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一.并肩

赤乌四年对于诸葛恪来说，是个极为不寻常的年份。在这一年中，他先后失去了挚友孙登与父亲诸葛恪。

        刚愁思着沉疴难起的父亲，转而便传来了太子病危的消息。诸葛恪踉踉跄跄的来到了太子内室，见着卧于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的孙登，霎时泪流满面。

        “别哭，元逊，别哭，”孙登颤抖的握住了诸葛恪的手，虚弱地咧嘴一笑道，“不见你最后一面，我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不，不会的，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诸葛恪拼命地摇着头，“你可是太子殿下，将来的九五至尊，应当千秋无期，万寿无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那些太医呢？至尊派人去请神医董奉了吗？”

        “云游四海之人，哪会那么容易找到，”孙登苦涩的摇了摇头，“元逊，我离开后，希望你能辅佐我三弟孙和，登上帝位，统治东吴的大好河山。”

        “我不要！”诸葛恪大吼道，“孙子高，你知道的，我想辅佐的人，只有你！”

        孙登轻叹了一口气，抓住了诸葛恪的手：“元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三弟为人儒雅随和，颇得民心，父皇也很喜欢他，他会是一个好太子，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太子。元逊，答应我，好好辅佐他，让吾国人民安居乐业，不再有颠沛流离之苦。”

        “我答应你便是，我答应你便是。”诸葛恪泪流满面的点着头，不舍再松开孙登的手。

        “别哭，元逊，你这样怎能让我放心，”孙登轻咳几声道，“别难过了，我们聊一些有趣的话题吧。你还记得，当年我嘲弄你，让你吃马粪那件事吗？”

        “自然记得，”诸葛恪登时破涕为笑，哽咽道，“而我回答的是\''希望太子吃鸡蛋\''。后来至尊还问我，\''别人让你吃马粪，你却让人吃鸡蛋。这是为什么呢？\''我告诉他，\''因为马屎和鸡蛋是从同一个的地方出来的\''。”

        “是啊，元逊一向才思敏捷，博学多识。你我自幼便相识相知，元逊了解我的个性，对待旁人，我可从不开玩笑，也只有你，才会让我如此…”

        孙登合上眼，松开了诸葛恪的手。世界瞬时一片沉寂，只有蝉鸣久久围绕在他的耳畔，明明已是初夏，但其声却格外凄惨而低沉。诸葛恪伏在床沿，止不住地啜泣道：“我怎会…舍得…让你去吃马粪呢？”

        孙登逝世后，魏国大将司马懿欲攻诸葛恪，孙权得到消息，于是便让诸葛恪移守柴桑。此时二宫之争出现端倪，因为孙登临别前的嘱托，诸葛恪毅然决然选择帮助孙和，而他的长子诸葛绰，却选择站队孙霸，与其介入了不少有关立储的阴谋活动。

        事泄的那一天，孙权并没有责备诸葛绰，而是将他交给了诸葛恪处置。面对端上前的一壶鸩酒，诸葛绰不可置信的望着父亲：“都说虎毒不食子，我可是您的儿子啊，您何故要做到如此地步？”

        “在你选择孙子威的那一刻，我就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诸葛恪眼里闪烁着狠辣与峻厉的光，“身为人子，你应当知道，为父是多么希望太子殿下能赢。”

        “迂腐！”知道自己将死，诸葛绰也不再顾忌，破口大骂道，“太子庸庸碌碌，鲁王殿下有何不好？您这么殚精竭虑的帮助太子，是为了吴国还是诸葛家？我看是为了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前太子吧！”

        “无礼之徒，别再让他口出狂言，将酒直接灌下去。”诸葛恪神色沉静，抬眼示意一旁站着的侍卫，并无半分不忍。片刻，他望着横死在面前的诸葛绰，悠悠的轻叹了一口气，疲惫的闭上了眼。

        聪明如他，又何尝不知孙和的境遇逐渐江河日下。立储乃帝王家事，自古以来深陷此漩涡中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但他只要想起孙登临终时的遗言，想起他那双紧握着自己的手，前方再是多么艰难困苦，他也愿意去尽力一试。

        可惜他之所图，终究变为幻想。赤乌十二年，孙和被废除太子之位，流放故鄣。而可笑的是，此时已担任大将军职位的他，颇受群臣拥护，孙权病重，新太子孙亮过于年幼，一来一去之间，他竟成为了太子太傅。

        接到诏书的那一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太子太傅，多好的官位，而自己真正想不遗余力，呕尽心血的辅佐的那个人，却是永远不在了。

        刹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涌现在诸葛恪的脑海中。废少帝立献帝之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曹操，倘若自己亦有如此之大的权力，岂不是可以完成孙登的遗愿，拥护孙和为帝？

        念头一生，久而不灭。孙权驾崩后，诸葛恪先杀死了意图颁布矫诏，借机除去自己的托孤重臣孙弘。而后为收取民心，广施仁政，每一举措，都给以百姓恩泽实惠。百姓欣喜若狂，将诸葛恪视为神祗，他每次外出，都吸引众多百姓引颈相望。

        东兴大捷，是诸葛恪此生的巅峰之作，经此一役，皇帝孙亮进封他为阳都侯，又加封丞相。此时的诸葛恪权倾朝野，如他所想的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皇帝，也被他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诸葛恪喜不自胜，他认为自己拥有了改朝换代的能力，他派人修整武昌的宫殿，开始有了迁都武昌的想法。适逢前太子官僚黄门陈迁前往建业上疏中宫，因诸葛恪是孙和之妻张磬的舅舅，他便也顺带问候了诸葛恪。诸葛恪借此机会，便对他说：“请替我转告张妃，到时候我一定让她超过别人。”

        他相信孙和会知晓他的深意，他相信拥护孙和为新帝，完成与孙登的约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只是他太操之过急，让一切希冀都变得粉碎。建兴二年，他在国力不支，士卒疲弊的情况下不听群臣的谏言，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伐魏，于新城大败而归。众臣失望，百姓皆怨，诸葛恪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化为了泡影。

        而让诸葛恪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位极人臣，叱咤风云，本以为能搅动乱世，谁知也不过只是长公主孙鲁班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长公主孙鲁班与重臣孙峻结为同盟，向年幼的吴主孙亮进献谗言，诽谤自己制造叛乱，并与孙亮定下计策，在一次酒宴上要了他的性命。

        被孙峻杀死的那一刻，生前的种种犹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了诸葛恪的眼前，与孙登的诺言，自己终究还是失约了。失约的不仅仅只是没有辅佐孙和为帝，一同统治东吴的大好河山，还有未曾让百姓安居乐业，让他们依旧饱受着战乱之苦。

        诸葛恪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拿起帕子轻轻拭擦额间的汗珠。他做了一个很长很可怕，但又很真实的梦，直至醒来依旧觉得心慌不已。

        一旁的仆从见他惊醒，急忙上前道：“太傅可算是醒了，今日可是新帝登基的日子。陛下那早就派人来喊您议事，见您还在酣睡，便吩咐老奴不用打扰。”

        “不用担心，我即刻便去。”诸葛恪急忙起身，稍微收拾了下装扮，便向正宫门赶去。身着华服，头戴冕旒的孙登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瞧见是诸葛恪，便巧然一笑道，“元逊好大的胆子，连朕登基的日子都敢贪睡。”

        “是臣的不是，不过今日是陛下登基的好日子，就别惩罚臣了吧。”诸葛恪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君王，将手扶上孙登戴着的冠冕，微微向右挪了挪，轻声说道：“歪了。”

        孙登笑着反握住诸葛恪的手：“朕可不会包庇犯错之臣，”他俯视着宫外热闹非常的街道，欢声笑语的人群，悠悠开口道，“便罚元逊与朕一起，守住东吴的大好江山。”

        孙登掌心的余温使诸葛恪狂跳不已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太子病亡，自己身死这些事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那个真实不已，可怕不已的梦最终也只不过是梦罢了。此刻阳光正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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