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三
狄明还是挺好说话的——虽然看着不像，但是成文磷现在大概是相信了。
成文磷给狄明发消息的时候，他都觉得这请求过于荒唐，很可能狄明是要犯难的。但是狄明只是稍作沉默，就说：“可以”。
成文磷当时只是惊讶：“叔太麻烦你了，叫你帮我这一次又一次的，你不会不高兴吧。”
“没。”狄明说，“反正我无所事事。你能好好高考不更好吗。”
“叔，我可以问问吗，为什么你这么乐意帮我呢？”成文磷发出这句话，刚发完就感觉到这问题问的太奇怪了，叫人怎么回答呢？
对话框的另一边果然沉寂下来，“对方正在输入”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屏幕顶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一直等两三分钟后，对面才回了简短的这么一句：
“自己本来就有几把刷子的人，旁人都乐意扶一把的。”
当时成文磷放下手机，就只觉得，狄明这人，真好啊。
成文磷的旁边放着一袋柑橘，他呆呆地坐在艳阳下的学校前，忧心忡忡地等着狄明出来。他本来想借着等狄明出来的这个机会看看书，奈何今天的风太大了，风里还都是打人贼疼的那种小沙粒，书页一翻开怕是就得被无情地撕下来。成文磷便只好躲在一堵遮风的墙边上，心不在焉地听着录音。
风是越刮越大，颇有几分要再度发展成沙尘暴的趋势——即使这堵墙能一定程度上起到挡风的作用，成文磷都有点被吹得睁不开眼。
风沙城的经典鬼天气。
一张开嘴都可能吃进去好多沙子的鬼天气。
成文磷眯着眼睛，瞪着学校——司空见惯的学校，平平无奇的晌午。风沙城这地方太小了，看哪里都很厌倦，尤其是这个关了自己三年的地方。他的脑子里开始隐隐约约地想象出外地会是什么样，魔都又会是什么样，大概没有这种无休无止的让人都看不见远方的沙尘暴，也不会有这一切令自己觉得土哄哄的难受的空气吧。
后面有个人护着眼睛，迎着风艰难地走了过来，成文磷抬头瞟了一眼，风沙中看不太清他长啥样，只看到似乎是个中年男人，穿的倒是挺清凉的，就一层单衣。
他估计也是被吹得走都走不动了，才来这堵墙下面暂时避避风的。他也没多想，就继续眯起了眼睛，一边听录音，一边养着精神。
过了一会儿，成文磷觉得隐约之中风沙变小了，便睁开眼睛看了看，正好看见狄明手揣着兜从门口的大台阶走下来。
成文磷心里便一阵激动，正想要拎起旁边的一袋子橘子去接狄明，后面就忽然传来一身浑厚、欢乐，且震颤到甚至都穿透了沙尘暴的喊声：
“小！狄！狄！”
快乐的声音把成文磷，甚至是远处的门卫都吓了一跳，成文磷回头看去，才看见这正是刚才和自己一起躲在这墙根底下避风的大叔。
或者也不能算大叔虽然也和狄明一样有点络腮的短胡子，但是明显是修过的，整齐的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显得也年轻很多。
他像个孩子一样地向着狄明冲过去，一边大声念叨着“小狄狄小狄狄小狄狄”，一边飞也似的一把扑进了狄明的怀里：“小狄狄！找到你啦！”
狄明差点被这忽如其来的熊抱扑倒下去，但他的脸上还是腾起了一种带着惊喜的明亮的笑容：“你，你咋回来了？”
“小狄狄小狄狄小狄狄！”那人放开狄明，喜出望外地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都几年没音信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成文磷疑惑了，这是哪门子老熟人，一上来就是这么打招呼的？
“哈哈，怎么说呢，啧，”狄明的眼里带着笑意：“没死成，挺不爽的。”
这是什么神仙对话
“小狄狄，你咋跑咱学校里去的？”那人又问。
“哦，我给这小子开个家长会。”狄明说了说，指了指后面的成文磷。
成文磷这才发现原来狄明早就注意到了自己。那个人回过头来，浓眉大眼的脸和自己正对上了。那人在用一种笑得变幻莫测，但是很似乎却能挖出他心里所有想法的眼睛盯着成文磷看了好久，盯得成文磷都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你别吓唬他，我就是冒充一下家长，我肯定不是真的啊。”狄明拍了拍他，走过来对成文磷说：“你应该见过他吧，那就是那个哈尔，哈尔哈沙呀。”
“基佬？”成文磷懵了，不知怎么地，脑子里就忽然蹦出这么一个词。
“哟！他咋知道！替人出柜天打雷劈啊！”哈尔脸上那种带点痞帅感的笑，此刻变得更加带有了几分挤兑狄明的意味，他凑到狄明旁边，用胳膊肘撞了撞狄明：“这是你小男朋友？老牛吃嫩草了？”
狄明脸上一红：“别瞎说！”
哈尔把手揣到裤兜里，颇有兴味地走进成文磷，用那被浓密的睫毛半遮住的眼睛盯着成文磷，就像一个捉虫子的小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只草丛里的蟋蟀一样：“嘿，小伙子，叫啥？”
成文磷脑子里飞过那天在光荣榜上看见的那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的那个灿烂如阳光一样的笑容这才慢慢地和面前这张脸对上了。
“哎，行了啊。”狄明低沉温和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哈尔，他就是我一个朋友，叫成文磷。”狄明摘下帽子，走过来问成文磷：“我请他到我家吃个饭，你先回宿舍吧？”
成文磷的脑子暂时还在被“这就是那个喜欢男人的基佬？”这个问题占据着，在被哈尔盯着的那几秒，他只是觉得，这看上去好像是个很正常的人，没有很像贺一飞说的那么牛鬼蛇神啊。
现在狄明要带着这个“基佬”去他家吃饭成文磷却忽然感觉到心里面袭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是好奇，又或许是莫名在意狄明为什么都不叫自己一起去的心情。
“叔，我能不能也”
于是这句话就跟着不由自主地被他说出来了。
“诶！带上他嘛！你不能抛弃你的小男友啊！”成文磷的话没说一半，就忽然被哈尔大声地打断了。
“我不是!”成文磷居然和狄明同时急眼地说出了这句话，但他们马上就发现，他们的声音都重合起来了的这件事——似乎在这种语境下变得更加微妙地奇怪，于是两人就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
“咳，直男！直男。别乱说了，走吧走吧。”狄明一拳捣在哈尔的背上，顺势就推着他往前走，顺便还跟成文磷示意了一下，叫他也跟着一起。
哈尔却笑着一把伸出手来，吃起了狄明的豆腐，他坏笑着捏了捏，说道：“我就说，打我这么有劲，这两年练得不错啊，啧啧，这肌肉不错。”
“去去去”狄明推开了哈尔那不安分的手，斜眼瞟了一下他那薄薄的短袖下壮实的胳膊：“你不一直都比我强多了？”
“是你穿的太厚了看不出来吧！都五月了你咋还跟冬天一样，真是老样子啊。”
成文磷在后面一边看着两个打打闹闹的大叔，一边默默走着路。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一是没想到，即使是沉默寡言的狄明，遇到了以前的同学时，居然也能像自己和贺一飞那样地轻松，二是
二是他现在心里面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的感觉。
似乎是他也想摸一摸狄明试试。
成文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诡秘的东西，他默默掏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出了狄明刚才重复的那两个字：“直男”。
他是在说他自己是直男吗。
还是在说我呢。
哈尔的那个玩笑让成文磷挺震惊的，而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像是要把他心里的秘密一丝不剩地全都盘问出来一般的自我怀疑。
狄明倒是依旧风平浪静地，似乎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依旧捂着黑色的帽子，稳稳地往前走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那一阵大风吹来了厚厚的浓云，本来还很明媚的艳阳天俄而就变阴了。
成文磷的手机很老旧，网速也很慢，但是那一刻，他四周围的风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变得沉寂了下来——简直就像一个本来嘈杂的剧院里熄了灯后，人们不约而同地全部安静下来等着要观赏接下来的好戏一样。
查到的“直男”这个词汇的意思也没有很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却依旧让他开始感到动摇，地动山摇。
自己真的是所谓“直男”吗？
某种奇怪的慌乱和骚动的纠结和自我怀疑上演在成文磷的脑子里，那一出令周围都为之寂静的大戏终于开始上演了。
四
狄明一打开门，哈尔就闪身钻了进去：“你新家真大啊。啥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这是遗产。”狄明叹了口气，把背上的书包拿下来，交给成文磷：“家长会的东西都放里面了你们班主任就是我以前的班主任！不过幸好没被发现”
“啥？这孩子班主任也是李老汉？”哈尔一听来劲了：“老师他怎么样了啊？”
狄明脱下外套，叹了口气，说：“挺好的，就是他也老了。”
随后狄明转头嘱咐成文磷，说：“你嗯可以先去里面学习一会儿，我点个外卖吧毕竟我也没食材。好了叫你。”
成文磷点点头，余光却还在瞟着哈尔。
哈尔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很不明显的观察，但他却只是对着成文磷爽朗地报以一笑，说道：“老李是你们班主任的话，那你应该高三了吧？”
“哦，是。”成文磷一开始还有点懵，不知道哈尔是怎么猜出来的，不过转念一想，从哈尔和狄明毕业到现在，过了六年，正好是两届，大概是这么算出来的吧。
成文磷一直觉得自己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但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着五大三粗的“基佬”却比自己更快，他几乎是在听到老李是他班主任这个简单的信息后一瞬间，就悟出来了这事。
“你吃海底捞不”一边的狄明拿着手机，问道。
“嗨呀都行。我不挑”哈尔笑着拍了一下狄明：“咱这儿啥时候也有这种玩意了？”
“在市中心，新开的不过我没问你。我问他呢。”狄明指了指成文磷。
成文磷也有些惊讶，海底捞这东西他只在朋友圈里别人发的图片里见过，今天忽然就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见识一下，他就没有拒绝。
狄明下好单，又抬头看到了成文磷拎着的一兜子柑橘，便用眼神指着那袋子，问道：“给我的？”
“噢，对，我都忘了。”成文磷拿起袋子地给狄明：“那啥，帮我去开家长会，辛苦你了，叔。”
“唉，每次帮你一下，好像都必须得马上还我似的。”狄明嘴里这么说着，却还是笑着拿出了个橘子：“谢谢，我挺喜欢这东西的。”
狄明给成文磷和哈尔一人扔了一个柑橘，便坐到了空无一物的飘窗窗台上。他一边剥着皮，一边招呼哈尔坐到沙发上，笑了笑问道：“哈尔，这几年混的咋样了？”
“首都嘛，啥也难。”哈尔笑着抬起了头，回忆着：“毕业以后我考本校研究生，考了两遍也没考上，尤其第二次，笔试过了，排名还挺靠前的，但是面试又被淘汰了。”
哈尔把一大半橘子瓣都囫囵吞进嘴里嚼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所以去年我就不考啦，我直接去外国旅游啦。”
“都去哪了？”狄明问。
哈尔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我先去的是西南，还骑着自行车上了雪山呢。后来直接出国了，我直接去了中东，还在沙漠上开飞机呢。”
“够潇洒啊，你哪来的钱？”狄明问。
“我没钱啊。”哈尔睁大了眼睛看着狄明。
哈尔这人看着别人的时候一定是毫无惧色地、直勾勾地用他那双澄明见底的蓝眼睛死死盯着的。但是和狄明那种乌鸦看死人一样的表情和眼神不同，哈尔他一直都在咧着嘴，挑着眉毛，自信地笑着——或者说这人的脸上就自带着某种猎人一般的笑意，就这么锐利且快乐地瞪着面前的每一个生物。
狄明却似乎很习惯这样的注视，他只是有些惊讶于哈尔“没钱”的答复：“所以你是穷游了？”
“也不算一分都没有的那种穷游吧，但是我会说点阿拉伯语，去了那边倒是做了点打工，赚了一点点钱，还认识了些挺有意思的人。后来就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东西还有很多，一直死磕在一个地方才是浪费时间呢。虽然吧，回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已经破破落落的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四处走走，反倒是能让人学会比课本上更多的东西。”
“等一下你还会阿拉伯语？”狄明也有些吃惊。
“一点罢了，而且都是课上学的那种，到了地方才发现，他们实际上说的跟我学的根本不一样，我去了就跟一个说文言文的古人似的。”
“你厉害。”狄明竖起了大拇指。
“哎，我可不敢被语言大师这么夸啊。你会的语言怕是都比我多两倍了吧，连我们民族的语言都会！我自己都说不利索。”哈尔调侃道。
狄明只是稍稍抬了抬嘴角，也没否认什么。
哈尔就又问：“你别光问我啊，你呢？这几年。”
狄明苦笑道：“你活色生香，我腐烂生疮。”
哈尔又问：“你真会说话。嗯，李灯怎么样了？”
“死了。”狄明说。
“死了？”哈尔有点惊讶，但是，狄明似乎在用眼神指着成文磷，示意着他——别在成文磷面前谈李灯，哈尔就只好换了个话题：“那家里咋不见你妈呀，阿姨还好吗？”
“死了。”
“那你爸呢？”哈尔脸上的笑也变得有点僵硬。
“死了。”
狄明第三遍重复着这个词。
哈尔也沉默了。
可狄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笑了起来：“对我而言，倒也没什么，我不在意。诶，上星期，有个我爸生前的学生来找我，说了很多凭吊的话，还带了个花篮，大概是想着摆在我爸的遗像前吧。结果你猜怎么样？”狄明问。
哈尔和成文磷的眼神都好奇地指向了狄明，哈尔问道：“怎么样？”
“结果就是——我家里并没有遗像那种东西。”狄明说，“他进来后环顾四周，找了好久都没找到，那样子，你别提多窘了。”
说到这里，狄明的脸上露出一种凉薄却凄凉的笑意。
哈尔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难过的往事，他思索片刻，抬头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原谅你爸妈吗？”
“没，因为我都快忘了他们了。”狄明笑道。
“好！像你！”
不知怎的，哈尔听了这话反倒还竖起了大拇指，把一边听着的成文磷搞得一头雾水，都不知道这有啥“好”的。
“那个，叔，你高中就认识李灯？”成文磷趁着两人都不说话的间隙，问道。
李灯歪头看了看狄明，用眼神询问着狄明：这也是可以说的吗？
狄明想了想，一边点头，一边回答道：“他是隔壁县的，其实也就是也就是以前上高二，去省会比赛的时候见过一次。那个时候认识的。”
哈尔看着狄明，眯起了眼睛，但是依旧什么都没讲。
“哦，这样啊。”成文磷恍然大悟，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他也就不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追问逝者的事情了。
狄明的电话嗡嗡地震了起来，一接起来才知道是送外卖的到了。于是狄明就坐起身来说道：“你们等等我，我出去取下外卖。”
“叔我去吧。”成文磷也一激灵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行吧，那你可以顺便买点喝的吗？我要白酒算了，给我整瓶果汁就行了。”
说罢，又问哈尔：“你要啥？”
“矿泉水。”哈尔抬起手示意了一下：“一瓶就行。”说罢还又挤兑起来了狄明：“这么多年了咋还这么爱喝酒啊，对身体不好的哦。”
“我当年也没有很爱喝吧？”狄明抬起头盯着哈尔。
“是是是，早自习去了教室先干一罐子白的，干完了就开始自闭地做题的那个人——嗯，确实也没有非常爱喝吧。”哈尔挖苦道。
“啊。行了行了行了”狄明的黑历史被翻出，脸上的表情挺有几分尴尬。他没理哈尔，只是摸出50块钱，以及他的家门钥匙递给成文磷说：“快去吧”
成文磷摆着手：“不用了叔，我还有点钱，你请我吃饭，我就请你喝饮料吧。”随即只拿走了钥匙，就大步跑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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