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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60年安娜·诺维茨基未发表的稿件


1960年8月《影迷》杂志

        作者:安娜·诺维茨基(65岁)

        未发表的稿件

        我知道格洛丽亚·嘉诗小姐即将结婚,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她是维吉村的骄傲。我为嘉诗小姐献上我最诚挚的祝福,愿上帝保佑她和门罗·格雷科,赐予他们相爱的幸运,面对困难的勇气,最重要的是,对彼此忠诚的信仰。我深知维吉村的孩子摘取好莱坞皇冠上的明珠有多不容易,嘉诗小姐吃了很多苦,愿门罗先生珍惜她。

        现在,我和儿子一家住在路易斯安纳州拉菲特市。我们在捕虾港口开了一家波兰餐馆,生意很好,我每天都去帮忙。如蒙上帝恩赐,这一年大豆收成好,儿子会开车带我们去度假。我们曾去过佛罗里达,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孩子们全身晒得黑黢黢的,纽约,冰冷又压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咄咄逼人的表情,盐湖城,到处是□□徒,把我儿媳妇吓坏了。

        我希望我的孙女们去尽可能多的地方看看,开阔的眼界能够帮助孩子们面对人生的波折。但是,有一处例外,我严禁他们踏足好莱坞,没有任何商量余地,那是个充满诅咒的不祥之地,十五年前,我终于从那里逃离。

        我是波兰移民的后代。半个世纪前,我的祖父祖母,赫尔曼·诺维茨基和索菲亚·赛格登乘渡船从斯文诺斯切港启航抵达纽约。自那时起,诺维茨基家就在布朗克斯开肉铺,男人当屠夫,女人算账。我们过的一点也不宽裕,每天的生活压抑又无聊。有个男孩子,他夸我长得很美,告诉我有个地方叫好莱坞,我要是去了那里,一定能成为电影明星。我信以为真,抛下家人,和他私奔到洛杉矶。他把我弄上了床,不久后,我怀孕了,生下了丽莎。一年后,我再度怀孕,有了儿子杰弗逊。

        我的明星梦在开始之前就破灭了。两次怀孕和一次流产使我的身材走了样,我本想做一段时间女招待,然后成为电影演员,结果就这样做了一辈子女招待。

        我结了婚,住在东好莱坞的维吉村。西边的富人区有许多音节复杂的高贵地名,比如阿尔塔·布雷亚新月街,月桂峡谷,布列塔尼街,从“维吉村”这个名字,你可以推测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这里大部分人是移民,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教派,人们没有自己的房产土地,而最赚钱的职业是房东。

        我每天都在餐馆工作,支撑我们在东好莱坞的生活。你可能会问,既然明星做不成了,为什么我们不离开这儿?但这就是好莱坞泥沼一样的魔力,我陷了进去,苦苦挣扎,却没有勇气离开。一座梦之城就在身边,你好像离梦想的生活很近,伸手就能够得到,而每一部电影、每一个广告牌都在鼓励你这样做……我想,即便不做明星,靠我的双手,也能在好莱坞闯出一片天地。我梦想着,未来能在日落大道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餐馆。

        有一天,那个男人和一个小演员一起消失了。我从餐馆下班回家,发现他的东西全都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我的所有积蓄。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丽莎马上要从朋友家回来了,杰弗逊饿得直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本能牵引着我去给孩子们做晚饭吃。

        那天晚上,我把孩子们哄睡了,告诉他们爸爸去了外地。我躺在床上,我想着好莱坞和该死的明星梦,我全身发抖。作为我抛弃家人的惩罚,我中了好莱坞的诅咒,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和我的孩子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没有梦想,没有未来,没有幸福,我们将在贫穷中死去。

        为了淹过那个声音,我拼命工作,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只要我还有意识,我就在干活,我基本不睡觉,实在累得不行了,我把眼睛闭上,休息两个小时。我的行为毁坏了我的健康,某天我发现自己得了严重的头痛症,我无法工作了。

        我得病后,丽莎离开了学校,顶替我的工作。哦,我的小丽莎,她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生物,是我最珍爱的宝贝!我愿意为了她放弃我的生命!下班后我为她梳顺那一头栗色缎子般的头发,听她讲学校里有趣的故事,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父亲离开我们后,她抓紧我的手,发誓要让我过上好日子,我流下了高兴的泪水。我的小丽莎!

        丽莎赚钱付房租,付杰弗逊的学费,付我的药费。她是那么聪慧,那么善良,餐馆老板路易吉对她赞不绝口,他私底下告诉我,等丽莎一过二十岁生日,他就提拔她为领班,负责管理餐馆的五个招待。

        可是,有一天,丽莎回到家,她拉着我的手,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她说她有件事要告诉我,我自然乐意极了,我们向来无话不谈。

        “妈妈,我想去制片厂工作。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说我长得很漂亮,我一定能成为电影明星。”

        好莱坞的诅咒又在我身上应验了。我呆坐在原地,如遭雷击。

        我的小丽莎以为我不懂她的意思,她轻轻摇晃着我的手,对我撒娇:“妈妈,您明白吗?等我成了电影明星,我会给您买下比弗利山庄最豪华的房子,每天有吃不完的食物,喝不完的美酒。我会找世界上最好的意思给您治病,保证把您治得健健康康。杰弗逊,我会给他买他一直想要的小火车模型,他想要什么型号的都行。哦,还有爸爸——”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伸出手,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

        我女儿尖叫一声,跌在地上,脸上还挂着令人心碎的、憧憬的微笑。她的右手捂着红肿的脸,泪水一颗颗落下。我的心如撕裂般疼痛,这是十九年来我第一次打她。

        我失去了理智,紧紧揪住她的手臂,对她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骂她“下贱”“肮脏”,“是个没有男人就活不成的风尘女”。我的丽莎忍受不了,她抽泣着甩开我,推开房门,消失在夜色中,再也没有回来。

        五个月后,有人敲响了我家的房门。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和蔼的女士,她问我们是不是丽莎·诺维茨基的母亲和弟弟,我说是的。然后,她告诉我们丽莎的死讯。我的小女儿在比弗利山庄坠楼,死在她二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月。从那以后,我的灵魂就死了。

        ……

        是的,我记得嘉诗小姐的母亲,埃丽卡·斯潘捷诺娃,过着艰辛生活的单亲妈妈。她十六岁时来到维吉村,成为我的邻居。她高大美丽,一头浓密的红色秀发,眼睛闪着蓝宝石般的光芒,活力四射,略显轻浮。她总是说“我一定会成为电影明星的,”听到这些话,我干涸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只能在心底为她叹息。她曾拜托我介绍临时演员工作给她,我同情她,帮了她这个忙,后来她因醉酒缺席了几次约定好的拍摄,给我带来了麻烦,我就不再帮她。

        在她工作的地方,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我逾越了做邻居的界限,好几次劝她放手,离开这里,我甚至给她讲了丽莎的故事,那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是,我没能说服埃丽卡。

        有一天,埃丽卡忽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几个月后,她一个人回到维吉村,挺着大肚子,提着两个笨重破旧的行李箱,也许是那个消失的男人留下的。

        即便在维吉村,未婚先孕也是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那些曾像苍蝇一样在埃丽卡身边嗡嗡作响的男人们全都消失了,他们转而嘲笑她、侮辱她。但是,怀孕给埃丽卡带来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她变得稳重,矜持,富有责任心,不论日子多么难过,她都以积极的面貌应对。她做不成演员,光临酒吧的客人也不愿意看见一个怀孕的歌女,她只能在洗衣店里洗衣服,拿维吉村最低廉的时薪,还要寄钱给康涅狄格州的家人,我有时送些食物给她。

        在圣莫尼卡一家小慈善医院,埃丽卡生下了孩子。我陪在她身边,见证了这个小婴儿来到人世的瞬间。在出生文件上,孩子登记的名字是塔季扬娜·安娜·斯潘捷诺娃,埃丽卡坚持把我的名字用作孩子的中间名,为了感谢我对她的照顾。塔季扬娜刚出生时,不是个好看的婴儿,无论小时候还是成人后,她都和埃丽卡长得不像。

        埃丽卡非常爱她的孩子。塔季扬娜出生后几个月,她的身材恢复得曼妙迷人,男人们又像疯了一样扑向这个漂亮的姑娘,她家的信箱堆满了情书,电话响个不停,她每天都收到礼物。有许多人拜托我,求我在她面前美言几句。我呢,也认为找个人和她一起分担生活压力没什么不好的,但埃丽卡坚决地拒绝了所有求爱。她说她没有爱分给别人了,她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塔季扬娜身上,她只想好好抚养女儿。

        我知道,流传着一些关于埃丽卡的传言,完全是胡扯。埃丽卡尽心尽力地对待塔季扬娜,完全不求回报。塔季扬娜呢,也特别依赖埃丽卡,谁也不能取代妈妈在她心中的地位。

        后来,埃丽卡找到一份工作,她不得不把塔季扬娜留在我家,工作结束后再接她回去。塔季扬娜是个很安分的孩子,不哭也不闹,有些胆小,很怕黑。我认为埃丽卡把她教得很好,她很有礼貌,当她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情时,总是说“诺维茨基女士,我能尝一点这个吗?”“诺维茨基女士,我能去厕所吗?”

        她没有玩具,我拿缝纫活剩下的边角料给她缝了一个布娃娃,她非常珍爱这个娃娃,给它起名“布奇”。她也没有同龄的玩伴,我记得她曾有一只小狗,有段时间我经常看到她带着小狗在街上跑来跑去,后来这只小狗被汽车撞死了,塔季扬娜伤心极了。

        她对电影的热爱也许和孤单的童年有关。有一次,我烤了苹果蛋糕,这是一种传统波兰食物,非常美味。我给塔季扬娜盛了一块,她吃着吃着,忽然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小塔季扬娜哭着叫着。

        “小塔亚,你妈妈在工作,不在这里,她晚上就会回来的。”

        “妈妈——妈妈——”

        “别哭了,我的孩子,蛋糕不好吃吗?”

        “不,”她哭着说,“太好吃了,我希望妈妈也在这里,她最喜欢苹果蛋糕了,可是她舍不得买。”

        她这话叫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疼,我也哭了。做妈妈已经够难的了,何况是在维吉村做单亲妈妈呢?她哭个不停,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我没办法,带着她去了电影院。我已经忘记那天看了什么电影,也许是克拉克·盖博的爱情片?但我记得,塔季扬娜被电影深深吸引了。她很快停止了啜泣,如痴如醉地沉浸在银幕世界中,我们连着看了四场电影。当夜晚来临,我们必须离开电影院时,她脸上出现了极为痛苦的表情。自那以后,她经常带着羞涩的表情,小声问我能不能带她去电影院,这件事后来被埃丽卡知道了,她警告塔季扬娜不许给我添麻烦。看她失落的样子,我的同情心发作,拜托了一个开电影院的朋友,他允许塔季扬娜免费看电影,条件是她周末要帮他卖票。

        除了对电影的热爱外,塔季扬娜在别的方面显得克制、冷静。她生来敏感内向,常常一个人对着书本沉思。每当我的客人夸赞她如何如何乖巧懂事时,她总是腼腆地一笑,轻轻摇头,好像在说“不,别这样夸我,”然后用她的大眼睛羞怯地看着我们。

        她喜欢读书,小脑袋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幻想故事。她有时候会穿上我女儿的旧裙子,在房间里逡巡,扮演公主或觐见国王的大臣。有一次,她将一条旧床单从腋下穿过,两个边角在肩头打了个结,我问她演的是谁,她说她是凯撒,即将前往元老院,迎接被刺杀的命运,而我是她悲痛的部将。我惊讶极了,问她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她说她翻看了社区图书馆的历史人物百科全书。她还给我看过她自己写的剧本,是玛丽王后在被处死前的那个早上发生的事。

        在我家的壁炉上,摆着一张克劳黛·考尔白在《一夜风流》里的剧照,那是丽莎留下的,我舍不得扔掉它。塔季扬娜每天都会仔细拂去相框表面的灰尘,而且经常采摘鲜花,插在照片旁的小花瓶中,仿佛那是一个小神龛。一天早上,她结束了她的“朝拜”,对我说:“诺维茨基女士,我将来会成为一个电影明星。”

        “太棒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你会很出色的,我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我盯着要修补的裙角。

        她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很快抚平眉头,严肃地重复:“我将来会成为一个电影明星,我会比考尔白更有名。”

        现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知道,这一切我无法阻止。

        于是我说:“如果这真是你的梦想,就去做吧。你身上有一些出色的潜质,只要努力去做,就有成功的机会。

        “告诉我应该怎么努力。”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有一个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回答有千钧重量。

        我闭上了眼睛。我可以给她一个残酷的回答,再一次撕开我的心,把丽莎的经历告诉她。我可以给她一个恶毒的回答,告诉她我觉得她长得不好看,她最好每天祈祷,许愿奇迹发生,丑小鸭将来能变成白天鹅。我也可以给她一个真实的回答,告诉她没有窍门,一切都靠运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了一个最梦幻、最美好的答案。

        “只要你怀着纯洁的爱,就一定能成功。”

        “爱?”

        她迟疑了一阵子,要求我解释爱是什么。我不是哲学家,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抽象了。我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爱是付出而不求回报,就像你妈妈对你那样。”

        我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否使她感到满意。那时,我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塔季扬娜身上,盼望着她能够打破魔咒。现在我们都看到了,她的确是好莱坞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后来,有个男人找到我,他说他是丽莎的朋友。他过去被一些麻烦缠住了,丽莎去世二十年后才终于找到我们。他给了我们一笔钱,那是丽莎的遗产。他告诉我,丽莎真的很棒,她当时接到了几个非常棒的片约,大家都相信她会成功。

        塔季扬娜第一部主演的电影上映前,杰弗逊和他的妻子弗吉尼亚在路易斯安纳找好了房子,我们举家离开了好莱坞。我坐在杰弗逊的车上,将一颗颗棕榈树抛在身后。我看着后视镜,塔季扬娜的笑脸在公路旁的巨型广告牌上闪闪发光,这是我看向好莱坞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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