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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同窗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冬天的脚步声在国土上响彻,可宫墙角的梅花还没来得及盛开,离别的愁绪却在心底野蛮生长。

        季灼春是初冬离京的,虽是初冬,可京城内已经开始飘雪,白色的鹅毛状雪花落了下来,他站在马车边始终不肯上车。

        “少爷,您提前跟人家说过吗,可别您在这儿等半天,人家根本不知道您今天走。”从小伺候他的筱风说。

        “……”季灼春嘴唇微瘪,“怎么可能。”

        那个人一向很守时的。

        筱风家少爷今年二十有五,早早地便袭承他爹的官位,在朝中办事辅佐君王。除了那位尚书郎,没有比他更年轻有为的。

        不过这都是过去了,如今他家少爷站错了队,脑子不知是抽风了还是如何,坚持要和抽风最严重的丞相推行变法。后来结果显而易见,顽固派占了朝中大部分,丞相的变法没能成功,可丞相看着陛下长大,陛下不忍将其如何,最终被削官的便只有倒霉的季灼春。

        筱风不清楚变法的内容,他不懂这些,百姓们不懂如何治国,却把对错是非看得最简单最透彻——他家少爷因为变法被贬,那变法便是不该的。

        可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季灼春今天便要离京下江南,送行的人不多,可他认准了某人会来送自己,一直也不肯走,偏要等人来了再走。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筱风不知道催了少爷多少次了,可依然不见他的脚挪动分毫,不知道季灼春怎么想的,反正他是等腻歪了,坐在马车旁边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像是闻到了一股梅花香,清逸淡雅,筱风迷迷糊糊地心想:这可比少爷整来的熏鼻子的梅花胭脂好闻多了。

        季灼春手脚都冻僵硬了,终于看到一个由远到近的白色身影——宋怀昱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白色。

        宋怀昱是朝中最年轻的尚书郎,以前两个人就住对门,从小便一块上学堂,感情十分要好,那时候的少年还不识愁滋味,眉宇间尽是风流,长大以后越发心事重重,城府渐深,关系也变淡了。而今的额头上,怕是只能看见细小的皱纹。

        猛一见到时,季灼春还不太敢认人,因为他们实在是好久没有作为朋友而见面了,平时在宫里碰个面,都要虚伪地行个礼。

        他推行变法时,宋怀昱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他很聪明地没有趟这浑水,始终保持中立,就像他那身白衣,始终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那时候的季灼春其实还暗暗怨过他,后来被贬,昔日好友皆敬而远之,只有这从小伺候他的奴才肯跟着他,无比孤寂之下,他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年少时的好友。

        时间如白驹过隙,意识到这一点时,季灼春心里唯一的怨都没了,只有种淡淡的忧伤萦绕怀中——他们都长大了,也都变了。

        宋怀昱还是习惯跟他客套,朝他作揖:“抱歉。尚书部的事情有些多,不小心耽搁了。”

        季灼春心底的悲伤更加浓郁,却声音明朗:“哈哈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这么久不来,肯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宋怀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脸色缓和了许多,但还是说:“我来得太晚了,你其实不用等我。”

        “哪儿能啊……我就剩你这么一个朋友了,走之前怎么能不见你一面?”

        这句话听起来未免有些牵强,毕竟他之前在朝中可是这勾搭一个那勾搭一个,唯独冷落了这位“朋友”,如今发现那些狐朋狗友皆无可托付,倒跑来跟人家面前诉苦了。

        季灼春也在心里唾弃自己,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宋怀昱显然也不信他的鬼话,神情淡然,并没有被他的话感动,只是从袖中掏出了一些盘缠,交到他手里:“江南是个好地方,虽然远离京城但也不胜繁华,你若不想管那些蝇营狗苟,许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个隐士……”季灼春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眼里的感激即将溢出来,所以一直忘了“喊停”。终于等到饱经诗书的尚书郎也忽悠不下去的时候,干脆结束话题,让他赶紧走人,“保重。”

        季灼春收起炙热的目光,认真地跟朋友告别:“保重。”

        其实宋怀昱这朋友还是很好的,他们保持了九年不咸不淡的关系,可宋怀昱从未与他斤斤计较这些,甚至在他失意时再想与他好似当初,他也很给他面子。

        所以说,当初为什么要冷落这么一个可人呢?

        季灼春拍醒了睡觉的筱风,又回头认真地看着宋怀昱,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他的声音不再似之前那样清朗,更加稳重认真:“怀昱,不管你信不信,你都是我季灼春这辈子唯一要好的朋友。”

        ——

        季灼春被贬到江南的某个小县城做县长,虽说与从前比落差太大,但那里是片沃土,百姓年年丰收,上交的税也多,他一个县长当得也相当不错。

        刚开始降职的失意无处消解,他常常写信寄到京城,但他爹娘早死了,跟叔伯的关系又十分疏远,写了信能寄给的也就只有宋怀昱了。

        可惜他口碑实在差,宋怀昱也可能没他想得那么好,他人一走宋怀昱立即懒得理他,寄去的十封信能有一封回信便已十分不错。

        季灼春后来慢慢收起了消极情绪,适应了在江南当县长的日子,还建了一个私塾,请来一个有学问的先生教孩子们识字。

        而信他也渐渐没有再写,这对昔日挚友,终究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第二年时,江南突然爆发瘟疫,感染的人太多,瘟疫无法控制,连几位官员都被感染,闹得人心惶惶。

        从朝廷剥下来的物资始终没有抵达江南,宋怀昱被派去控制瘟疫,顺便调查那批物资的去处。

        坐镇江南的那几位藩王这几年早已按耐不住,动作频繁,陛下派朝廷官吏前去插手瘟疫其实也是想给他们一些警告。

        皇帝远在京城,江南没有“老虎”坐镇,海上贸易发达,繁华之下最易膨胀人的野心,因此历代帝王总得隔三差五地整治整治“狐狸窝”。

        年底时,宋怀昱抵达了江南,第一时间便是往瘟疫的重灾区里钻,漫天白雪纷飞,当地往日繁华的街头现在已经人烟稀少,地上铺了一层不算薄的白雪,上面甚至不见人的脚印。

        临近县府人便多了,县长命人将感染的人全部聚集在县府内,里面已经人满为患,微苦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虚弱无力的呻/吟此起彼伏,瘟疫爆发至今,很多人已经希望渺茫了。

        此处坐镇的黎王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听说朝廷派了人,很快便将宋怀昱请了过去。

        传闻黎王惜才如命,因此府上有很多清客,真正见到时方才相信是真的,但如今瘟疫横行,那些人在王府里作诗饮酒,却从不见其对百姓施以援手。

        宋怀昱冷眼旁观过那些人,没有与之多说什么。

        黎王看出他兴致不高,没过多久便将他引入了后院。

        后院景色宜人,其夫人是个爱花之人,后院种了很多花,但此时年底的雪将百花覆盖,唯有一支梅花遗世独立。

        梅树的旁边立着一个亭子,走近后还能听到亭子里传来水沸腾的声音,随着还伴随着一股清香——竟有人在此处烧茶。

        黎王笑着过去,与亭中之人打了声招呼:“贤弟,能否讨杯茶吃?”

        宋怀昱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暗忖:这可真是太巧了。

        那人的背影太熟悉了,稍微走近一些便已认出,偏偏某人还装神秘,一句话也不说,只温和地对黎王笑了笑,为其斟茶。

        宋怀昱也并不打算给自己添麻烦,像是不认识此人一样,自然地在黎王旁边落座。

        不过一年时间,季灼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他只是抬眼淡淡一笑,随后为他也斟满了茶。

        季灼春治理的县城也被此次瘟疫影响,因此他人来王府里小住几日避一避,免得被难民们堵在家门口束手无策。

        早在他刚上任时,便有人暗示他要想混得好,便要学会在黎王身边谋利。

        那时的他初来乍到,从中央被调到这地方,要说心里一点愤懑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在此之初他对于巴结黎王这件事上十分消极,但后来想要建立私塾的他发现了钱和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因此当黎王请他去府上做客时,他十分没皮没脸地与其结拜成兄弟。

        这对不靠谱的结义兄弟,如今依然靠谱不到哪去,但攀附黎王这样的权贵确实对季灼春很有用。

        再怎么说也是在朝廷中混过的,季灼春很了解高堂之上的那位有多伪善,黎王近几年的动作他早略有耳闻,怕是快倒霉了。

        而他如今的身份多有不便,已不再是朝廷重臣,再加上与黎王的关系不一般,此时若跟宋怀昱叙旧,岂不害了他?

        亭外的朔雪早已停歇,亭下的温度似有回升,反正季灼春专心对着他那烧得沸腾的茶壶发呆,没觉得哪里冷。

        黎王与宋怀昱先是相互追捧了一番,才慢慢进入了正题,季灼春的官位低,因此不想插入他们的话题,可有人不想让他置身事外。

        “宋大人,听闻你每年都要上府中给戴老庆生,戴老是您……”

        季灼春眼神停滞了一下,宋怀昱浅笑说:“是臣的恩师。”

        “哈哈哈戴老今年七十有五,能得您这么一位弟子大概没什么遗憾了。”黎王话锋陡转,“话说,贤弟你也曾有幸得过戴老的教诲吧。”

        季灼春微微颔首,喉结滚动了一下,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嗯。”

        “这么说,你们二位可还是同窗呢,多有缘呐,你们两个要是彼此照拂,戴老肯定会欣慰的。”

        季灼春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藏在袖子下面的手却忍不住握紧。

        戴老学识渊博,可谓桃李满天下,弟子们个个出人头地,名誉十分好,除去像宋怀昱这样对恩师感恩戴德的,就连丞相对这位一生光明磊落的老夫子都会敬让三分,这样一位正直的人,如今半身入土,回望此生,在众多弟子中,季灼春大概是最让他蒙羞的一个。

        论起对于戴老的情感,季灼春跟宋怀昱没什么不同,因此一涉及到这位老夫子,两个人终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完成了今天的第一次眼神交汇。

        黎王像是抓住了宋怀昱的小尾巴,聊天时反复把话题往同窗情谊上面扯,宋怀昱几次想要与他谈正事,却被其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了事。

        “宋大人刚刚来,本想好好招待一番,带您领略一下江南的特色,可您看,这瘟疫闹得实在严重,不便多走动,就让贤弟送您去西院厢房休息吧,等到开饭时,自会有人通报。”

        宋怀昱颔首,随后问道:“此次瘟疫横行,王爷有何打算?”

        黎王叹了口气,摇头称说:“我府内已请来江南最好的名医,可暂时还没有什么进展,想配出这次瘟疫的解药还需要时间。”

        这倒是实话,宋怀昱看了难民们的情况,不容乐观但也束手无策,在巨大的天灾面前,人力是微小的,能做的只有尽力挽回而已,有些被感染的人甚至自己都已经放弃了。

        聊得差不多时,季灼春便奉命领着宋怀昱去了事先准备好的厢房,两人一路上都沉默寡言,时隔一年再见,季灼春只想拍死一年前送别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被愁绪冲昏了头脑,只想找一位知己互诉心肠,可现在回想起宋怀昱的态度,只觉得尴尬。君子之交淡如水,宋怀昱得多有礼貌才没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季灼春把人领到厢房以后,说:“这个院子安静,你平时住不会有人打扰,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尽可以吩咐院子里的下人们去干,不必亲自动手。”

        “季灼春,”宋怀昱突然喊了一下他的名字,“赵鸿仁说你心存抱怨,与黎王勾结意欲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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