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崩逝
步入深秋，天气转寒，孙权的恶疾日甚一日。他卧于床榻，整日昏昏沉沉，时醒时睡。
孙登端着刚热好的药，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见孙权还在昏睡之中，轻叹一口气后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孙登耳边传来了孙权微弱的呼喊声：“是阿登吗？”
“父皇醒了？先将药喝了吧。”孙登急忙迈步走到孙权身边，将还冒着热气的药伸至他面前，“这是三弟辛苦配的。”
孙权接过那碗药，但并没有准备喝下，而是将它随意放在一旁的案上。他握住孙登的手腕，语气虚弱但又异常坚决地说道：“唤…陆相回京。”
孙登眼中的诧异只一闪而过，“臣知道了，臣立刻去办。”他躬了躬身，便匆忙离开了寝殿。
望着孙登离去的背影，孙权缓缓躺下，盯着案上尚有余温的药碗许久，才闭上了双眼。
当得知陆议前来投奔自己，孙权第一反应是诧异，他深知陆家与自己兄长孙策间的嫌隙。他迈出房门，走至庭院，想亲眼看一看号称吴郡四大家族之一的陆家，现如今的家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一书生模样的人肃立院中，见孙权走来，向其深行一礼，朗声言道：“吴郡陆议见过将军。”
“陆公子不必多礼，先起身吧。”孙权虚扶了陆议一把，待陆议抬起头，只看一眼便愣住了神。
此时的陆议身着一袭青衫，腰扎玉带，乌发用布巾束起，眉目间透露着一股书卷气质，但又不失男儿英俊潇洒之态。他身姿修长，面容如玉，薄唇微抿，嘴角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柔和而又清澈，好似一汪深邃的湖水。
孙权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人。他的长兄孙策相貌俊朗，被人称之为“美姿颜”，而其部将周瑜更是面如美玉，唇若点朱，仪容秀丽。但陆议的好看，却是如春日里的暖阳般温润舒适，心旷神怡，让人忍不住地想去接近。
孙权轻咳几声，努力收敛心绪，他深知陆议与周瑜、鲁肃、张昭都不同，这是一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才，并非他那颇具美名的父亲与兄长。一时之间，心中的喜悦竟使孙权忘记询问陆议前来投奔他的真正用意，而再次提及此事，却已是夷陵之战大胜之后。
“最开始为何会选择投奔您？时间太过久远，在下都快忘了当初的原因。或许是为了能在乱世中谋寻生机，或许是为了重振陆家，又或许是相信您一定能治理好江东，”此时的陆议刚改名为陆逊，他挥笔在竹简上写“愻”一字，将其卷好放至孙权手中，朝他浅浅一笑道，“但这些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下没有选错人，不是吗？”
历经夷陵、石亭两大战役的胜利，孙权有了称帝的理由。他为赞赏陆逊的功绩，在大将军之上又设立了上大将军一职。后丞相顾雍离世，孙权不顾部分臣子的反对，立已执掌东吴军事大权的上大将军陆逊为丞相。
“臣谢至尊好意，但臣已执掌吴国军事，再册封为丞相，甚是不妥。”从武昌赶来建业参加受封礼的陆逊神色沉静，朝孙权欠了欠身，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有何不妥，蜀国诸葛孔明不也如此？”孙权起身一笑，握住了陆逊的手。“丞相是总理百政的官员，即为百官之首，放眼东吴，如今没有人比伯言更合适。朕喜欢伯言，信任伯言，愿意将一切最好的，都给伯言。”
“伯言与朕只差一岁吧，”还不等陆逊回答，孙权轻叹口气，一向高高在上的他从未有过如此失魂落魄，“朕记得，父亲在朕十岁时便逝世了，兄长将朕拉扯长大，但也在朕十八岁时离开，而后便是公瑾、子敬、子明。待朕登上皇位，就连阿虑阿登也……”
“朕活到现在，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离开自己，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这在朕身上表现得分明。伯言，如今朕的身边，只有你了。”
“伯言，答应朕，不要先朕一步离开。”
从侍从口中得知陆逊骤然离世的消息，孙权懵了片刻，但很快便恢复过来，只是神情仍有些呆滞，似乎是陷入到了某种沉思之中，一时间无法自拔。
“他是怎么…走的？”
“据陆家二公子所说，是忧愤而卒。”
“忧愤而卒？看来因为阿和与阿霸的事，他恨极了朕。”孙权装作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内心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陆家二公子想让陆相落叶归根，葬于吴县华亭，特地上书求情。”侍从递上一份竹简，将其呈至孙权的面前。
“让他回来便是。”孙权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准许了请求。片刻，他又忽然想起了些什么，急忙唤住了准备离开的侍从：“陆家二公子…是叫陆抗吗？把他带到太初宫，和朕见一面吧。”
孙权端坐着俯视那个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青年，将案上的竹简丢至他面前，对其恶语相向，言辞讥讽，似要将对陆逊的恨意全部都加诸于他身上。
而立之年的陆抗倒极为冷静，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回答着孙权每一个问题。恍惚之中，孙权在陆抗身上似乎望见了陆逊的影子，他定了定神，再睁眼望去，但看到的，却是只有陆抗那张酷似自己兄长的脸。
陆抗遗传了孙家人的所有相貌，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陆逊。
孙权颇为遗憾地摆了摆手，示意陆抗离开。他无力瘫在龙椅上，清楚地意识到，陆逊陆伯言，那个陪伴着自己四十余年的臣子，再也回不来了。
往后的日子琐事依旧繁多，为处理政事忙得不可开交的孙权很少有闲暇时间回忆过往。直至从侍从口中得知陆抗归京治病的消息，孙权明白，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些话若是此生不说，只怕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再开口。
见到陆抗时早已月过柳梢。孙权神色颇为激动，不等陆抗向自己行礼，便犹如孩童一般，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幼节！朕过去，听信小人的谗言，对伯言在君臣大义上不笃厚。是朕，辜负了伯言，也亏待了你！朕对不起伯言啊！朕过去责问你的材料，都把它烧了吧，不要让人…再见到。”
“是。”陆抗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抑制住了快要流出的眼泪。他始终不明白，孙权对于自己的父亲，究竟有着怎样的情感。但望着如此悲恸的君王，他不由得轻轻开口道，“至尊，其实先父从来没怪过您。”
“当真？”孙权仿佛得到了救赎一般，暗淡的双眸一下子恢复了神采。但他很快又垂下了头，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伯言…我如此对你，你应当怪我的，你应当恨我的！”
“臣的父亲在离世前，他叮嘱臣‘你终有一天会回到建业，遇见至尊，那时不要恨他。’他告诉臣，’此生最无悔的，便是遇见至尊，与他谋事，共图大业。’他闭上眼前，所怀念的，是至尊与他相伴的那些时光……”
“别说了！别说了！”陆抗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孙权厉声打断。他抬眼望去，孙权早已泪流满面。
“朕这一生，终究是负了伯言，朕…朕对不起他！朕是曾与他有过争执，也曾埋怨过他的顽固，但朕从来没有想要他离开过朕。朕真的很喜欢伯言，真的很喜欢他，可是他是江东四大世家陆家的人，又是朕兄长的女婿，他插足立储之争，朕不得不妨啊！若是他能像子明一样，朕和他结局，都不会如此吧……”
“朕已经将全寄、吴安、孙奇、杨竺这些人全部诛杀，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伯言已经回不来了。朕到了地府，有何颜面去见伯言啊！”
一线阳光投进屋内，孙权缓缓睁开眼，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因此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转头向床沿望去，那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瞅见孙权醒来，急忙上前紧握住了他的手：“见过至尊。”
“好久不见。伯言可在这等急了？”孙权悠悠开口，温和一笑，但又很快正色道，“这番着急找伯言来，相信伯言也知是为何事。”
“臣明白。”陆逊轻轻点了点头，眼眸中满是悲伤的气息。
“不必难过，人总是要离开的，比之父亲、兄长，朕活得已经够久了。”孙权故作安慰地拍了拍陆逊的手背，继续说道，“朕离开后，还望伯言好好辅佐太子，切莫再因为帝位，重演手足相残一事。”
“遵旨。”陆逊后退几步，向孙权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至尊的信任。”
“还有，朕知道在朕病重期间，大虎都干了些什么，”孙权疲惫地长叹了口气，“但大虎终究是我与练师的孩子。待阿登登上帝位，还望他念及往日的手足之情，能够留大虎一命。”
“臣知道了，臣会将至尊之意，告知太子殿下。”
“伯言…伯言…”孙权轻唤着陆逊的表字，虚弱地重新躺回了床榻上。
“臣在。”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孙权久久凝视着陆逊，再次长叹了口气后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微笑着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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