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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的女人 2


  六

  几场痛痛快快的雨一落,地里的庄稼便疯了似的长。山上的林木和草丛也是密密团团了。

  这些日子,麦花经常站在自家田地旁愣神,今年困苦的日子算是过来了,接下来只剩下秋收了,麦花咬咬牙,秋收她能挺过来。总之,秋收不像春播时那么急迫,麦花不管是否有人帮她,她都会从容许多。

  麦花一站在田地面前,她就愁苦,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一个女人家,这么大一片土地压在她的身上,想起来就让她透不过气来。以前没有土地时,她是那么盼着土地,爱着土地,此时,她望着一眼无际的庄稼地,她有些恨这些土地了。

  就在麦花愣神的时候,她无意间望见了不远处一个男人在望她。她抬头望了眼那个男人,这是河南屯的男人,他也站在自家田地面前,两块土地相隔得并不遥远,中间只隔着于三叔带人挖出的那条沟。

  山东屯和河南屯的人们为了土地经过几次械斗之后,暂时平静了下来,但他们双方仍没放松警惕。秋收在望了,他们各自加倍警惕地在自家田地里巡视着。

  春天的时候,麦花似乎就看见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年龄看着比大奎也大不了多少。那时,麦花没有心思去观察对面的男人,她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经常向她这边张望。这一切并没有在麦花心里留下多少痕迹。

  几场雨一落,山上的草木葱茏起来,正是生长蘑菇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便走进山里去采摘蘑菇,然后晾在自家的房檐下,留到冬天时吃。

  麦花上山了,黑土还小,她没法把黑土带在身边,便在黑土腰里系上根绳子,把绳子一端交到大奎的手上。黑土到了疯跑的年纪,她不放心黑土在外面乱跑。

  麦花篮子里的蘑菇已经很丰盛了,就在这时,她又在一片草丛里发现一个很大的蘑菇圈,蘑菇都是结伴生长的,发现一只,就会看见一群。麦花心想,采完这片蘑菇就可以下山了。她有些兴奋地向那片蘑菇扑去。就在她伸出手去摘蘑菇时,她猛然看见一条毒蛇,吐着蛇信子正冲着她。麦花从小就怕蛇,她可以不怕老虎不怕狼,但她就是怕蛇,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怕。尤其是这么近距离地和蛇对视,她这还是第一次。以前上山的时候,她也看见过蛇,那时却是远远的,她还没有来得及害怕,蛇已经爬走了。这条蛇看上去粗大,又凶狠,麦花叫了一声,便晕过去了。

  不知多长时间,她醒了过来,却发现被人抱在怀里。那人正试图伸出手掐她的人中,她推开那人坐了起来。她看见了那个见过的河南人,但她仍下意识地说:你是谁?

  那个人摇摇手道:不用怕,俺是河南人四喜。

  麦花气喘着说:你要干啥?

  四喜笑一笑说:你不用怕了,那条蛇已经被俺打死了。

  麦花果然看见那条死蛇垂着身子被挂在了一棵树的枝上。

  麦花还看见,地上的那片蘑菇已经被四喜采摘了下来,放在她的篮子里,篮子里的蘑菇已经小山一样了。

  她半是感激半是戒备地望着河南人四喜。

  四喜就说:俺认识你,你叫麦花,咱们两家的地挨着。

  麦花不想说什么了,她站起来,提起篮子要走。

  四喜又说:你要是怕蛇,明天上山俺在那个树下等你。

  四喜说完,指了指山坡那棵柞树。

  麦花心跳着走了。

  四喜在麦花身后仍说:别忘了。

  第二天上山时,麦花几乎把四喜的话已经忘了,她认为和四喜只是巧遇,况且他又是河南人。当她走进山里,看见了那棵老柞树,她才想起四喜说过的话。她看见了那棵柞树,就看见了树下的四喜,四喜正冲她笑着。

  四喜说:俺知道你恨河南人,你家大奎冬天被熊瞎子伤了,就是俺们河南人看见的。他们没去救你男人,俺瞧不起他们。

  麦花听了这话,认真地看了一眼四喜。

  麦花回过身,准备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四喜说:那边不会有蘑菇了,刚才有几个人在那边采过,这面有蘑菇。麦花改变了方向,果然麦花发现了蘑菇。四喜也弯腰采蘑菇,却把采到的蘑菇放到了麦花的篮子里,麦花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四喜说:俺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麦花心里又跳了跳,但她不再去看四喜了。

  四喜仍说:家里外面的都靠你一个女人家,够不容易的。

  麦花听了四喜的话,心里暖了一下,接着就有些酸,但她仍没去望四喜。

  四喜又说:那么大一片地也够你受的了,就是男人也累弯腰了。

  麦花这时真想哭出声来。

  很快,在四喜的帮助下,麦花篮子里的蘑菇已经盛满了。麦花往回走,她走了一程,回头去望时,她看见四喜正站在那里望着她,她回过头,很快地向前走去。

  以后的日子里,为了避开四喜,采蘑菇的时候她换了一个方向。有几次她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四喜,四喜正朝她这一边赶来,她便逃也似的走掉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见到四喜。

  转眼,秋天就到了。

  收获的季节,一下子就忙乱了起来。一时间,田边地头,男人喊,女人叫,孩子哭,乱成了一团,收获的季节让人兴奋让人疲惫。

  麦花的田地里,只有麦花一人形只影单地忙碌着,她先把庄稼割倒,然后再回过头来堆在一起。她喘口气抬头的时候,第六感觉她知道河南人四喜正在望着她。他们中间的庄稼已被割倒了一大片,使他们的目光一览无余起来。

  麦花没有心思去琢磨四喜望过来的目光,焦急和忙乱已经把她的心塞得满满的了。她望着这一片成熟后的庄稼地,她不知道靠自己的力量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们收割完。

  一天的劳累,让麦花腰酸腿疼,她走回家里,还要忙活一家人的晚饭。吃完饭,她头都抬不起来,便睡去了。当第二天,她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向自家田地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刚开始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但她左右四望时,确信眼前的地无疑就是自家的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夜之间,她家的地被割倒了好大一片,割倒的庄稼又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起。这时她发现了不远处四喜的目光,她望过去,看见四喜正疲惫地冲她微笑着。

  是四喜在夜里帮她割的地,她心里热了一下,这次她长时间地望着四喜,四喜反倒扭过头,忙自家的田地了。

  那一天,麦花的心里装满了感激。她喘息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四喜,四喜也正抬头向她这边望。她在心里冲四喜说:谢谢你了,四喜。

  那天晚上,麦花吃完了饭躺在炕上并没有睡着,想了想,她向自家田地走去。结果她看到了四喜,四喜正埋着头,飞快地在她家田地上割着。

  她叫了一声:四喜。

  四喜回过头来,在星光下冲她笑一笑说:你回家歇着吧,俺再割上一夜就差不多了。

  麦花站在四喜的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一个河南人帮她,她说些什么呢?

  四喜见她没动,一边忙着一边说:麦花你回去吧。

  麦花想,四喜一定是白天忙活完了自己家的地,又来忙她家的地了。她想,四喜饭一定还没吃呢。想到这儿,她很快地向家走去。她在外间,把两个热饼子揣在怀里,拿起了镰刀。大奎听见动静在屋里问:麦花,你还不歇么?

  麦花道:俺再割一会儿地去。

  大奎就叹息了,拳头又砸得炕面咚咚地响了。

  麦花把饼子递到四喜手里时,四喜一点也没客气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四喜一边吃一边说:麦花,你贴的饼子真好吃。

  四喜吃完饼子又挥汗如雨地干起来了,麦花怔怔地望着四喜的后背,想叫一声四喜,可她却没有叫出来,便也挥刀割了起来。

  四喜说:麦花你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忙呢。

  麦花不答,挨着四喜向前割着。

  四喜抬头擦了把汗,这工夫,麦花也抬头喘了口气。月光下,两人对望着,四喜笑着说:麦花,你真俊。

  麦花听了这话,心里动了一下。她甚至在那一瞬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想,这时无论四喜要干什么,她都会答应。四喜在帮她,她只是个女人,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报答四喜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喜已经割出去好远了。

  天亮的时候,又有一大片庄稼倒下了。

  七

  麦花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四喜的帮助,四喜帮麦花是真心实意的。

  麦花曾问过四喜:你帮俺,图的是啥?

  四喜就愣愣地说:麦花啥也别说了,你是好人,俺帮好人,心里舒坦。

  四喜是一点一滴走进麦花心里的,如果四喜只图她是个女人,就像于三叔似的把她按在田边地头要她,她啥也不会想,心甘情愿地让于三叔帮她,帮过也就帮过了,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四喜却不同,四喜已经像一颗种子一样,落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转眼,冬天就到了。

  整个秋收过程,一直是在四喜的暗中帮助下麦花才完成了秋收。在这段时间的交往过程中,麦花知道四喜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父母都在闯关东的路途中饿死了。四喜今年二十五岁,来关东已经五年了,没有合适的女人一直没有成亲。

  那年冬天,四喜去了一趟城里,拉了一架子车粮食,用粮食换回了一支猎枪。于是,整个冬天,四喜便隔三岔五地扛着猎枪进山打猎。因为四喜有猎枪,人的胆子就大了,他能一直走到冰天雪地的老林子深处,四喜的收获就很大。

  每次四喜从山里回来,都会背着提着许多猎物,有山鸡、野兔,有一次四喜还打到了一只狐狸。后来他把那张狐狸皮送给了麦花。四喜说:这玩意儿抗寒,拿回去吧。

  麦花和四喜的交往,其实大奎早就有所察觉了。大奎的心情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了,这么拖累麦花,他的心里早就过意不去了。要是没有麦花和儿子黑土,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放不下他们。

  那天夜里,麦花把四喜送来的狐狸皮铺在了大奎身下。黑土躺在两人中间已经睡熟了,大奎咳了一声说:麦花,你和他结婚吧,俺不拦你,你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麦花没说什么,她在思念四喜,她不知道四喜在这样的夜晚里在干什么。听了大奎的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之前,她也想过和四喜的那种结果,可她却觉得对不住大奎,大奎毕竟是她的男人,他们还有了黑土。

  大奎又说:麦花,你就听俺一次吧,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你一个女人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太委屈你了。

  麦花声音就哽咽了,然后说:大奎,你别说了,说了俺心里不好受。

  大奎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你帮俺和黑土一次吧,俺们总也得有个人养。

  这句话说到了麦花的心里,她可以不考虑自己,但她不能不考虑黑土和大奎。

  大奎见麦花不吭气了,又说:只要人好,不嫌弃咱,不给你委屈受,你就答应下来吧。

  麦花就说:他是个好人。

  大奎说:他是谁?

  麦花答:你不认识。

  大奎说:是河南……侉子。

  麦花就不言语了。

  大奎就用拳头砸炕,咚咚的。大奎喘着粗气说:俺恨河南人,要是他们当初帮俺一把,也不会有今天。

  麦花知道大奎恨河南人,她怕大奎没法接受,才没有主动告诉大奎四喜是河南人。就是大奎能接受,全屯子的老少爷儿们也不会接受。几年了,自从有了山东屯、河南屯,两个屯的人就没有来往过。麦花对这一切,心里一清二楚,因此,她对自己和四喜的关系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知为什么,两天不见四喜,她心里就空落得无依无靠的。于是,她便一次又一次走出屯外,向远方张望。她知道,每次四喜从山里下来,总会在那个方向出现。

  四喜远远地就看见麦花,吹一声口哨,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从肩上摘下猎物就往麦花的怀里塞。麦花每次都推拒,四喜就说:拿回去给孩子吃吧,又不是啥稀罕物。

  麦花那次就说:四喜,你把猎物攒起来拿到城里卖了,攒下钱也好讨个女人。

  四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样子有些失望,丢下猎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麦花不知哪里让四喜不高兴了。望着四喜高高大大的背影远去,她才叹着气,提着猎物往回走。

  又一次,四喜打猎回来,她看见四喜的棉袄被割破了一个大口子,白白的棉絮都露出来了。

  麦花就说:俺帮你补补吧。

  四喜说:那行,你到俺家去。

  麦花摇了摇头,山东屯的人还没有一个走进过河南屯,大天白日的,她去河南屯,还不得被唾沫淹死。

  四喜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又说:要不晚上去,没人看得见。

  麦花又摇了摇头,她看到了野地里堆着的秫秸垛,秋收过后,秫秸就垛在那里,冬天用来烧炕,当引柴用。

  麦花想好后就说:晚上俺在那儿等你。

  四喜点了点头。

  麦花早早地就来到了秫秸垛,她用手在秫秸垛里掏了个洞,便钻了进去,里面足够装下她和四喜两个人了,又不会被人注意,麦花为自己的发明高兴起来。

  四喜来到的时候,两人钻了进去。麦花借着月光,月光先是照在雪地上,雪地又把月光反射到他们的小窝里。麦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针线,为四喜补衣服。

  四喜说:这里真暖和。

  麦花笑一笑。

  衣服很快就补好了,四喜转过身来,两人差不多是半躺在秫秸窝里说话。

  四喜又说:这里真好,俺都不想回去了。

  麦花笑一笑,脸红了一下。

  四喜就借着雪光望麦花的脸,四喜就急促着声音说:麦花,你真好看。

  麦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

  四喜就捉住了麦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就那么握着。

  四喜的呼吸就更加急促了,四喜变音变调地说:麦花,你嫁给俺吧,俺真的喜欢你。

  麦花脸热心跳地望着四喜。

  四喜鼓足勇气把麦花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麦花没有挣扎,是她喜欢的四喜在抱她,她怎么会挣扎呢。

  四喜又说:麦花,你嫁给俺吧。

  半晌,麦花在四喜的怀里摇了摇头。

  四喜就瞪大眼睛说:为啥,你不喜欢俺?

  麦花又摇了摇头。

  四喜说:那是为啥?

  麦花这才叹口气说:因为你是河南人。

  四喜这回懂了,大着声音说:河南人咋了,打架俺没参加,河南人、山东人都是人。

  麦花伸出手去捂四喜的嘴,四喜趁势把麦花冰冷的手指含在了嘴里,呜噜着声音说:俺就要娶你,俺喜欢你,俺的麦花呦。

  两人搂抱在一起,秫秸垛在轻轻摇荡着,颤抖着。

  麦花从来没有这么心甘情愿过。当初她嫁给大奎时,因为大奎是她男人,男人和女人在一个房檐下过日子生孩子,才有了这个世界。于三叔要她时,她需要帮助,她用身体交换,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四喜把她搂在怀里,她也伸出手把四喜搂了。她全身颤抖,心甘情愿,满心愉悦。她喘息着,轻叹着接纳了四喜。

  两人平静下来之后,她把头埋在四喜的怀里,深深地嗅着四喜的男人味儿。四喜满足地说:麦花,你真好。

  麦花咬了四喜一口,四喜轻叫了一声,用力地把麦花搂在了怀里。

  四喜说:俺真的不想走了,真想和你在这里睡一夜。

  麦花叹口气说:傻话。

  四喜又说:真的,麦花,嫁给俺吧,俺以后会好好待你的。咱们两家的地合在一起种,俺不会亏待大奎和黑土,俺对他们会像对待家人一样。

  麦花听了四喜的话,被感动得轻轻啜泣起来。四喜要不是河南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四喜,四喜是个好人,他会说到做到的。但她此刻却不能答应四喜。

  从那以后,麦花管不住自己,一次次到秫秸垛里和四喜幽会。四喜拿来了一张狼皮铺在秫秸上,这样一来又温暖,又舒服。有时她躺在四喜宽大的怀里,她真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但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罪恶感折磨着。

  她每次回去的时候,黑土已经睡着了,她不知大奎睡没睡着。她轻轻地爬进被窝,大奎那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在这时,她真希望大奎说点什么,哪怕骂她一顿也行。可大奎就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白天的时候,她不敢去望大奎的眼睛。

  大奎就说:麦花,你在咱山东屯找一个男人吧,找谁都行,俺不拦你。

  麦花低着头,她真想哭出来。

  大奎又说:和河南人来往,咱们怕在山东屯待不下去了。

  麦花的头更低了,对自己和四喜的前途愈发感到迷茫。

  八

  麦花已经把握不住自己了,温暖的秫秸垛成了她和四喜流连忘返的乐园。

  天气渐渐转暖了,积雪正在悄悄融化,飞往南方的雁群,嘎嘎鸣叫着又飞回北方。北方的春天,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经过一冬的孕育,麦花和四喜有了孩子——麦花怀孕了。先是停了经事,接下来就有了反应。麦花和大奎都是过来人,这一点瞒不住大奎。大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河南人。大奎自从被黑熊伤了下肢,他早就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本。

  大奎瞧着呕吐的麦花,麦花脸色苍白、目光无助地望着大奎。他们中间站着一脸迷惘的黑土,黑土已经三岁多了。

  大奎却说:春天就要来了,地又该种了。

  麦花望着大奎的目光,可怜巴巴的。她毕竟是个女人,这时一点主张也没有。

  大奎说:啥时候你把他领家来,让俺看看。

  突然,麦花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奎还说:都这样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大奎的目光落在黑土的身上,黑土仰着脸,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想哭,却没哭出来。

  大奎再说:这家没个男人,真是不行,不为别的,就算为黑土吧。

  大奎说完,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黑土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被爹娘的样子吓坏了。

  四喜来到大奎面前,是一天后的晚上。四喜的样子显得有些胆怯,神情却亢奋。

  他立在炕前,大奎坐在炕角,他把身板挺得笔直。

  麦花牵着黑土的手,坐在外间,仿佛在等待着宣判。

  大奎说:你叫四喜。

  四喜答:哎……

  大奎不说话,上上下下把四喜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大奎这才说:你和麦花都有孩子了。

  四喜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望着大奎。

  大奎再说:麦花是个好女人,你的眼光没有错。

  大奎似乎在喘着气,他的两只手撑在炕上,保持着身体挺在那里。

  大奎还说:别的俺啥也不说了,日子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啥说的。

  大奎的声音哽咽了,但他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半晌,大奎又说:俺只有一个请求,日后你要对得起麦花和黑土。

  四喜也受了感动,他吸着鼻子答:哎,这个一定。

  大奎说完便把身体靠在了墙上。

  四喜是在又一天的晚上把铺盖夹在腋下来到了麦花家里的。

  原来大奎、麦花和黑土一家人住在东面的房子里,中间一间是厨房,西面那一间,放着一年的粮食和杂物。在四喜来之前,西面那间房子被麦花收拾出来了。

  四喜就住进了西间房。在四喜没来之前,麦花冲大奎说:俺一间屋里睡一天。

  大奎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的样子显得很平静。

  四喜就来了。

  本来是一件喜事,没人祝贺,没人道喜。

  晚上的时候,麦花住进了四喜的房间。在这之前,她为黑土铺了炕,脱了衣服,又为大奎掖了掖被角,然后犹犹豫豫地迈步向西屋走去。

  黑土睁开眼睛刚要喊娘,大奎突然用手捂住了黑土的嘴。

  大奎就势把黑土搂在了怀里,鼻涕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四喜住进麦花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山东屯。于三叔带着几个人,背着手来到了麦花家里。麦花正和四喜坐在院子里选种子,把那些生得饱满的种子挑出来。

  于三叔背着手,吧嗒着烟袋说:麦花,家里多了个外乡人,咋不跟俺说一声。

  麦花似乎心里已有准备,她对于三叔的态度显得不软不硬。

  麦花说:俺家的情况,乡亲都知道,俺要活命,黑土要活命,大奎也要活命,家里没个男人,这日子过不下去。

  于三叔哼了几声又说:咱们山东屯人死绝了是咋的,咋轮到外乡人跟着掺和了。

  大奎这时在屋里大声地咳了起来,咳了两声便叫道:于三叔,你进来,俺有话对你说。

  于三叔一干人等,白了一眼麦花,又白了眼四喜,最后走进屋里。

  大奎冲于三叔等人说:三叔,俺家的事你就别管了,就这样吧,咋的也比麦花一个人吃苦受累强。

  于三叔狠着声音说:大奎,你把山东人的脸丢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一个河南侉子……

  于三叔等人就很义愤的样子。

  于三叔带着人甩着手走了。

  麦花家的门,夜晚先是被人抹上了牛屎,后来就有一些石块被扔进院子里,砸着地咚咚的响。渐渐地,在屯子里没人和麦花说话了;借东借西的,也没人肯借给她了;男人女人们和麦花走个对面,麦花和人打招呼,别人忙把头扭向一边,没人理睬她。

  黑土在外面和孩子玩时,被一群孩子打了,哭着跑回来,他一边哭一边冲麦花说:娘,他们骂你找个野男人。

  麦花愤怒了,她一边拍打着孩子身上的泥土一边大着声音说:以后他们打你,你也往死里打他们。

  大奎又在屋里咳了起来。

  一天,麦花和四喜正在地里做着春耕前的准备,黑土突然哭叫着跑来,一边跑一边哭道:娘,俺爹要死了。

  四喜和麦花一听,顿时怔住了。他们离开家门时,大奎还好好的。醒悟过来之后,他们就急三火四地往家赶。

  大奎正倒在院子里,他用裤腰带把自己的脖子系了,另一头拴在一个树桩子上。因用不上力气,大奎正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挣扎着。

  麦花一见,大叫了一声扑过去,她先是解下大奎脖子上的裤腰带,然后和四喜一起,把大奎抬进屋里。大奎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他睁开眼睛说:麦花,你让俺死吧,俺活着难受哇。

  麦花哇的一声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大奎呀,俺对你不好吗?你这样做还咋让俺和黑土活了,你要是死了,俺活着还有啥意思,俺也不活了。

  于是,麦花和大奎抱在一起大哭起来,黑土抱着娘的大腿也在一旁助阵。

  四喜站在一旁也是不好受的样子。

  麦花一边哭一边说:大奎,你不想别的,你也要为黑土活下去呀,你就这么忍心扔下黑土和俺吗?

  大奎看见了黑土,他把黑土抱过来,哭了一气。然后用手去抽自己的耳光,一边抽一边咒:大奎该死,黑土呀,爹对不住你。

  从那以后,大奎安静了下来。

  春耕的时候,他又爬到了地边,看着麦花和四喜把一粒粒种子埋进了土地里。

  四喜看到了大奎就说:大奎你这是干啥,还不在家歇着。

  大奎笑着说:俺看见种地,高兴哩。

  从那以后,每天下地时,四喜都要把大奎背到地边,让他看着种地的情形。

  晚上睡觉时,麦花果然东屋住一夜,西屋住一夜。那天大奎看见麦花又把被子搬到了东屋的炕上,便说:麦花,你以后就别过来了。

  麦花不答,把自己脱了,钻进了被窝,安安稳稳地躺下了。

  大奎又说:俺不挑理,俺是个没用的男人。

  麦花坚定地说:俺不,你也是俺的男人呀。

  大奎的心里一热,伸出手把麦花的手捉住了,两只手就那么握着。

  九

  河南人四喜住进了山东屯大奎的家,山东屯的人们议论了一阵子,说什么的都有。同情麦花的就说:麦花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找个男人帮一把没啥,可也不能找河南侉子呀。

  有男人说:麦花那女人骚哩,忍不住了,找个野男人,呸。

  不管是同情麦花,还是不同情麦花,麦花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境遇感到难过。相反,她自从有了四喜之后,心里踏实而又愉快,脸色也变得更加滋润了,干起活来,比以前更加生龙活虎了。她心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想唱,也想跳。

  当布谷鸟又一次鸣叫的时候,播种的季节又到了。麦花和四喜及时地出现在自家的田地里,四喜年轻,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牛呀、马呀地在前面犁地,麦花在后面点种。麦花看见黑黑的泥土,把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种子埋住,她心里止不住扑扑通通地跳着,她真想扑在黑油油的土地上大笑一阵。

  黑土有时也能帮上一点忙,他蹒跚地走在麦花的身后,用他那双小脚把种子踩实。不知内情的人,看了眼前的情景都会羡慕这样的幸福农家景象。

  四喜有时也把大奎背到田边,让他看看耕种的景象。大奎不时地在一旁提醒着:把种子深埋一些,夜里霜大,别把种子冻坏了。

  大奎看到四喜一脸汗水的样子,便说:歇歇吧,不在乎那一会儿。

  四喜就笑一笑道:没事,活儿是人干的。

  四喜说完就又埋下头走进了田地的深处。麦花看见大奎也笑一笑说:今年咱家的地,一定错不了。

  大奎也笑一笑。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家四口人便离开了田地回家了。四喜背着大奎走在前面,麦花牵着黑土的手走在后面。收工往家赶的山东屯人,便用手指点着这一家人。麦花的表情依旧愉悦美好,她把腰又向上挺了挺,把初孕的肚子显现出来。

  回到家后,麦花忙着做饭,四喜也不闲着,他蹲在地上帮助麦花烧火。火光映得麦花的脸红红的,四喜就盯着麦花那张俏脸用劲地看。麦花看到了四喜痴痴的目光,脸就愈发地红了,她走过去用手指点着四喜的脑袋说:作死呀。四喜低下头,一边烧火一边说:俺就是看不够你,白天看,夜里也想看。

  麦花娇嗔地用眼睛白了眼四喜。

  躺在炕上的大奎,感受到火炕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黑土屋里屋外地跑着。

  四喜就说:当心,黑土,别摔着。

  黑土应了一声,仍忙忙碌碌地跑着。

  吃饭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东屋的炕上。刚开始的时候,麦花总是把饭留出来一部分,让四喜端到西屋去吃。自己和大奎黑土三个人围在桌前吃,气氛就很沉闷,麦花怕看见大奎的目光,大奎似乎也在躲着麦花。大奎吃完一碗,麦花低着头接过大奎的空碗,走到外间为大奎再盛一碗。一顿饭下来,吃得沉沉闷闷的。后来,先是大奎打破了这种僵局,大奎说:让四喜过来吧。

  麦花望了大奎一眼。

  大奎说:都一家人了,就该有一家人的样子。

  大奎现在已经想开了,刚开始的时候,从感情上来说,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四喜。可他又不忍心看着麦花和黑土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四喜刚进家门时,他真想一死了之。但他看到麦花那份绝望,他又一次感受到这个家不能少了他。

  那天晚上,麦花趴在他的身边,哽咽着说:大奎,你真傻,要是没有你和黑土,俺也不会再找一个男人。你想想,这个家没有你,俺娘俩活得还有啥意思。你就舍得撇下俺们娘俩不管了么?

  大奎在麦花真心实意地劝说下,想开了。只要麦花生活得好,黑土不受委屈,就比啥都强。他无法给予麦花和黑土的,四喜能够给予,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么想过之后,他心里便渐渐接受了四喜。

  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两个男人就说起了农事。

  大奎说:地种下了,再下场透雨,地里就该出苗了。

  四喜也说:今年的年景,一定错不了,又会是一个丰收年。

  麦花接过话头说:到秋天卖了粮食,咱家一人做一件新衣裳。

  大奎就说:你们做吧,俺不出门就算了,这身衣服,够俺穿一辈子了。

  四喜说:这咋行,就听麦花的。到秋天,咱家也都新鲜新鲜。

  大奎就不说什么了。

  几场雨一落,地里的庄稼便疯长起来,夏天又到了。

  麦花的身子越来越显形了,她走路的样子也吃力起来。

  晚上,她躺在四喜的身边,四喜便伸出手去摸麦花的肚子。

  麦花就幸福地说:四喜,想要儿子还是闺女?

  四喜说:俺想要儿子。

  麦花便把头偎进四喜的怀里,她的脸很热,她捉住了四喜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揉搓着。半晌,麦花就说:俺给你生,生得一屋子都是。

  麦花说到这儿,突然想起和大奎也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大奎却成了一个废人。想到这儿,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四喜不解其意,忙抱过麦花的肩头问:麦花,怎么了?

  麦花摇摇头,转过身去。半晌,她幽幽地道:四喜,你以后要对大奎和黑土好。

  四喜听麦花这么说,就在后面把麦花的身体拥住了说:俺不说过了么,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啥两家话。以后有俺吃干的,就不会让大奎和黑土喝稀的。

  麦花满意地点点头。

  麦花躺在东屋大奎身边时,大奎看着麦花的肚子说:你身子笨了,以后就少干些活儿吧,莫动了胎气。

  麦花眼泪汪汪地说:俺可没那么娇贵。

  大奎还说:想吃啥,让四喜去城里给你买,可别亏了身子。

  麦花把头又埋在大奎的臂弯里,此时的麦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两个男人这么爱着她。

  麦花说:俺和四喜生孩子,你不怪俺吧?

  大奎怔了怔,然后说:怎么会,黑土是他(她)的哥哩。俺喜欢黑土有一大群弟弟、妹妹,日后也好有人帮衬着,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麦花说:大奎,你真是个好人。

  大奎说:四喜这个人也不错。

  夏天的夜晚很热,汗流在身上黏黏的。四喜便每天晚上背上大奎去河里洗澡。每次都是四喜先帮着大奎搓背,洗头,然后自己才洗。那天,四喜正在给大奎搓背,大奎睁着眼睛,听着从四喜指缝里流到河里的水声说:四喜,秋天咱家就添人加口了,以后够你累的。

  四喜说:俺不怕。

  大奎又说:麦花也不容易,你日后一定要对得起她。

  四喜就一副激动的样子说:男人对不住女人,还算啥男人,大奎你放心,俺不会亏待咱们这一家。

  两个男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心里都热辣辣的。

  十

  又一个秋收的季节到了,麦花和四喜的儿子出生了。

  那天麦花正领着黑土在山坡上晾晒采到的蘑菇,麦花的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就疼了起来。麦花是生过孩子的人,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便冲黑土说:黑土,快去地里叫你四喜叔,娘要生了。

  黑土便颠起一双小脚往山下跑,他一边跑一边喊:俺娘要生了,俺娘要生了。

  四喜回来的时候,麦花已经生了。她正精疲力竭地给孩子擦着身子,因为孩子出生在秋天的山上,四喜便给孩子取名为秋山。

  秋山随着秋收的季节来到了人间,四喜的兴奋自不用说。黑土也兴奋着,他一边跑一边喊:俺有弟弟了,俺有弟弟了,叫秋山。

  大奎也是高兴的。那时,他和麦花成亲时,他的愿望就是人丁兴旺,让整个屋子都盛满儿孙。后来他的希望夭折了,虽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仍高兴,这毕竟是黑土同母异父的兄弟呀。

  四喜一个人在田地里忙活着秋收,麦花在家里坐月子。大奎有时忍不住从东屋的炕上爬下来,趴在西屋的门口冲麦花和孩子说:麦花,秋山哭了,快喂孩子。

  麦花便把**塞到孩子嘴里,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下来。

  大奎也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麦花一边奶孩子,一边幸福地说:等黑土和秋山长大了,咱家又会添两个壮劳力。

  大奎也畅想着说:那时,咱家再开一片荒,种好多的地。

  大奎差不多为自己的畅想陶醉了。

  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麦花下地做饭了,黑土跟着四喜在田地里忙碌着,麦花不想让一家人饿着,她总是准时下地做饭。大奎坐在门槛上,麦花把秋山放在大奎的怀里,大奎咿咿呀呀地逗着秋山玩。麦花忙上忙下,热气腾腾地做饭。

  四喜和黑土回来的时候,麦花的饭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四喜喜滋滋地从大奎手里接过秋山,一下下亲着秋山,他一边亲着秋山一边和大奎说着农事。

  四喜说:今年的收成就是好,打下的粮食够咱家吃两年的了。

  大奎眯着眼睛望着四喜。

  四喜又说:大奎,明年春天,俺想把山东坡那片荒地也开了。

  大奎就说: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四喜说:没事,趁着俺还年轻,多出把力气没啥。

  大奎就低下头道:俺也帮不上你啥忙,让你受累了。

  四喜就说:大奎你说的这是啥话,咱一家人咋还说这。

  大奎就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几年黑土大了,他就能帮你一把了。

  麦花在两个男人的议论中,把饭菜端到了桌上,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饭。

  一家人带着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又迎来了秋山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

  冬天一到,四喜又找出了那把火枪,他一边擦枪一边冲麦花说:明天俺就进山,争取在过年前弄几张好皮子,到城里卖了,咱一家人一人扯一套新衣服。

  麦花对打猎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打猎,大奎也不会有今天。麦花想到这儿便说:四喜,你可得小心,那些野物可不是人。

  四喜一边往枪筒里填**一边说:麦花你放心,俺这把火枪可不是吃素的。

  从此以后,四喜便整日扛着猎枪到山里打猎。四喜的猎枪果然不同凡响,他每次回来,都不会空着手。

  那一天,终于就出事了。

  不是猎物伤着了四喜。那天,四喜发现了一头狼。他刚一火枪打下了两只山鸡,正往空枪筒里装药,他就看见了那只狼。他发现了狼,就又往火枪里填了一倍的药,心想,这一枪一定结束狼的性命。这样一来,就会得到一张狼皮了,一张狼皮卖了,够让麦花买衣服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向狼瞄准,向狼射击,轰然一声,枪就炸膛了。

  狼跑了,四喜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四喜晕头转向走回家的时候,麦花看到四喜的惨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就是大奎看见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喜脸上和胸前已满身是血了,他的双手已不知去向。四喜倒下了。

  那些日子,麦花风风火火地一次又一次往城里跑,她去为四喜寻医治伤。她去的钱家药店,钱家老掌柜的药专门治“红伤”。每次麦花去寻药,都是钱掌柜把药配好,再由麦花风风火火地把药拿回来,一半敷在四喜的伤口上,一半熬了喝下去。

  只半个月的时候,麦花就变卖完了家里的粮食,四喜这些药,是一年的粮食换来的。

  四喜看到黄澄澄的粮食,一点点地从家里消失,他痛心地嗷嗷大叫。他的双手被炸飞了也没有这么叫过。

  眼见着四喜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可一家的粮食已经卖完了。麦花已经不忍心再卖余下的这一点口粮了,这是他们家一冬的吃食,还有的就是明年春天的种子。

  可四喜的伤病还得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出现在钱家药店的时候,可怜巴巴地给钱掌柜跪下了。

  钱掌柜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脖子上围了一条狐狸皮,坐在柜台后,哗哗啦啦地打着算盘,算计着这一个月的进项。

  麦花就说:钱掌柜,赊点药给俺家四喜吧。

  钱掌柜就抬起头,他望了麦花一眼,又望了一眼。在这之前,麦花已和他打过无数次交道。那时,钱掌柜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只知道配药、收钱。这次他认认真真地把麦花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着他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袖着手,前前后后地把麦花看了。他又伸出手把麦花扶起来,他像一个在行的牲口贩子似的,把麦花看了又看。

  然后钱掌柜就说:你是刚生过孩子吧。

  麦花点了点头,秋山还没有断奶,她的胸憋得胀胀的。

  钱掌柜又问:你有几个孩子?

  麦花又答:两个。

  又问:是男还是女。

  麦花再答:都是男孩。

  钱掌柜这回就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麦花的脸。麦花刚满二十岁,天生的白皮嫩肉,仍旧鲜亮。

  钱掌柜似乎很满意,他舒服地哼唧着。这回他又坐进了柜台里,这才说:你男人受的是红伤。

  麦花说:是哩,前几次都是你老给配的药,好使哩。俺家现在没钱了,想赊一点掌柜的药,等俺男人病好了,当牛做马的也报答你。

  钱掌柜就翻翻眼皮说:你男人都残废了,拿啥还俺?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麦花问住了。这些天,她忙晕了头,她一门心思想办法治四喜的伤。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他们这个家完了,伤好的四喜还能种地吗?不能种地,意味着他们一家五口人就得去要饭,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了。直到这时,麦花才感到彻底的绝望,她当着钱掌柜的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钱掌柜这么说是有目的的,钱掌柜快六十了,他从祖上手里接过这家药店也有几十年了。这辈子他啥都有了,可就缺个儿子,缺一个药店的继承人。钱掌柜年轻时一口气娶了五房女人,可这五房女人把孩子生了一堆,就是没有一个人给他生过儿子。眼见着这家药店没人继承,钱掌柜是又急又恨。以前,他也想过再娶一房黄花闺女,给自己生儿子,可谁又能保证,这回生的不是闺女呢。一年老似一年的钱掌柜,心急如焚。

  今天他遇上了麦花,他上上下下把麦花看了,一见这个女人的圆丰乳,就知道麦花是个能生能养的女人,不像他那五个女人,要么瘦得跟火柴棍似的,要么胖得跟母鸭似的,没有一个中用的。他把大半辈子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五个女人身上,可还是没人给他生养一个儿子。

  钱掌柜一见到麦花,他便想借麦花的腹,为自己生儿子。

  麦花当着他的面,哀哀地哭着。钱掌柜见时机到了,他让麦花坐下,又亲手为麦花倒了一碗红糖水,才慢条斯理地说:赊给你药也容易,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件事。

  麦花就抬头望着钱掌柜的那张瘦脸。

  钱掌柜说:以后你一家的开销俺都包了,只要你给俺生个儿子,啥话都好说。

  那一刻,麦花就晕了,她怔怔地望着钱掌柜,觉得自己在做梦。

  钱掌柜就笑一笑,回身,把几味药用纸包了,塞在了麦花手里又说:你回家想一想,俺等你的信儿,想好了你就来找俺,想不好,你就别来了,这包药算俺送你的。

  十一

  麦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只是一个女人,眼前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经历的两个男人都残废了,一个无论冬夏都得躺在炕上的大奎,还有失掉了一双手臂的四喜,四岁的黑土,又多了一个吃奶的秋山,家里大大小小四个男人的生活担子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她跑到了山坡的雪地上,冲着莽莽山林呼喊着:老天爷呀,俺这一家子该咋过呀,你睁开眼给俺一家指出一条生路吧……

  风刮着,雪飘着,山林呜咽着……

  麦花又恨又爱这片土地,是这里的黑土地接纳了他们这一批又一批闯关东的中原人。同时,也是这片土地在吞噬着他们这些流浪到此的人。

  麦花思前想后,她真想跪在那里再也不起来,让风雪把她埋葬,可她又无论如何舍弃不下她的亲人们。在关东这片土地上,大奎、黑土、四喜和秋山就是她的亲人,她舍弃他们,也许她再也不会为他们痛苦了,可是他们的路又将怎么走呢?

  清醒后的麦花,不得不重新面对眼前的现实了,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落雪,走进家门。

  她先把秋山抱进怀里,饿得哇哇大哭的秋山,叼着母亲的奶头便止住了哭闹。

  大奎愁眉苦脸地坐在炕角,黑土低着头坐在大奎身边,四喜躺在炕上,因疼痛不停地**着。愁苦早就把一家人笼罩了。麦花面对着眼前的亲人,她真想对着他们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是他们的支柱,她只能把眼泪流进肚子里。

  麦花一边奶着秋山,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了,这一刻,她下了决心。

  大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一下下擂着自己的头,头跟炕一样,都发出咚咚的声音。

  四喜哭了,他侧过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哽着声音说:都怪俺呐,俺们当男人的无能。

  麦花此时已经没有了悲哀,她有的只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她大着声音冲炕上的男人说:哭丧啥,日子咋的都得过,俺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是个三两年么,咬咬牙不就过来了。

  炕上的男人们便噤了声。

  大奎突然抱着头呜哇一声哭着道:麦花,你让俺们去死吧。

  麦花冷着脸道:别说死呀活的,日子就得这么过,等再过几年,黑土大了,秋山大了,咱们不就又有了好日子。

  两个男人面对着麦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她。

  第二天,麦花又进了一趟城,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钱家药店。钱掌柜仍在药店里坐着,麦花一进门,钱掌柜就笑了,然后说:俺知道你还会来的。

  麦花倚在柜台上说:掌柜的拿药吧,俺男人一好,就回来。

  钱掌柜让麦花在一张他写好的文书上按了手印,这才把一包包药放在麦花的怀里。放最后一包时,钱掌柜的手在麦花的怀里揣了一下说:俺一看你这娘儿们就能生儿子,半个月后你男人一准好,到时你来。

  半个月后,四喜的伤果然好了,他不疼不痒了,但却永远地失去了双手。

  麦花别无选择地来到了钱家药店,住进了钱家。

  老掌柜恨不能马上就有自己的儿子,他夜夜都在麦花的身上忙碌着。当麦花又一次来经事时,钱掌柜便无比悲凉,他伏在麦花的身上说:俺让你生儿子,你咋还不快生。

  麦花面对着钱掌柜,身体是麻木的。她想,这老东西已经没用了。

  每半个月,四喜都要到钱家药店来一次。每次他都不在药店里抛头露面,而是在院墙外,先是用脚往院里踢上两块石头,然后又咳上几声。麦花便知道四喜来了,把准备好的大半袋粮食从小门提出去,放在四喜的脚下,四喜低着头,不敢看麦花。

  麦花说:黑土和秋山还好吗?

  四喜说:好,他俩都好着哩,你可好?

  麦花不说自己,却说:俺就是想孩子。

  四喜又说:哪一次俺把黑土、秋山带来。

  麦花就不说话了,望着眼前半袋子粮食愣神,她知道,这是他们一家的救命粮。

  四喜说:别人家的地都种了,咱家的地荒着呢。四喜说到这儿,眼泪又流了出来。

  麦花又说:别想地了,想活命吧。

  这时,钱掌柜在院里就喊上了:麦花,咋还不回来,跟那个男人磨叽啥,俺可不想要个野种。

  麦花弯了腰,把那半袋粮食放在四喜的肩上。四喜用那双残臂把口袋扶正,仍低着头说:那俺就走了。

  麦花望着四喜的背影一点点消失。

  钱掌柜心情急迫而又痛苦,他急迫地想生儿子,痛苦的是,麦花在这儿多停留一天,他就要为养活麦花一家多笔开销。

  钱掌柜便为自己配了药,烟熏火燎地熬,吱溜吱溜地喝下去,夜里便在麦花身上劳作着,直到气喘着躺在炕上。

  四喜下次来的时候,果然带来了黑土和秋山。她先把秋山抱在怀里,秋山早就断奶了,已经长出几颗牙了,虽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却好。麦花放下心来,又看了眼黑土,腾出一只手,蹲下身把黑土拉过来,黑土就说:娘,是俺自己走来的。

  麦花说:黑土,好孩子,在家里要听话。

  黑土又说:娘,俺听话,你啥时回家?

  一句话,让麦花流出了眼泪。

  她亲了黑土又亲了秋山,这都是她的心头肉哇。

  直到四喜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她才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一回。

  钱掌柜的功夫没有白费,终于让麦花的肚子有了动静。一连两月,麦花没有来经事,他亲自给麦花号了脉,确信麦花真的怀上时,老掌柜笑了。从此,他搬了出去。麦花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四喜又来的时候,也看出了麦花的变化,这种苦等终于有了希望。他笑着冲麦花说:麦花,等你明年回去了,俺又能种地了。

  黑土在一旁说:娘,俺四喜叔可能了,他啥都能干,不比有手的人差。

  麦花看见了四喜那双磨得发亮的断臂。

  四喜笑着说:俺以为这辈子废了呢,其实没啥。

  四喜终于走出了阴影,她从心里为四喜为这个家高兴。

  黑土又说:俺爹让你担心身子,他说他想你。

  麦花伸出手把黑土的头摸了,黑土一天天长大了,她看着高兴。她想,总有一天,黑土一定能长成大奎那样的男人。

  秋山都会喊娘了。每次分手的时候,秋山趴在四喜的肩头上,望着她娘、娘地叫。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

  渐渐地,麦花能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胎动了,明年夏天,就该出生了。满月后,她就该离开钱家,回到山东屯了,她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一想到肚里的孩子,她好起来的心情又坏了下去。仿佛,她已经听见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声又一声喊她娘了。

  她泪眼蒙眬着,望着四喜、黑土还有秋山一点点地远去,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凝在她的视线里。

  麦花又感到了胎动,她双手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向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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