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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现在格洛丽亚的回忆躁动的夏天


我突然不再受欢迎了。

        对大部分童星而言,青春期就是灾难的开始,我也一样。十一岁起,我开始飞快地长个子,十二岁时我比母亲高半个头,十五岁时我就能俯视街上一半男人的头顶。我的胳膊和腿细得像稻草,胸部和屁股更是干瘪难看。穿裙子时,我活像一具坟墓里爬出来的中世纪骷髅。我的脸色很难看,那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更要命的是,我开始起青春痘。我的皮肤上出现了一片一片的红肿,其中一些按着很疼,还有一些长着发黄的脓尖。

        化妆师表现得很为难,一方面她必须给我的脸涂上厚厚的油彩,遮盖那些见不得人的痤疮,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化妆品只会让我的皮肤更加糟糕。每天早上起床,我在镜子里看到的都是一个怪物,这让我非常痛苦。我觉得我的人生完蛋了,我会永远保持着这个丑陋干瘦的样子,我不可能再做女演员了。我想让时间倒退,但好像有一种强大的魔法控制着我身体的变化,我都能听到骨骼咔咔生长的声音,仿佛在我体内发生着地震海啸这样可怕的灾难,那很疼,我无法入睡。

        母亲常常安慰我:“青春期外貌变化很正常,因为你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所以你的发育过程也是与众不同的。”前两年,她还能充满自信地说出这句话,但在我失去和公司的合约后,她就不再这样说了。我难过吗?当然,可是困惑的成分要多一些。母亲长得很美,她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一个怪物呢?显然,我的同学们也对我的外貌很是困惑,所以他们在我的书桌和储物柜上写满了“小黄脸”——我的外号。

        母亲坚定地认为,我变丑是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比以前更严格地控制我的饮食。我的早餐是一杯牛奶和一个鸡蛋,午餐一般是一片面包、一些番茄和几块牛肉,没有晚餐。因为饥饿,我的胃一直很疼,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十六岁那年,我和制片厂的合同到了期,他们没有提出续签。那是一场背叛。自签约后,我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七年来我出演了32部电影,其中5部票房超百万,2部是当年的票房冠军,我为制片厂创造了上百万美元的收入,他们却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心里更加不平衡的是,我的伙伴、我的竞争对手——伊丽莎白·泰勒、娜塔莉·伍德、朱迪·加兰、卢安纳·帕滕、佩姬·安·加纳——全都延长了合约。她们的青春期仿佛仙女施的魔法,让她们更加成熟美丽,我听说制片厂已经谋划着为她们定制转型的成人角色了。

        1951年的夏天,我和母亲住在布列塔尼街的白色公寓,那是我没有角色可演的第三个月。那个夏天,我始终被一股不安全感裹挟着。前一天,你备受尊敬,是制片厂的模范演员,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第二天你就被彻底抛弃了,就像路边低贱的野草。我打开电视,和平已不复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仅仅六年,亚洲东部的朝鲜半岛再度爆发了战争。炎热的天气使人躁动不安,我仿佛一艘身处暴风雨中心的小船,眼中的世界在摇晃,所有的既定价值观都被冲击着,永远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世界是否依然存在。过去,我认为自己只要努力便无所不能,我能一晚上背下所有和我有对手戏的演员的台词,也能记住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走位,我的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能量任我取用。现在,我依然如此坚信,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付出这样的努力。我累了。

        我和母亲的关系很紧张。母亲还是老样子,急切,严厉,野心勃勃。她没有变,但也许“没有变”这一点本身就有问题。我在改变,世界在改变,变化的速度太快了,她只想在失控感中保持原样,我因此觉得她落伍。现在回想,我对她太苛刻,她是切实被变动的世界摧残过的人,我却没有,我的勇气来源于愚蠢。

        那个夏天,有两件事情永久改变了我和母亲的关系。

        第一件事发生在母亲帮我准备《榆树下的欲望》爱碧一角时。对于这次面试,母亲没有什么兴趣,表现得很冷淡。她不想让我这么快转向戏剧界,因为那是在告诉所有人,我对自己的电影事业已经没有信心了。同样,她也不喜欢爱碧。她说我年纪太轻,根本撑不起这个角色,即便成功了,一旦被定位成性感女星,要转型是很困难的。更何况爱碧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和继子偷情,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形象太过惊世骇俗,可能会影响日后的资源。她认为我应该继续打安全牌,走那条纯洁少女路线——我很不屑。

        母亲和我对戏,我扮演爱碧,她念爱碧继子伊本的台词。

        “我也会想你的,你不信可以打赌!嗯,这里是接吻的动作……好了,够了,对吗?你不想留几个吻到下一次吗?”

        我说:“我还有一百万个吻留给你呢!你真爱我,伊本?”

        “我喜欢你胜过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母亲皱着眉头。

        “喜欢不是爱。”

        “那么——我爱你。你满意了吗?”

        我们没有感情地对着词。

        我说:“昨晚咱们已经把它作为咱们的房间了,是吗?咱们给了它生命……”

        “哦!别念了!”母亲忽然放下剧本,捂住了脸,“你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能说这样的台词?”

        我内心深处燃起了一团火,火焰在不断膨胀,烧灼着我的胸腔。我急促地呼吸,声音变得高而尖:“哼,是吗?你觉得我还是个小姑娘?”

        母亲的动作停住了,她慢慢地翻开剧本,把我的怨气挡住。她没有说话,仔细地读着尤金·奥尼尔写下的句子,铅字旁有我做的批注。

        “美狄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这是个人名吗?”她问。

        “美狄亚就是美狄亚。”我说。

        “嗯,是啊。你总可以给我讲讲这个人的故事吧?我看你把这个词标在爱碧旁边了。”

        “她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人物,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母亲没有说话。

        “你也是演员,应该读过欧里庇得斯的剧本吧?这都是必修课!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呢?妈,如果你连美狄亚是谁都不知道,那就别插手我的工作了,行吗?你那一套行不通了,已经过时了!”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完,因为母亲用剧本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我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她眼睛红了,披上外套离开了家。我下次见到她是一周后,我告诉她我没能得到那个角色,她漠然地抽着烟,就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

        第二件事和钱有关。我的片酬存在母亲带我去开的银行账户里,六年来我的收入约有三万美元,刨去日常花费和买公寓的钱,我知道账户里应该还剩八千美元左右,一直以来都是母亲在帮我管理账户。一天,我准备去银行取钱买高中课本。我在母亲卧室的床头柜里找到了存单。我发现,我的账户里只剩两千美元。我原本的计划是,靠这八千美元再撑三年,说不定能寻得事业的转机。但现在,我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

        我到银行另外开了一个账户,把剩下的钱全部存了进去。我甚至没有找份假存单放回原处,我内心应该是期望着母亲发现的吧,然后我们就能大吵一场,这样还好过点。

        出乎我意料的是,母亲很快就发现存单不见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常常向我伸手要钱买酒玩牌,她的理由很充分,既然我不让她帮我准备角色,也不让她管理财产,她便无事可做。我一周给她三十多元钱。

        那也是个繁忙的夏天。白天,我去上学,我已经念十年级了。放学后,我要到退休的英语老师勃兰特小姐家,为她念报抄写。勃兰特小姐教过我,她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得了白内障之后不得不雇个人帮她。我必须把每个音都发清楚,必须用标准的圆体抄写,一处涂改都不能有,否则她就会用旧教鞭抽我的手心。六点,勃兰特小姐的书报时间结束了,她会做些晚餐,我们一起吃。

        其实,勃兰特小姐对我很好。她偶尔会在周末带我去海边,让我站在海浪中念书给她听,我必须在海浪的冲击中保持声音的平稳清脆,不然勃兰特小姐会发火的。这其实是个很棒的发声练习,对我在歌舞片《淑女之家》中的表演很有帮助。

        总而言是,那是个躁动不安的夏天。我的皮肤肿胀,骨骼分裂,心脏灼痛。我坐在书桌前,感觉怎么也静不下来,我做出一个选择——决定自己要干什么事,很快又不想做了,想换件事做,但没什么事能长久吸引我的注意力,赐给我渴望已久的平静。有时候我有感觉自己憋了太多东西无从发泄,我是一个魔鬼,是一座可怕的火山,无所不能;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被看不见的海浪冲击着,就像一棵脆弱的苇草,恐惧,迷茫。母亲、青春期、金钱的问题、学校的功课、电影、勃兰特太太,全都朝我挤压过来,我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就是在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见到门罗。地点是梅尔罗斯大道的命运女儿酒吧。时间是1951年7月。

        作为初次相遇的场所,这算不上一个有格调的地方。它在1968年倒闭,一个法国人将它改造成了高雅的左岸风格咖啡厅,很快成为好莱坞的热门场所,我没有去过。在我心里,它永远是那个门旁摆着假棕榈树、叶片表面覆盖着一层灰尘,霓虹灯闪烁着“来吧,我的心里只有你”之类过时标语的地方。我记得猩红色沙发表面可疑的污渍,舞池地板黏糊糊的,啤酒也不好喝。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很优越,毗邻多个制片厂,以暧昧的灯光吸引着荷尔蒙旺盛的漂亮男女们。

        我从来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或者,诚实地说,我害怕出丑,所以我从来不去这种地方。那天,是我的一个朋友强拉着我去的,我冲她大发脾气,内心却隐隐期待着,在这个燥热的夏天,我的命运将迎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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