没有拒绝我。”

        求生,是人之本能。他浅笑。

        卞清河严正道:“山雨归入泓山,自然会有职位安排给他们。这道令早该执行,只是当事人直到今日才接受。好了,大家既然全都知悉山雨为我泓山军将士,世上再无山雨一称。从此以后,这就不再是秘密。各部做好信息传递与沟通,勿生嫌隙,和平共处。

        “这一份是给公输琉的,你代我转交给他。”

        完毕后,吴神一与江榕先行离开。

        卞清河还有话与何堪说。

        “本部的人剩下的不多,夏泉是一个,她是前大将军的弟子,夏野的师妹,是他珍视的人。按照夏野的愿望,我们把她从天牢救出来之后,她的使命全部完成。你不要安排任何有危险的任务给她。她并不擅长武艺,又在涵城时受了重伤。总之,请保护她。”

        卞清河也离开后,公输琉卡着时间出现在何堪面前。

        何堪把他的东西一股脑扔给他。

        “没有人反对?”

        公输琉不急着去看何堪给他的是什么。

        “除了你。”

        公输琉露出苦笑,“好吧。”

        他看了文书,端详令牌,上面刻的是:塑罄

        “我以后都要叫这个名字了?”

        “是。至此山雨与泓山完全合二为一。”

        水,是万物之源,是生命的源泉。

        水,流动,扩散。千千万万人仰仗水而活。

        我研究了满域每一条河道,它们的走向我牢记于心。何堪如是说。

        源源不断的城镇都上报水源突然含毒,百姓们凡有饮水者皆力竭而亡。万俟巽派人取样检验,他们不知是何毒,解不了它。

        举国上下人心惶惶,谁知哪一日这毒就蔓延到了自己身边。

        这是来自泓山的报仇。卞清河亲手撰写的文章传进严密防守的宫墙抵达万俟巽的掌心。

        而后徐澄契拿着君上的赦免领旨打开关押孟粱的牢门。

        “走吧。”

        “去哪里?”

        “你自由了。”

        “为什么?”

        孟粱不知缘由。面前的徐澄契脸色极差。

        “你们将毒素下到百姓饮用的水源中,现下死伤无数。卞清河来要你,我们······”

        徐澄契说不下去了,背过身压抑住愤怒与哀戚。

        “是不是觉得很荒唐,怎能如此轻贱人命?”

        徐澄契不答。

        “我需要一套干净的常服。”

        跟随徐澄契一同前来的侍从递上衣服。孟粱去隔间快速换上,出来后徐澄契已经离开,她本还想问问小梧过得如何。

        周围一个人也无,想起进来时侍卫乌泱泱一片,真是鲜明的对比。

        她呼了一口气,走出天牢。

        “太阴损了,折寿啊!想出此法者要下地狱啊!”

        栓婶一身黑衣,对着月神与勾神祈祷。

        “如你所说,月神与勾神也要入地狱。”

        孟粱的声音传入栓婶的耳朵。栓婶忙向二位尊神请罪,朝着木像行礼跪拜。

        “大小姐,你?”

        对于突然出现的孟粱,栓婶一半欣喜一半害怕。

        “别担心,是你的君上放我出来的。”

        孟梧披着黑色斗篷,毛领环绕着她瘦削白净的脸蛋,斜着身子不与两座木像站在同一直线上。

        “奥,那太好了。那你接下来住······”

        孟粱打断她说话,她的嗓子哑着,轻道:“帮我转告孟梧,好好活着,别蹉跎人生。”

        她突然而来,又突然离开。栓婶摸了把眼睛,眼前空无一人。

        木蝉子带着孟粱见到第一个人是卞容屿。

        卞容屿刚拿回赵士衍的《此心安处是吾乡》,风吹日晒下让画的颜色产生剥落,他小心地把它卷起装在匣子里,等有空再修复。

        卞容屿欢迎孟粱的归来,他道:“夏泉,你的任务完成,之后就交给我们,安心休息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前孟粱没有想过泓山的未来会交付到卞容屿身上。他们明明前一刻还在涵城的画院里共赏佳作,下一秒双双披上战袍。

        “我想知道师兄与山雨的一切,你们与山雨的一切。”

        “你应已推测出来。”

        “我想知道真实的全部。”

        “好。”

        卞容屿擦去手上沾染的灰尘,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桌上,“请坐。”

        “我先与你说吴神一的故事。涉及秦绪连,你一定很在意他。告诉你一个哀伤的消息,秦绪连重伤而亡,已不在人世,吴神一已把她安葬在她的家族墓群中。”

        孟粱默然,当日的情景她亲眼目睹,师姑是死在了自己眼前。

        “吴神一的父亲是前兵部尚书吴鑫,他还有一位已经逝去的妹妹,唤做吴皑一。生熙十五年,吴皑一被劫,要求吴鑫十日后在刑场以命换命。吴鑫正参与对和域的战争中。朝廷派泓山暗卫,找到这群贼人。暗卫很快找到了贼人的蛛丝马迹。他们是和域人,事情的指向明了起来。”

        “吴鑫深谙沿海作战之道,是整场战事的关键。第二日,贼人传来新消息。吴皑一身重剧毒,第十日为她撑过毒药的最后一日,且每过一日毒药就会对其身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他们要吴鑫自己选择死亡的日期。这是一场心理博弈。通过细密搜查,泓山抓捕到一半的贼人,可他们在被捕的当刻均自杀。不见吴皑一踪影。”

        “第三日早晨,剩余的贼人也被揪出,可他们都死了。吴皑一的下落成谜。午间时分,有一老头拿着一张满是墨渍的宣纸出现在刑场入口,他颤抖着身子,大叫不止。宣纸上道:约定继续。傍晚,吴鑫出现在了刑场。泓山也找到了被控制的吴皑一。为了拿到解药,吴鑫自尽。那是假吴鑫。贼人不知怎的发觉出真相。真吴鑫还是站了出来,不顾一切,当众自尽。可吴皑一亲眼目睹了父亲为其而死,接回家中后没多久,也郁郁而亡。”

        “很悲惨。”孟粱感伤道。

        “是的,吴神一那时在外执行任务,回来时,父亲与妹妹皆亡。若是和域的阴谋倒也可以忍耐,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那群贼人是孟言微的手下,他们盗用和域名号,杀死兵部尚书,让我们在与和域的战役中以失败告终。吴神一与夏野将军查到了其中的几处破绽,向君上呈报,皆不了了之。紧接不久,你们的师傅就陷入叛国丑闻,泓山动荡,孟言微乘此机会欲接手泓山。夏野才承袭将军之位,势单力薄,无法与孟言微对抗。此时,何堪向他抛出橄榄枝,只要夏野同意让泓山与’山雨’融为一体,何堪就帮助他坐稳将军之位。何堪具体是如何做的我不知情,但结果在当时来看确是好的。”

        孟粱听完他所说,饮下热茶,“我知道了。那后来呢?你们何时知道山雨的事?现在又要做哪些筹谋?”

        卞容屿道:“夏野将军视泓山军为珍宝,提前布置好国破后的事宜。他把自己秘密提前告知了我的父亲——卞清河大人。父亲接手了他的计划,与何堪相见。”

        “所以泓山三位总使对于山雨都是知情的。”

        “是的。”

        孟粱呆了良久,突然笑了。

        “我终于验证师兄让我活着的理由了,他背叛我们之间的承诺,特地在最后关头把我推进密道,果真是为了李曳,为了让满域的人沿着我的轨迹,掉入一早就打造完成的陷阱。李曳只以为山雨是师兄招进军中的祸害,是师兄阴损的象征,所以在他看来,山雨的存在是一个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他一路上观察着我,我对这些全然不知,再加上吴神一与秦绪连的生死之战,种种迹象都应证了他的猜想。他全然相信当下的泓山对于山雨是不知情的,由此我们把满域的目光引导至山雨,而我们在这一段时间内要完成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我说的对吗?”

        孟粱的眼睛中似有利刃飞出。

        卞容屿也是不久之前才将这些串联起来。

        “夏野将军的计谋令我佩服。”

        “可是作为他的师妹,我非常生气。”

        孟粱的心抽搐地疼,她最信任的人把她利用得彻彻底底,他知晓自己家族的过去,知道自己是作为引导人最合适的人选,于是设计出了一切。

        我将我的全部真挚献给你,我不要求你同样待我,仅师门之情,也足够。但是你却回赠于我相反的全部,你如此待我,又与我最厌恶的孟言微,我的父亲,有何差别?

        孟粱的脸色白得令人心慌,卞容屿理解她的愤怒,被至亲之人瞒着,心情很难是好的。

        她问:“潜藏在地底深处的计划是什么?”

        “月勾教。”

        “月勾教?”

        “是。从最恶处寻得生机,我们要教之权,越过君王。至于现在正行的事,我不确定能否告知与你。”

        “何出此言?”

        “你不一定会接受。”

        “我已经蒙受这件事的恩惠,从牢狱里脱身,我会接受。”

        “好,那我就与你说。”

        卞容屿相信孟粱,他道:“给满域下毒。归谷中毒药的厉害你已经试过一次,而今,我们大规模倾倒,用月勾神罚之说,声讨万俟王室,掀起对满域复仇的旗帜。”

        曲黯良站在侧室焦灼不安地等着孟粱,她被允许聆听此次对话。每次听到山雨两个字时,她的心就咯噔一下。

        夏野做的事情一定让阿粱很是伤心,她不能在现在暴露自己曾是山雨的身份。反正没有秘密之后,隐瞒一辈子应该也是可能的。

        曲黯良真见到孟粱时,她的愧疚愈发浓郁,惴惴不安地唤了句:“阿粱。”

        孟粱的心很疲惫,与好友重逢也没能让她愉悦。她停下脚步,强扯出一抹笑容。

        “你要说什么?”

        “我是山雨。”

        对上眼的瞬间,她一下放弃刚才的想法,在不恰当的时机坦白了自己的秘密。她知道错过了这次,自己永远不会再说。

        可她想让自己是真实的自己,用真正的自我过接下来的人生。

        “你能不能原谅我?”

        曲黯良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低着头等着,手指脚趾都蜷缩在一起。

        孟粱的声音轻如宣纸,“那又如何,我们不是一体么?”

        曲黯良不敢跟上她,遥望着她孤寂的背影,她的心揪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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