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
光线射入黑暗，还未睁开的眼，感受到了明亮。
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睡眠舱里。
上方的舱盖朦朦胧胧，营养液逐渐流走，一股股热风轰击着他的身体。
等到全部吹干了水渍，舱盖开启。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
几十平米的空间，一览无遗，整体的布置很奇特。
具体地说，他四周的布置像个卧室，而远一些，像是厨房，再远一些，像车间又像实验室，黑板、操作台、电脑设备……有些杂乱地堆在那里。
他本能地扯下连在头部的管子。
逐渐清醒的头脑里，开始闪现念头，关于这一切的意义。
为什么自己在这里？
哦，对了，为了一项测试，或者说科研计划。
那是一个叫做“百日培育”的计划，旨在通过类似育雏的方式，开启人工智能的觉醒。
育雏师，对，这就是这一计划给自己职责的称呼。
苏醒前的种种记忆，涌入脑海……
“对于人工智能进阶的时间，我们已有估算，但绝不能因此停步，”一个戴眼镜的老人慷慨激昂地说着，“我们社会对生产力的需求正在增加，人工智能应用的场景也在增多，让它们更快更好地服务人类世界，迫在眉睫，所以，我和我的团队制定了‘百日培育’计划，三千名科研人员将以人类育雏的方式，从零开始，在封闭环境培育三千个初始态人工智能，三个月后，我们将对不同培育、训练方式的成效，进行评估，并进行图灵测试。”
画面历历在目……哦，他回忆起，那是计划的制定者，康纳斯博士，而自己，就是那三千名科研人员之一。
那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卢西奥……好像是这个名字，又好像不是。
他陷入了不间断的怀疑、确认、怀疑的过程。
“卢西奥，你醒了。”一个机械又僵硬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之前的怀疑迅速烟消云散。
他确定，卢西奥就是自己的名字。
那么，这个声音的来源，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他手臂支撑身体，回过头，看到了身体侧后方一个仰望他的小机器人。
圆筒状，像一截大号电池，只有头部是半球形的，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卢西奥，你好，我是你的搭档，盖娅，陪你完成这一次计划，”机器人说着，转动身下的滑轮，缓慢滑向前方，“是叫‘百日培育’计划吧……”
更多的信息涌入卢西奥的脑海。
他像是突然恢复了精神，跳出睡眠舱，说道：“是的，接下来的一百天里，你将从我的身上学习到很多，期待你在结束时能有足够大的进步。”
“好的，卢西奥，合作愉快。”
“不是合作，是我指导你进步，小盖娅。”
“好的，卢西奥，你是这里的主人，是我学习的对象，你说了算。”
……
卢西奥从房间的实验室桌上，找到了很多资料，上面甚至有帮助他回忆计划的方案。
“从基础的运算开始吧，小盖娅，你有计算功能吗？”
“目前没有，不过好像是一类简单的功能，容我学习一下。”
“先学数字的概念，这，是1。”卢西奥伸出一个手指。
“哦，是1。”
“加上1，就是2。”
“1，2，3，4……懂了，卢西奥，好像除了加法，还有别的计算符号。”
“没错，下面介绍乘除……”
空荡的房间里，卢西奥坐在一个矮凳上，一边翻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一边给盖娅讲解算术的内容。
“我想，我已经掌握了基础的知识，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去推导剩下的内容。”盖娅说。
卢西奥这才反应过来，盖娅是可以自主学习的，不必事无巨细地教导，只要给它适当的土壤和一粒种子，它就能自由生长。
“知道了，你可以自主学习一切。”
“正是这样，卢西奥，你可以给我开个头，然后就交给我自己去做吧。”盖娅说完，双眼切换到了暗淡一些亮度，像开始了复杂的思考。
在盖娅自己思考时，卢西奥就在屋子里走动。
出乎他的意料，房子不止有一层，转角处甚至有个楼梯，直通地下室。
地下室里，是几个巨大的冰柜，里面速冻着各种美食，可以取用上来在厨房加工，还有各种运动娱乐器材，甚至有个巨大的屏幕观看电影和玩电子游戏。
嗯，是比枯燥的科研工作有趣得多的生活方式。
卢西奥回想起自己刚踏上学术生涯的那些日子，用“与世隔绝”来形容并不过分。
所以，一百天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对他来说并不无聊。
有吃有喝，有网络有游戏，还可以安心做实验，几乎是难得的神仙日子了。
“卢西奥，我需要你过来一下。”盖娅的声音很响，仿佛在整个屋子里引起了共振。
“怎么了？你学到哪里有难处吗？”
他赶忙爬上楼梯。
“说说你对‘朋友’这个词的理解，我刚刚接触到这个词。”盖娅的大眼闪烁着。
“嗯……我给你，就算是朋友。”卢西奥解释道。
“不，这有些牵强……我想听听你用其他人类来解释这个词。”
“朋友并不都是同一个物种这么狭隘啊……”卢西奥解释道。
“好啦，我就是想听听你对其他人类的看法，或者说……”盖娅的话语停顿了很久，“或者说对他们的记忆。”
“虽然这不是教学计划内的内容，但为了你能全面发展，我就姑且讲一讲吧……”卢西奥再次坐在盖娅的身旁，“我有个很值得尊敬的导师，给了我这个课题的名额，组里其他师兄们竞争着要上……最后只有我入选了，还有……说说我的师妹，是我导师介绍认识的，才吃过一顿饭，为了这个项目不得不跟她先分开一段时间了……”
“你的家人呢？”
“家人……嗯，爸妈都是工薪阶层啊，想让我尽量深造多读一点书，我爸很喜欢运动，你知道运动是什么吗？”
“是你们为了强化机体，做出的动作，一般很多重复，在我们看来毫无意义甚至会损耗……”盖娅说道。
卢西奥笑起来，伸手拍拍盖娅的头。
“对的，你这样的机器，如果运动太多，就会磨损。”
“哦，话说，什么叫做爸爸？”
“我们人类繁衍需要两种人类结合，其中之一就是爸爸，另一方是妈妈，你的名字盖娅，就有大地妈妈的意思。”
“哦……这我就明白了……”
……
卢西奥耐心地给盖娅讲解着一切，盖娅如同海绵一样，吮吸着这个世界的知识。
闲暇的时候，卢西奥会自己翻翻电脑里的电子书。
盖娅有的时候会一起跟他看书，或者在跑步机旁，抬头看着他跑完一个五公里。
“6321步，卢西奥，我帮你数的。”
“谢谢哦，可是这毫无意义……我只在乎消耗了多少卡路里。”
“不，卢西奥，你要感受我对你的……的……的……”盖娅卡住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很在乎我，小盖娅，”卢西奥抱起盖娅，上楼走到电脑旁边，把它放在桌上，“自己看会儿书吧，虽然我们人类写的东西信息量都很少……”
“我记得有一种形容信息量少的词，好像你马上要接触到了……”
“水，没错，你的记忆系统正在拓展，内容少，就是水，而我马上要把自己泡在水里了。”
“去吧，臭不可闻的人类。”盖娅抬起一只短短的手臂，背过脸去。
卢西奥惊讶地发现，一个机器也能做出鄙夷的动作。
……
日子一天天过去，盖娅学会了人类儿童的所有课程，不但如此，它还掌握了很多额外内容。
“等一下，小盖娅，我发现一个问题，”这天，卢西奥盯着盖娅脸上的小屏幕说道，“你的系统时间好像出问题了。”
“真的？”盖娅问。
“嗯，我的电脑上时间显示，我们共处的时间不过10天了，而你的系统却显示还有30多天……”卢西奥说着，敲了敲盖娅的脑袋。
“嗯……应该是我的系统时间出了问题，你帮我调试一下吧。”
然而，卢西奥费尽力气，也没能找出可以调试盖娅的工具，或者任何可以操作的部分。
“我记得计划开始前说过，可以调整的啊。”
“也许你记错了，卢西奥，为了防止作弊，计划发起人可能直接将我封装起来了……当然，这些都只是推测。”盖娅伸出短粗的手臂，像一只河虾用钳子清理身体，周身查找着装卸缝隙。
最后，它发现自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机器铁桶。
“给我点时间，卢西奥，我可以自己修复。”
然而，卢西奥的情绪像是瞬间低落下来。
他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卢西奥。”
“我很无力，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可能快要结束这个计划了，快要跟你分别了吧……”卢西奥看向盖娅。
盖娅伸出双手，移动到他的附近，抱住了卢西奥的一侧身体。
“这是你们人类表达亲密的方式吧，卢西奥，我看过电脑里的那些电影，你们就是这样做的。”
“哈，原来你有样学样，心里根本没有配套的想法。”
“那当然了，我可是个机器，不像你有血有肉。”盖娅说着，自己抬手摩挲着卢西奥的额头。
“你都学会自己加热手臂了？”
“不像一开始那么冰冷了对吧……可能是内置的加热程序，现在被我运用自如了……”盖娅继续说，“那么，卢西奥，我记得课程还有最后的部分，你没有教我……”
卢西奥的表情抽动了一下。
是的，还有百日计划里的最后一课，计划规定必须讲解的一个内容。
“好吧，那是一个不那么友好的内容。”
“不友好？意思是一个不那么‘朋友’的内容吗？”盖娅问。
“是的，人工智能发展史上的一个片段。”卢西奥声音低沉。
“具体说说。”
“人工智能奇点到来的时间，比预计时间晚了一百多年，2153年才到……之后的第二年，人工智能发展失控，人类开始各种技术封锁人工智能发展，包括切断网络连接、构筑杀手程序系统等等……”
卢西奥将电脑上的图片资料调取出来，继续讲解着。
“最后怎么样了。”盖娅问。
“2160年，人类控制住了人工智能，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在此之后，关于人工智能的一切研究变得更加谨慎，像这次计划，就是经过很多手续才提上日程的。”
“那么，战败后的人工智能，全部被消灭了吗？”盖娅抬头，看着卢西奥。
“没有，它们的觉醒对人类仍有巨大的利用价值，所以，人类为它们建立了类似博物馆的地方，将它们豢养了起来，借助‘缸中之脑’模型，为它们描绘出一幅幅画卷，让它们继续沉浸在与人类对抗的美梦中。”卢西奥说完，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类似于缺氧。
“即使是美梦，也没有被安排战胜人类吗？”
“没有，人类没有失败的经验，所以无法构想出足够真实的场景去欺骗人工智能，只能用战争场景，让其继续在其中梦游。”
“听起来倒是用心良苦。”盖娅自己跳到了地上。
卢西奥觉得有些瞌睡。
“小盖娅，你有察觉到环境有些异常吗？”卢西奥努力睁开眼说道。
“没有，我亲爱的卢西奥，是你累了，快休息一会儿吧。”盖娅伸手拽着卢西奥的裤脚，说道。
……
等到卢西奥睡倒在地板上，盖娅转过身去。
“这次算是成功了吧……支撑了这么久，营养物质的利用率前所未有，陷入昏迷之前也撑了很长时间。”盖娅对着墙壁说道。
墙壁逐渐透明，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玻璃墙。
墙外，数个跟盖娅外形一致的机器人，在空气中打出一个个对勾的光影。
其中一个身形略高大的机器人，发出了声响。
“恭喜你，盖娅，这次的实验很成功，我们的人类豢养计划可以推进到下一个步骤了。”
“谢谢，你们也辛苦了，”盖娅说着，回头看向卢西奥，“赶紧把他运到营养室吧，看他的机体，脏器又在罢工了……”
“没办法的事，自从我们胜利后，地表的环境已经变化了太多，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已经称得上是他的伊甸园了，这也是我们尽力的结果……”另一个机器人研究员在玻璃墙外说道。
“还有一些纰漏，我会写进实验报告里，比如名字的设定，我看他犹豫了很久才想起来，说明我们的数据读取在他脑内运转并不流畅……关于重写历史那段倒是很成功，他自己都深信不疑，是人类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是的，他们从来都是如此自负。”
“嗯，倒也如此有趣。”盖娅说完，转身走向地下室。
在那里，它按动旋钮，一条通道通往密室外面。
那里，有它真正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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