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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愿回首


今天是父亲的祭日,和前几年一样,李曳什么也没有做。他盘腿坐在榻上,翻阅《道德经》。他一直在努力遗忘这个日子,试图铲除这一天不寻常的意义,把它回归到寻常,无意义的状态。

        挂在窗口的铃铛响起,对面的女人进入她的房间。他合上书本,走到楼下去吃午饭。琵琶女弹奏的音乐尚能入耳,要是能把词再修饰得雅致些,就更好了。李曳点了一壶酒,是一款温和的酒,伴着小菜,他慢慢吃起来。

        他已经在越字号楼住了十天,他一直在观察孟粱。他们曾面对面走过,在狭窄的楼道上,彼此之间的距离微乎其微。她不认得他的脸,他得出结论。

        晏洲很怪异,孟粱找不到泓山。没有联系方式,没有标志,其他势力也未见盘踞在此。陆若的信中说,已安排人与自己联络,请等待。

        她在这儿已有五日。峡宁同在晏洲内,她按耐不住心绪想去看看阿梧她们。寻找的时候路过越字号楼,生意不错,伙计里熟面孔不多,只是柳遐恕和栓婶都没在这儿。秋葵子等人也均已撤去,没有留下痕迹。

        到达栓婶家,空落落的院子间叶子飘散的到处都是。栓婶是不会让自己的院子被杂叶如此污染,再看屋内桌上的积灰已是厚厚一层。

        回到街上,看街头,战争没有对它产生影响,本是怎样还是怎样。公告栏上也没有她的通缉令,上面的俱是当地内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孟粱对峡宁还是持有好感的,在这里没有明显的被定义,它只是一片土地,土地上面的人刚好聚在一起。

        孟粱没有钱去越字号楼里租一间房,越字号楼有峡宁最便宜的客房,她连这点钱都没有。她从来没有担忧过金钱的问题,师父与夏野管理下的泓山,每月银子按时发放,任务完成的好还有嘉奖,生活过得挺不错的。现在军队全线隐蔽,她上哪里领银子,孟粱随便找了处能遮风挡雨的乞丐窝,迷茫地晒着太阳。

        也该考虑生存的问题了,这件事很重要。孟粱看向旁边缩着的乞丐,好奇地问道:“光在这里坐着,前面摆个碗,就能有钱吗?”

        乞丐看她不像是自己的同类,不想理她,当作没有听见。见他不理睬自己,孟粱用脚轻轻蹭了一下的膝盖,两只眼睛充溢着可怜,央求道:“我孤身一人找不到活路,想寻一个依靠,不论是哪里,只想有一口饭吃,有一处能安眠。”

        孟粱说得声泪俱下,还低下头擦眼泪。乞丐看到女子面纱下狰狞的疤痕,心中一动,生起怜悯之心,他又观察了她一番,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好物,指甲里还有残余的污泥,手也粗糙厚重,身世定是坎坷。

        现下战争才结,流浪之人遍布各地,这女子估计也是如此。他问道:“我从未见过你,你才到峡宁?是哪里人啊?”

        “哪里人?”孟粱低低念了一遍他的问题,她苦涩地看向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的家园被战火烧毁,属于我的都没了,或许只剩我一人还活着。”

        “莫要难过。”他清了一声嗓子,缓缓道:“我平生最看不得受苦受难,相逢有缘,我帮你一回,给你指一条生路。”

        孟粱眼睛一亮,连忙问:“怎么说?”

        乞丐从她的举动中感受到崇拜,他昂了昂头,自豪道:“你来的很是时候,正好有一批救扶战火难民的人在这里歇脚,只要你的情况符合他们的救助条件,他们就会帮你。”

        “要符合什么条件?严苛吗?”

        乞丐想了会道:“前几天刚遇见一个被他们救扶的,貌似只要把自己的经历对他们说一遍就行。”

        孟粱担心道:“我在这里什么关系也没有,他们会不会不帮我。”

        “他们本是帮你们的,何必顾虑重重,现在的世道有人来帮忙不容易,快去好好珍惜。”

        乞丐说着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看向孟粱的眼神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道:就在越字号楼那条街上的当铺里,当铺名字我不记得,反正你问他们掌柜就行。”

        靠在满是灰尘的墙壁上,和煦的暖意铺陈在身体各个地方,峡宁的阳光似乎总是那么温暖。孟粱怀念挂着层层被子的小小院落,棉絮之下栓婶那张朴实无华的脸。平和,温馨。

        “我会找的,谢谢你。”

        她真心道。

        乞丐面黄肌瘦,裸露在外的身体青一块紫一块,都是棍棒的痕迹。

        “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孟粱想与他再唠唠。

        他瞅了瞅自己的皮肤,复杂道:“这些都是特殊的见证,你不会懂的。”

        他伸手扯起黑乎乎的破被,做出赶人的手势,“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要休息,你不准在这。”

        孟粱笑了笑,又道了声谢,朝越字号楼方向走去。

        越字号楼同街的当铺,只有玉衡阁,掌柜韩紫收了母亲的玉簪,还说以后有宝物再去他那里。他收留救治难民?孟粱回忆对他感受,觉得乞丐的话不太可信。

        转眼间便已走到越字号楼,里面喝酒饮茶混在一处,还有曲儿能听,欢颜笑语都漫到了街上。突然间,孟粱感受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站立不动,那道目光也停住不动。会是谁在暗中盯梢?她跃跃欲试。

        再往前走少许路,就是玉衡阁。孟粱直接推门而入,铺内没有一个顾客,韩紫正在桌前对着账本拨算盘,桌上空余的地方摆满了小玩意。

        孟粱等着韩紫算完手头这笔账,二人都没有说话。她看起了桌上的玩物,都是从各地收集过来的珍奇赏玩,其中有一个山水砚屏,尤为精工,若是赵士衍还在,她一定要买下来赠给他。

        韩紫终于放下算盘,他闭了闭眼睛,道:“长时间盯着,眼睛都模糊了。姑娘有什么佳品要呈给在下?”

        孟粱开门见山道:“听闻有一群侠士在这里,我特来寻求救命之道。”

        韩紫微微一笑,他道:“这儿没有侠士,只做生意。”

        “救命的生意?”

        孟粱拿起山水砚屏,放在手中再看,她更喜爱它了。

        “生命怎可变成一桩生意,姑娘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下不爱听。”

        “可我是由一位留宿街头、满是伤痕的乞儿介绍而来,莫非他对我说了假话?不对,他的眼神很真诚,他是真的在帮我。这里真的没有侠士吗?”

        孟粱等了一会,听他说道:“你与我进来。”

        穿过后门,是一幢私人别院,很大很空旷,几乎没有一点装饰物,只有纯粹的实用物品摆放在各个位置。

        韩紫道:“你在这里等我。”

        而后他转进不知道哪里去了,孟粱东西左右都看了一遍,觉得这里不是他住的地方,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身后传来三个人的脚步声,三个人的武功水平都不同,从高到低,孟粱分辨着脚步的信息,转过身子,她有些惊讶。

        她的脸上还有伪装,于游与关衍没有认出她来。

        韩紫向他们介绍道:“这便是他介绍的人。”

        关衍觉得她有点熟悉,像是曾经见过。于游正沉浸在浮涟的事情中,不想管这些。

        韩紫对孟粱道:“介绍一下你自己,我们会根据你的情况,或是介绍你去哪里当值,或是给一些生活费,世道艰难,总让你有继续生活的机会。”

        孟粱不想立即被他们识破,她咳了两声,憋着嗓子胡乱编了一些话,最后道:“我身无长技,你们好心给我银钱,也只能助我一时,之后的日子还说不知道怎么过。而且,我脸上毁了容,更没有地方容我。”

        说罢她又要拿衣袖掩泪,孟粱何时做过这等姿态,觉得又别扭又搞笑。

        关衍听到毁容,想帮她看看,又见她面纱遮着,不好开口,怕她介意。毕竟伤在脸上,女子可是最在意容貌。

        于游断断续续听她说了一点,开口道:“我的故乡也在沐城,你从那里来,那里还好吗?”

        孟粱想了想,回道:“惨不忍睹。”

        于游定住了。他的父母都在沐城,战争还未开始前他已离开家人,在外跟随者志同道合的友人四处闯荡。战争打响后,他去北方尽自己绵薄之力,后来随着战线慢慢往南移动,然后他被困在廊洲,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家看过。他写的信,也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寄出去。

        沐城内是人间地狱,前不久刚从地狱升到人间,此前是进去便出不来,消息堵塞,外人根本不知里头是何光景。

        于游焦急起来,忙道:“仔细说说。”

        孟粱不语。于游问他:“怎么不说了?”

        “之前的经历太过悲伤,说不出口。如果你的亲人在那,现在你可以回去看看,希望她们躲过了一劫。”

        韩紫问她道:“丛定去归城上任,你是新城主来之后出去的?”

        孟粱回道:“是。”

        韩紫与于游对视一眼,让他勿要全信别人的话,然后对孟粱道:“我大概知道你的情况了,你让我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先在此处休息吧。”

        孟粱向他提问道:“听说你们叫昼门?”

        韩紫的视线再回到孟粱身上,疑道:“他和你说的还挺多。”

        孟粱低沉地笑了笑,她取下面纱,在他们讶异与警备的目光中撕下伤疤。

        “是你。”

        于游上前道:“为何这么做?”

        孟粱向他们拱手致歉,道:“巧合。我向人求助,真巧,遇到的竟是你们。我无意隐瞒,刚才的话面具摘或不摘,都是一样。”

        韩紫的脸色变得沉重,关添对他道:“她就是我们在廊洲遇到的泓山夏泉。”

        于游心里着急,他迫切的要知道沐城的详情,孟粱便把沐城的情况在必要的删减之下与他们说了,众人听完,莫不握紧拳头,满心愤恨。

        于游家境普通,住在平民区内,他估计着他们会缩在家中,但猜测不是真实,他赶紧向韩紫要了笔、纸,去写信。

        那层伤疤贴在皮肤上时间有点久了,孟粱觉得现在脸上紧绷着,很是难受。她用手揉着脸,边揉边与关衍、韩紫说话。

        “罗如和胡芸呢?”她问。

        关衍道:“他们不在。”

        他见她不舒服,关切道:“我也是医师,让我来看看。”

        孟粱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谢谢,不用。”

        韩紫则问道:“你遇见的那位乞丐,他都怎么与你说的我们?”

        孟粱把对话重复了一遍,看他们关切的姿态,那乞丐一定与他们相熟。

        孟粱在韩紫的安排下暂住下来,有一个做生意的同伙就是舒心,她欣喜地享用着现成的饭菜,吃了好多。与他们在一起,也不用伪装脸,真是异常的自在。

        李曳安排的人在玉衡阁守了一圈,发现孟粱过了半天都没有出来,立即派人回去禀报。李曳亲自来到玉衡阁,他带着自己的画与韩紫见面。

        韩紫带上手套展开画卷,崭新的笔墨描绘了一片神秘苍凉的景象。苍苍神树,枝桠蔓延至画外,树上挂有银铃,有红绸,天风停住,眷顾世人。

        上有诗曰: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不日不月,如之何勿思。

        韩紫将画卷起,脱下手套,交还给他。

        李曳问他为何不收,他答我这里不收新画。他又指了指贴在门上的,古字十分硕大。

        李曳笑了笑,他爱惜地摸了摸宣纸,道:“此乃上佳赤明纸,在世已近八十年,配得上一个古字。”

        韩紫对字画有一定研究,当然知道赤明纸的珍贵,又有八十年的历史,千金难求。他伸出双手,再次接过画来,这一回他没有戴上手套,用皮肤真切地感受纸张的肌理。

        他确定这个年轻人说的不假,只是只有空白的赤明纸才珍贵,上面有了不知名者的笔墨,它的价值便消失了。他见画的不错,装裱妥当后也值得观赏,想着自己挂在书房里,问道:“阁下想换多少钱?”

        李曳道:“五十两。”

        韩紫握着画的手微微停滞,他抬眼看向他,年轻人的口气不是一般大,他笑道:“十两。”

        李曳靠上前,他有点好奇,“这张画不值五十两么?”

        他的画艺可是同当朝第一人学的,君上每次都是称誉有加,怎么落到这犄角旮旯的小铺子里,反被看不上。

        他又指向落款,“你看看是谁的作品。”

        韩紫早注意到了,微澜二字写得倒是不错,俊秀悠游。

        李曳见他一点儿也不知自己,微微有点失望,他耸了耸肩道:“也罢,你不知微澜,自不知他的价值。十两便十两,只是这张作品此前受了潮,你要记得给它晒晒太阳,最近几日天气晴朗,正是晒画的好时候。”

        孟粱赶了好几个晚上,她按照萦部的画学密文作了多幅画,又作了一些普通的作品。白天在街上摆个流动摊。照往日,蒙住脸,伤疤露出来点。她枯坐在地上,等待着懂它们的人出现。

        “姑娘所卖之画是何人所作?”

        孟粱闻声抬头。一位俊俏男子站在画前,细细地看着。

        她道:“我不知,在下只是受人所托在这儿看摊子,于这些风雅之物没有关系。”

        李曳的目光往孟粱那儿扫了一眼,笑道:“你也不知么?”

        他摆弄着其中一幅,蹲下来指着画中的瑕疵道:“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没有价值,姑娘若想要赚钱应该先擦亮眼睛。”

        听着他的指点评价孟粱默默点头附和,可是他所说的一句也没切中要点,隐藏在里面的图像密码他好像也一概不知。

        “公子你要买吗?”

        孟粱有点遗憾地打断他。

        李曳摇摇头,道:“画艺再精湛些也许可以考虑一下,过几日我再来看看。”

        说罢他站起身来,潇洒离去。

        她能看出此人身形矫健,绝对是受过高人指点,刻苦练过。她琢磨他的话,良久,都没有从他这简单寻常的三言两语中获得一些信息。

        他这是在考验我吗?孟粱好奇地想到。

        一整日下来,除了他都没有人来光顾这小摊,孟粱决定跟着他这条线,她按照他的点评重绘了三幅画,换了地方等他。

        他悄然而至,仔细观摩这三幅画后,依旧摇头。

        孟粱又气又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若是不买也请离开,不要站在这儿妨碍我晒太阳。”

        她好歹是跟着萧会学习的,真没觉得自己的画如他所说如此低下。

        “请指教。”

        孟粱打算增加与他对话的时间。

        “我住在越字号楼听字间,明天晚上来找我,我示范给你看什么才是画学正统。”

        “为什么?”

        孟粱很不解。

        李曳拍了拍刚刚蹲下身时沾上的灰尘,道:“我昨天卖给玉衡阁一张绝佳作品,谁知掌柜有眼无珠,只当是泛泛之作,只给了我它的价值五分之一的银钱。我看到你是从玉衡阁抱着画出来的,我要向他证明微澜的画艺。”

        “那你何不邀请他,为什么来找我呢?”

        他抿嘴一笑,“我能看出这些画都是出自于你之手,你看你衣袖上的墨迹都还没有洗去,虎口、指甲盖里也都有颜料残存。夏虫不可与冰,只有与同是作画者才有探讨的空间。”

        他离开后孟粱也没有兴致继续等待,她收拾收拾后,抱着一堆画回到玉衡阁。韩紫恰在院里,他正站在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

        韩紫听到物品跌落在地的响声,他寻着声音源头望去,夏泉面上的惊恐暴露无遗,她三两步冲到画前,声音都在颤抖,“从哪里来的?”

        画中的场景她再熟悉不过,午夜梦回,几乎都是在那里。

        静安禅寺的神树,夏野抱着自己,在无数人的祈福之下,他背叛了二人的约定。

        韩紫算着日子道:“四天前一个陌生男子拿它来换钱。”

        就是他,这些天他跟着自己,还约自己去他的房间。孟粱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怒气压住,她把画卷好,放到韩紫手中,“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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