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七
成文磷知道狄明会做饭，但从没想过他如此会做饭。
狄明拿着刀的手像机器一样快速上下挥动着，在菜板上撞出一声声有节奏的声音，一旁的成文磷看着都有点担心狄明会不会挥刀太快而切到手。
“喂。”狄明抬起了头：“要高考了，你不看看书吗？”
“已经不想看了。”成文磷叹了口气：“看做菜比看书有意思多了。叔，你这刀工可以啊。”
“我好像也做了十几年饭了。”狄明回过头，继续切着案板上的菜。
“十几年你十来岁就自己做菜？”成文磷奇道。
“嗯，我爸妈做饭太难吃了，从初中到高二就一直是我做饭，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了。”狄明回答道。
成文磷总觉得，喜欢做饭的人大概生活的都挺积极的，可是从狄明身上他丝毫看不出“积极”两个字——狄明不仅不爱说话不修边幅，周身还整日环绕着莫名的低气压，而且以前家里更是一直连个锅都没有。
“叔，那个锅是”成文磷指着灶台上一个崭新的铁锅，问道。
“哈尔送我的。”狄明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想吃外卖，叫我做来着，这两天他可送了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着。”
“那他去哪了？”成文磷问：“你是不是说过，他去外地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人总是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的。那天早上起来他忽然很认真地和我说，他要出去玩，然后就什么也没带就走了。”狄明说到这里时，停了停手里的动作，转而看起了窗外的蓝天。
对着窗户呆愣了很久后，狄明才回过神来：“你多等一会吧，可能晚上才能吃上饭。”
“这么久？”成文磷奇怪道。
“也不是很久吧。”狄明看了看表：“其实你再稍等我半小时，差不多就行了。”
当狄明默不作声地端上来一盘又一盘可谓是“豪华”的饭菜，把一个狭窄的桌面摆的满满当当的时候，成文磷才明白为什么狄明说要多等一会儿。
“这锅挺好用的。”狄明说着，端上了最后一盆蔬菜沙拉，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了。”
“不是，叔”成文磷的声音里带着吃惊和惶恐：“这七八盘子菜，我也吃不下啊。”
确实，这一桌子菜花花绿绿的，做的也很精致，有荤有素中西兼具，甚至还带着一锅羊肉汤。成文磷就连过年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东西。
“啊。”狄明拿起了勺子，眼神里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意味：“主要我嗯，比较能吃。”
成文磷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想着一个人总不可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更何况还是狄明这种看上去就很瘦的人。
他拿起筷子，从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碗看上去像是土豆泥一样的东西里夹了一块尝了尝。
“哇这这是啥？”
那东西在入口的一瞬间就立刻爆出一种带着清凉感的细腻的甜沙——就像雪糕一样，但仔细一尝，就又能感觉到这东西其实不是冰镇的，也没有雪糕那么齁甜。
“山药。”狄明的回答依然很简单。
“叔，你这也太神了吧！”成文磷不由得又用筷子分割了一大块山药泥夹起来：“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也是以前在魔都的西餐厅吃到过这东西，才慢慢自己摸索会的。”狄明看成文磷喜欢，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其实就是加了点薄荷叶和果酒而已。”
成文磷品尝着山药泥那像是有一种挥发性一样凉飕飕的余味，过了好久，才舍得把那一口山药咽下去：“叔，你跟谁学过吗？”
狄明摇头道：“主要是我自己喜欢做饭。要说谁教我的，那我去过的所有饭店都算是我的老师。”
成文磷又拿起一盘鸡蛋炒西红柿盖饭——就连这种最基本的菜式狄明都做的让人非常有食欲。大块的嫩鸡蛋旁边，一层橙红色的西红柿汤均匀地盖在一小堆米饭上，居然显得还有些晶莹剔透。成文磷夹起一筷子菜，才发现就连西红柿都被狄明切成了很规整的长方体。
成文磷有些惊喜地笑了起来：“这，我都不舍得吃了。”
狄明却自顾自地端起了碗，低垂着眼神，拿着个勺子安静地吃了起来。不过虽然他吃的很安静，但是却也算得上是某种“狼吞虎咽”，成文磷只感觉狄明对于送到嘴里的东西，都没嚼几下就快速咽了下去。
而且他只会盯着面前的一盘菜下手——才不到一分钟的工夫，狄明面前的大半盆蔬菜沙拉就被他立刻消灭了。并且狄明似乎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他只是稍微喝了口水，就继续瞄准了下一盘菜。依旧是专盯着一盘菜专一无二地吃，速度也更是有增无减。
成文磷想到了什么，便悄悄拿起手机来，想要对着这一桌子菜拍个照片。
一来是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还好吃的东西；二来
状元做的东西果真甩开状元酒店的东西七八条街——这对他来说甚至还有某种奇怪的解气感，他他别想把这桌子饭菜也拍个照片发出去，并且配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正想按下快门，狄明的手却忽然出现在了镜头里，成文磷没反应过来，就也把那只手给一起拍了进去。
然而狄明似乎都没注意到成文磷在拍照，他只是把自己摆出来的精致的菜肴近乎于粗暴地用勺子捅开然后盛走，紧接着就是粗犷地吞进嘴里。
成文磷看看照片里那纤细却又瘦到布满青筋的手，又看看沉默地狼吞虎咽着的狄明，忽然就忍不住一笑。面前的这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总给能成文磷一种神奇的反差感，他似乎可以消沉道好几天连顿正经饭都不吃，也可以一下午就做出一桌子如此精致的饭——然而却又可以做得到对自己作品毫无怜惜之情地大快朵颐。
成文磷又不禁低头看看手里的照片傻笑起来——照片里，狄明拿筷子的方式都很奇怪，就像是握笔一样，拿筷子的地方非常靠下，都马上要捏到筷子的尖头了——这就导致他捏筷子用的劲很大，于是，他那棱角分明的手指关节像石头一样地突出来，手背上的血管也横横纵纵地虬结在一起。
“你笑啥呢？”狄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成文磷。
“成文磷被这么一叫，也反应了过来。然后他就觉得自己确实是愈发地奇怪了，居然莫名其妙地对着狄明的手傻笑了好一阵。
“你拍照片了？”狄明抬头问了一句，随后便继续风卷残云似的大口吃起了菜。
“是，我就是觉得我这辈子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你是想也发个朋友圈给你妈看吧？”狄明叹了口气，还想继续夹点菜，却发现盘子里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便留下了一些给成文磷，自己则是又把目标转移到了另一盘菜上。
“没！”成文磷被说穿了心思，语气忽然就条件反射一般地着急了起来——可是说完这个带着明显的羞赧意味的“没”字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样的反应简直是不打自招。
更何况，狄明那看上去永远都像复活节岛石像一样的眼睛一到了关键时候，其实总会猝然冒出一种和外貌不符的洞察力，这就让成文磷总是觉得自己都没什么能瞒得住他的。
于是成文磷放弃了狡辩，他尴尬地笑笑，说道：“是想发来着的，但是一想又觉得有点幼稚。”
狄明的嘴边扬起一阵淡淡的带着无奈的笑：“所以你恨你妈么？”
“啊？”成文磷很惊讶于这个忽如其来的问题：“恨？”
“对啊，就是比如说，如果她有一天忽然死了，你会不会就解脱了呢？”狄明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勺子，抬着眼睛看着成文磷。
“也不至于吧”成文磷只觉得这个问题又突然又难回答，他简单设想了一下那种场景，却又觉得太过于虚拟，怎么也设想不出来自己能有什么感觉。
“难为你了。”狄明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默默地吃了好几口米饭，才再次开口说道：“其实我跟你在某种程度上还挺像的。虽然也不是像你妈这样直接不把你当回事，但是确实，我父母曾经也让我挺难受的。所以真的知道他们死了，我也就没有很伤心。”
狄明微笑着喝了口水，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看着洁白的墙壁，呆呆地说道：“只是后来吧，就有一种奇怪的遗憾慢慢涌上心头来，渐渐地，就变成一种好像永远消失不掉的疤了。”
狄明见成文磷好像没明白，便又补充道：“其实，就是我觉得你或许并不需要和你家里人较这个劲儿。不管你赢了输了——或者就算她死了，这种较劲都永远不会有什么意义。最终给你留下来的，就只会有那种恨或被恨的残骸，在你心里挥之不去，再也消失不掉了。”
“嗯”成文磷听着狄明的话，似懂非懂地反应着，却又在同时觉莫名察出了狄明语气里的一种惘然。
狄明眯着眼睛，呆滞地笑了起来。他又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肉，然后便一边失意地笑着，一边慢慢地咀嚼。
成文磷看着狄明脸上短短的胡茬子跟着嘴巴一起轻轻地晃动着，总觉得大叔有时还挺惨的。但是狄明却也一般不怎么感叹自己的经历，他只是有时会在成文磷主动问的时候简单地说说，又或者是提出一点建议的时候顺便带上两句，但狄明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向别人描述自己的失意——尽管这种失意就像一团忧郁的空气一样，时时刻刻都围绕在狄明周围。
只不过成文磷感觉这几天这种“忧郁的空气”也明显地变淡了很多——或者说自从他认识狄明以来，这种空气就一直在慢慢地散去。
成文磷抿着嘴唇想了想，说道：“叔，你做的饭真好吃，这下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你喜欢就行。做饭的人无非就是想要吃饭的人觉得开心。至于人情啥的就免了吧。某种程度上，其实你也帮了我挺大的忙的。”狄明说完这句话，连眼都没抬一下，就继续大口地吃起了饭。
“啊？”成文磷没明白：“我帮上什么了？”
“嗯”狄明闷哼了一下，又摇，这或许也是因为你吧。”
“因为我？”成文磷奇怪着。
“咳”狄明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有个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来着，说人还是要向前看的。”
成文磷瞪着眼睛反应了片刻，便恍然大悟地笑起来：“哦，你送药那天晚上我说的啊嗐，这话也没什么营养啊，换谁都会这么说的。”
“可实际上，也只有你跟我说过。”狄明放下筷子，笑了笑，便扶着大腿站了起来：“我去眯一会。你吃完想走就走吧，但别吃太撑了。”
随即，便脱掉外套随便扔到了沙发上，回屋子里去了。
“叔，一直想问，你白天总睡觉，晚上还睡得着吗？”成文磷叫住狄明问道。
“白天太亮了，我不是很喜欢。”狄明站住身叹了口气：“其实，从前的风沙城晚上也灯火通明的，但今年回来一看，夜里就只剩下坏掉的路灯了。”
“这几天他们好像在四处修路，也修路灯来着。”成文磷说。
“哦。”狄明思忖片刻：“这两天沙城又挖出来石油了，还有煤矿。新市长想抓住机会搞发展来着。”
说罢，狄明就径自进了卧室，睡觉去了。
空荡荡的新房子里马上又变得安静起来，成文磷盯着狄明卧室的门看了好久，，才一边呆盯着门，一边重新拿起了筷子。
狄明还真的把这六七盘菜吃了个干净——成文磷是真的没看出来原来狄明饭量有这么大。不过他还注意到，每一盘菜狄明都给成文磷留了一些。尤其是那碗山药泥，成文磷夸赞完好吃之后狄明几乎就再没怎么动，他只是稍稍挖走了两勺，剩下的一大半还被勺子切割地整整齐齐地，留在碗里。
成文磷就一边吃着饭一边打开了手机。忖度了半天，虽然他似乎还是没太明白狄明刚才劝他不用和她妈计较的时候说的话，但是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那张照片发出去。
再看看消息，成文镭的语音果真也已经堆了十几条了，大概是在担心成文磷高考前又赌气不回家——在那着急呢。
成文磷觉得自己应该回两句什么，但是想了半天，他都没想出什么可以和自己的弟弟说的话，于是他长出了口气放下了手机。看着面前狄明专门给自己做的一桌子饭，那句“金榜题名”已经不再显得那么刺耳了。
吃着吃着，成文磷似乎悟出了什么东西来——他活了十七八年了，几乎从来都没有人给他专门做过这么丰盛的饭。或许有的人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注定了和自己不一个世界里的人，自己又何必和他们过不去呢。
脑子里那句成文磷自己都不信的“我不在乎”现在已经确确实实地变成了一句淡淡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吃完了饭，成文磷理论上自行先走一步就行——狄明也是这么嘱咐的。可是成文磷却又怎么也不想回自己家。记忆中那个破旧的家门像一粒鞋子里进的小砂砾一般，既让人不舒服，又怎么也倒不出去。
成文磷对着沉默的一桌子残羹剩饭发起了呆，想了好一阵子，才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起了碗筷——收拾好了送到厨房之后，他又觉得白吃人家一顿似乎应该刷刷碗；刷完了碗，他又环顾了好半天，看见狄明用了一下午的厨房也有点乱了，就又把厨房打扫了一遍——成文磷其实并不是想干活，他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不用回家的借口罢了。
最后他还真的硬生生从下午拖到了晚上。当狄明眯着迷迷糊糊的睡眼打开门打算收拾收拾家的时候，却发现家里已经窗明几净，就连地板都被擦到了能照出人影的程度了。
窗户外面，对面居民楼上挂着的夜灯映出浅浅的黄光，隐约地透过大窗户在客厅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黄光。狄明揉了揉眼睛，似乎看见沙发上好像缩着一个黑黑的东西。他打开一盏小灯一看，才发现是成文磷瘫在沙发里，睡得正香。
灯一开，成文磷也被惊醒了，他吓得一激灵坐起身来，然后就看到了站在眼前和他面面相觑的狄明。
“你没走？”狄明问。
“我，那啥，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成文磷空咽了一口空气，打起勇气道：“叔，我都给你收拾家了，你就再留我几天呗。”
狄明的眼睛里轮番着浮动过好些疑惑和推测的目光，良久，他才他沉吟了一声，抬起手咬住大拇指，简单地答了一句：“行吧。”
成文磷不禁笑道：“这么简单？”
“不然呢，我难为你干什么，看你也不想回自己家。”狄明用那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瞟了成文磷一眼，一边用手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一边拿起扔在沙发上的衣服批到了身上：“高考完你就能离开这里了。我说过的，你应该一定能苦尽甘来的。”
“嗯，是说过。”成文磷想起狄明在送他从坟场回家的那一次，确实是说过这么一句话的。
狄明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虽然除了小灯在飘窗台上留下的如同黄霜一样的微光，以及窗外喧嚣的大风以外，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但是狄明还是看得很入神——就如同他能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看出来什么正在摇曳着的动画一样。
“叔？你看什么呢。”成文磷不禁问道。
“没什么，就是我也想起来了我高考前的那一天。”狄明回过头来，交叉起双手的十指，又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下低下了头。
“嗯？那天怎么了吗？”成文磷好奇道。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去山谷大桥上待了好久。”
说罢，狄明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又抬起头来，说：“一会儿我再去看一眼吧。”
“我”成文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吐出了这个“我”字。他看向狄明，咬了咬嘴唇，说出了那半句被犹豫挡在了嘴边的话：“叔，我也跟你一起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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