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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宁不安


孟粱安排秋葵子与阿康入驻越字号楼。她们一个来自闻部,一个来自禹部。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茶楼的密室里。木蝉子与贺檀出发后没有新讯息流出,而且泓山军各部的消息都陷入停滞。她能得到的,尽是些峡宁细碎的小事。

        在茶楼坐了半天,日落黄昏,孟粱喝了点酒,缓步回到住处。对着眼前令人心碎的境况,孟粱心烦意乱,将手里的图纸揉作一团丢了出去。

        “阿姐。”

        孟梧在背后叫了她一声。

        孟粱没有理她。转过身,二人目光交错,她压制住回荡在胸口的戾气,道:“我原以为你撑不过几日。这些天,很好。”

        看到妹妹,孟粱心中的冷冽与压抑更添几分。她瞥过头去,捋起袖子,去拾将才被她扔走的图纸。

        孟梧不由苦笑一声,道:“我还能给你添乱吗?在姐姐眼里,我一无是处,除去母亲的女儿这层身份,我什么也没有。”

        孟粱顿了顿手头的动作,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右边的木桌上,复转身去洗手,道了个:“是。”

        孟梧本只是自怜自叹一番,没承想姐姐直接否定她,心中凉意陡生,想到:我也跟着父亲、母亲从小读书,只不过没有同你一般去那军里。你何必瞧不上我。

        她按耐住气愤,她瞧见图纸上的圈圈画画,也知姐姐在为战况发愁,心情定是糟糕,说的话不能放在心上。想到此处,她心里头好了些,放下手中要给姐姐的热茶。刚才出屋时它还滚烫,片刻不到,几乎凉却。

        “这里很冷,可以叫我时不时拿些热水出来。反正我无所事事,倒水的功夫多的是。”

        孟粱听她语气酸酸的,其实自己也不想如此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只道了个是。

        见孟梧还立在那里等自己说话,心里头有些异样的情绪。她抓不透,想不明。于是快步走到茶盏前,试了试温度,稍有暖意,便饮了两口。

        刚到的消息:贺檀,峡宁,请求援助。

        孟粱立刻与联络站取得联系,与秋葵子一同赶到指定地点,然后把贺檀带到越字号楼的密阁中。

        看得出来她历经一番不太好的奔波,身上增添了好多道口子。

        “要的衣服。”

        秋葵子端着木盘敲响门。

        孟粱接过木盘,从上往下看,客人们来来往往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柳叔的营生之道果真不赖。回过头看因为左臂上的伤口而龇牙咧嘴的贺檀。她丹凤眼、柳叶眉,鹅蛋脸,长得像画中的女子。现在,像是画中的女鬼。

        “去买点伤药,放在阿康那。”

        “是。”

        秋葵子点头,轻声离去。

        “你不是和木蝉子一同去归城的么,怎么会在这儿?木蝉子情况如何?”

        孟粱关好门窗,盘起腿坐在贺檀的左边,帮她一点点撕下血肉粘连的衣物。

        “我们也没有一起出发,给我的密令里,我的目的地是满域南山。我是刚到南山就被追杀,兜兜转转才到这里,还好你在。”

        扯到伤口,贺檀嘶了一声,痛楚下晃动了一下身子,又不小心触碰到了血肉。

        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抿着嘴瞪了孟粱一眼,“你行不行?”

        孟粱给她一个歉意的眼神。因祸得福,刚才的拉扯正好把粘在一起的衣服剥了下来。她扶着她走进浴桶,小心地将左臂缠上绷带,安置在木桶外。

        在热水的滋养下贺檀松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让自己放空。她累极了,这些天身心俱疲。她也未想到峡宁会这么冷,为了让身子更灵活她一路逃一路丢东西,到最后为了吃上两个热包子把大袄子也给卖了。

        这些天可真是她史上最惨的境遇,如果仅仅是□□上的折磨就好了,贺檀拉住正在给她擦拭身体的手,睁开了双眼,问孟粱道:“所以只有木蝉子是到归城?”

        “应该是。”

        “那殿下呢?”

        孟粱道:“我这里是第一站,殿下已经启程。”

        贺檀身子直坐起来,溅起一滩水花,也溅了孟粱一脸。

        “你动作小点。”

        孟粱缩回双手,拿起挂在后面的帕子擦干净脸道:“我觉得等你睡一觉,休息好了再与我说比较好。”

        贺檀紧张道:“他们让我在南山接应殿下,可是我刚到就莫名被追杀,都没有与联络点取得联系。”

        她对这次追杀还心有余悸,自己才踏上南山土地就来了一群满域兵,不说一句话对着她一通追捕,直把她逼到峡宁。

        “殿下他没事吧,你有听说什么吗?”

        贺檀拉了拉孟粱的衣袖。

        “你的任务不是护送假殿下,干扰视线吗?”

        她现在神智不太清醒,孟粱不能全然相信。

        贺檀让孟粱从脏衣服内衬里掏出盖有萦部印章的文书,白纸黑字,和她说的一样。

        父亲说谎了。他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把殿下真实去向全盘托出,为什么要隐瞒一部分实情。孟粱不由感到头疼,上位者的弯绕心肠实在难猜。

        贺檀问道:“怎么了?”

        “确认一下。不要担心,护送的人找不到你,一定有备选。”

        “唉,”贺檀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愧道:“真是的,我怎么就给满兵发现行踪,不应该啊,一路上我都小心的不能再小心,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那群人就像特意在门口等着我似的。”

        如此分析,殿下的安全很令人担忧。而且羽令还在自己身上,他一个无权太子,有些泓山的将士可指挥不动。

        孟粱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当时没把羽令给南宫凌,当时想着他若拿到羽令,一定会让将士送他回涵城。

        “满域的军队都打到承明关,此间我们多少将士付出生命,君上却带着朝臣一走了之!”

        贺檀越想越气愤,在孟粱面前毫无掩饰鄙夷与愤怒。她真真看不起这位君上,毫无君王的风骨,令人不齿。

        “不如我们一起回涵城,你助我。”

        贺檀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孟粱。

        “师兄他不想我们回去。”

        “将军他怎么说?”

        孟粱回想起南宫凌提及的有关夏野对他的嘱托,加上父亲的话,心中有了个猜测。

        “他想我们直接听太子殿下之命,护殿下,而非君上。这次的任务,我想是他计划好的,为了使殿下暂时离开,保住殿下的命,然后获得权力。”

        贺檀花了一会儿消化眼前的消息,她耸了耸肩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只是等待?等待殿下给我们的命令吗?”

        “太子殿下不愿意。”孟粱环抱住膝盖,道:“他说他不想做背弃百姓之人,他不听将军的安排,他之所以乖乖的跟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不来不行。所以我没把羽令给他。”

        孟粱看向贺檀:“羽令还在我这里,这块能决定泓山命运的牌子,我现在该怎么办?”

        贺檀沉默不语。热气氤氲,她们的脸上都冒了一层汗。

        过了会儿,贺檀幽幽道:“我想你不知道,还有一件更不幸的消息。我收到了陆若大人的讯息,满军进攻南方岭川,同安书院同岭川守军伤亡惨重。若岭川沦陷,新都奉崆危在旦夕。”

        “满域要进攻南方这么大事,为何没有察觉?”

        孟粱大惊。

        贺檀道:“不可能不知道。闻部·江秋你知道的,他专门负责归城情报,神通广大。战争前已被调到南方。”

        “那满域又何来如此多的兵力?”

        孟粱算着他们的人数,这场战争持续将近一年,满域再大,也不能源源不断的派兵遣将。其他国家也虎视眈眈的盯着它,若没有绝对的信心,他们不敢再开辟一条新路线。

        贺檀忐忑的道:“或许你该问问夏野将军雀口战局如何。”

        “陆若大人还说什么?”

        “她让我隐蔽下来,等。可是我不想一生都在黑暗中行事,为那个连国也不要之人。”

        贺檀把自己浸泡在水下,水花漫过她的头顶,什么也听不见,唯有内心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她的脸胀得红红的,满心都是不甘。

        南宫行从不是个好君主。从他执政以来,南嘉域一年比一年孱弱,泓山所对付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剑锋所指,更让贺檀难以下手。

        孟粱稳住心神,她走到墙边的橱柜,打开抽屉,从中取出柏香,点燃后一丛小火苗跳来跳去。薄薄的透明的烟雾好像清晨那些晶莹闪亮能被人抓住的东西。

        柏木研制而成的香味微苦,醇厚干净的味道能很好的舒缓情绪。

        “我宁愿死。”

        贺檀说得干净利落。她从浴桶中站起来,水直直从身上滑落到地上。孟粱把浴巾给她披上。

        孟粱看了她一会,放下臂弯里的衣服,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热茶的醇香经由口鼻流入胃中,她一口口喝着,内里仍是一片寒霜。

        “我想自己做决定。”

        贺檀看向孟粱。

        孟粱对上她的眼神,“将军自有主张。我们安心等待他的命令。”

        孟粱想一个人认真思考一下,她摸着贺檀的额头,有些微烫。

        “我去给你拿药。你不要离开这里,满兵还在找你,会给我添麻烦。”

        贺檀若有所思地望着孟粱,嘴角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孟粱见她的笑感到背后一凉。

        “你会安心待在这里?”

        孟粱甩开她的手,认真地道:“回去能怎么样?”

        “那你也会毫不犹豫。”

        “我不傻。”

        “你不要以为是为我考虑,我开心了哪怕是死也无所谓。我们还不熟悉对方么。”

        孟粱呼了一口气将烛火吹灭:“看来你已恢复神智,就不要浪费我的东西。”

        越字号楼盈利不错。

        “照这样下去的话,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不用愁冬日炭火不够了。”

        栓婶激动的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流下了泪,哽咽道:“源儿也终于可以放心参加科举。”

        当晚栓婶买了好多菜回来。看着这难得一见的丰盛,大家都很开心,围坐在一起。冬日,外面正吹着阵阵寒风,屋里暖融融的。一杯暖酒入肚,孟粱同样感受到了喜悦。

        不知何时起,自己许久未有过这样一大桌子人在一起吃着笑着的经历。今天她又重新清晰的感受到家的温暖。

        她看向楚源,少年安静腼腆。他很细心,会在自己因不习惯做出些荒诞事前上来帮忙。阿梧与他也亲近,读书时有不懂的地方常去向他讨教。一来二去大家渐渐熟络了起来,并没有因为家国对立而对他含有恨意。

        孟粱特意听过楚源的讲解,字字句句皆是上品。可是,在这儿越是过的好,她就越痛苦。

        她是多么悲哀,又多么幸运。眼前言笑晏晏,南嘉域人心惶惶。这一番对比,让她内心燃起一团焰火。

        夏野一直没有联系自己,他没有任何消息。满域的联络点除峡宁外,尽数关闭,孟粱想探寻也没有途径。

        贺檀唏嘘不已:“时局突然逆转,如今大难当头的反而是南方。”

        泓山三部的主力全在南方,孟粱与贺檀每时每刻都紧绷心弦。

        手心紧贴在心脏处,扑通扑通。

        乘着柳叔他们收拾残局,孟粱拿起一壶酒走到屋外。

        ‘你携羽令至峡宁,等待新的旨意。’

        ‘从现在起,你不能与任何人联系。’

        ‘羽令关乎泓山安危,你务必保管妥当,除君上与殿下,其余人均无索要他的权利。包括你的师兄:泓山大将军——夏野。’

        父亲临别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孟粱坐在无人的阶梯上,一口接着一口饮着,坦然的接受寒风的洗礼。身体上的痛苦有时能代替心理上的焦灼,她宁愿自己到战场上去受尽血腥,那样还能心安理得些。

        旁边站着一个人,她醉了,看不太清是谁。她伸手欲拨开遮住双眼的头发,眼前之人先开口说话。

        是柳遐恕的声音。

        “家里来信说一切都好,让我们不要忧心。”

        孟粱颓靠着湿漉漉的墙壁。

        “他怎么还有办法联络到我们?他还说什么?”

        “没有了。”

        孟粱冷笑一声,等了一会,方道:“他还好么?”

        “老爷吗?”

        “夏野。”

        “关于大将军,信中没有说。”

        孟粱又喝了一大口,酒精的作用下她双眼迷离,已经有些看不清前面的景物。

        她晃晃脑袋,指着柳遐恕的胸口道:“你说,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

        柳遐恕看出她的痛苦,欲言又止。

        “为什么?”孟粱再一次道。

        “保护太子殿下。”柳遐恕道。

        孟粱的胸口像被铁棒锤打,万分痛意袭来,她几乎喘不过气。

        孟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我很好奇父亲的态度,他让我觉得像是戴了无数层面具的人,没有人能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大人肩负重任,朝廷复杂,我们怎能轻易理解。”

        “这倒是······”

        孟粱拾起地上的酒壶,又大饮下一口,辛辣的酒水激得她眼泪直冒。

        “我再问你,你可知道南方受袭,南方也岌岌可危。”

        柳遐恕黯了神色,道:“有听人说。”

        孟粱看他道:“你之前不知道吗?”

        柳遐恕连忙躬身道:“我怎么会晓得这些。这估计君上也不知道,否则怎么会去南方。小姐为何如此问我?”

        孟粱扭过头不去看柳遐恕,望着一望无际的雪景。

        “是我胡思乱想。我觉得我们来峡宁一切都太顺利了。这可是带着殿下来这里,我想到的是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或许要拼了这条命才能将殿下安全带来再送走。未承想,我们居然早在这里有身份,连茶馆都早早准备好,再过一段日子,就要在这里成为真正的满国人,在峡宁安家落户了吧。”

        柳遐恕慌忙解释道:“老爷之前在这里有生意上的往来,全是由我的名义操办的,故与当地县衙里的官员都十分熟识,才能在短时间内把身份安下来。小姐若有疑惑,我都能解答。万万不能不相信我啊!”

        情绪所至,柳遐恕跪了下来。

        孟粱瞥了他一眼:“柳叔,你想多了。我只是感慨,快起来,不要跪。”

        柳遐恕看着孟粱,他的心也时时刻刻都是揪着的。他理解她的心情,却什么也说不得。

        孟粱见他还没起身,放下酒瓶,拍了拍袖子上的雪,然后拉起他。

        柳遐恕站在大雪中,背微驼。

        风雪飘到了孟粱的眼里,她踉跄的往前走了几步。本已平息的愤恨陡然间越来越浓烈,她停下来回身面对着柳遐恕。

        “回去!”

        说完话,她不停地向前走,与疾风相对,刮的脸上的裸露出来的肌肤生疼,每一秒的呼吸也是艰难的。

        她什么也做不得,蜷缩在这冰天雪地中,如腐烂的尸体。

        孟粱走了许久。

        柳遐恕跟了一路。寒气实在浓重,柳遐恕近花甲之龄,在外时间一长,他猛地咳嗽起来。

        孟粱实在受不了。在她心烦意乱时最恶有人跟随,可此人却承着担忧之名义,且是位长者。他实在是太不了解她了,她方才已露杀心。

        孟粱转身对着虚弱的柳遐恕呵斥道:“不要因为你是家中管家且是父亲心腹我便任你监督看管。”

        柳遐恕听后停下了脚步。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孟粱过了会,又想自己何苦与他斗气。只是若不大声喝退他,只怕自己抑制不住恨意,做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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