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浮生如梦（四）
学校操场旁有一片白桦树林，此刻正是午休时分，因而校园里一片宁静，树林中偶有一两只不知名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出来。
林中的人背依着一棵相对粗壮的桦树，语气颇为无奈的问道：“你约我出来不会就为了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然后我们站在这儿大眼瞪小眼吧？”
从一开始风马牛不相及的失败对话到如今的沉默，他已经秉着绅士风度足足等了十分钟了，对面的人还是没有再开口的倾向，可是一旦他打算离开，她又跑到他身前将他拦住。
“秦姒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段天泽竭力的压制住语气里的不耐烦。
“我以为，你心虚到都不敢喊我的名字了呢？”秦姒玥终于开口，不过说出的话却带着格外的讽刺意味。
“我……我心虚什么？”
“心虚明明什么都记得，却偏偏要扮演一个纯情少年。”
段天泽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框，突然觉的有些头疼，比起面对公司的事还要头疼。
他无语的看着对面的人，双手一摊，语气诚恳的说道：“秦姒玥，你要不然向孙老师请一天假，回去好好睡个觉？我觉得你肯定是最近复习太刻苦了，产生幻觉了。”
秦姒玥见段天泽口口声声否认，如今更是拿出如此这般说辞，她听闻越发气恼，逼近段天泽，厉声问道：“段天泽，你装什么装？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装的！”
“我装什么了！”
“你明明记得前世的种种！”
“我……”段天泽一时无语，他颇为无奈的说道：“同学，你是不是最近太累所以做梦迷糊了，什么前世今生，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来赴约？”
段天泽忍不住抬起黑边镜框，轻轻捏了捏眉心，“你说有重要的事要找我商议，我以为……”
他以为秦姒玥想要向他告白，毕竟……
本着好人做到底，他是打算前来劝她安心读书，高考迫在眉睫，何况他们有缘无份。
秦姒玥咬了咬嘴唇，上前一步，目光死死盯着段天泽的眼睛。
“那你怎么会在你家破产之前雷厉风行般的将股份全部拽回自己手中，又提前将蒋平这个背叛者开除，防止新开发的游戏被盗？”
段天泽原本散漫的态度下一刻立即变得紧绷起来，他低头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只达到他胸口的女孩儿，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凌厉。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说，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又或者是谁派你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段天泽严肃的表情吓得秦姒玥不由退后了两步。
她神色也渐渐变得疑惑起来，前世正因为蒋平的出卖，才让盛技一夜崩塌。然而当初听段天泽说，前世在事发前段天泽和他父母对蒋平一直是推心置腹。
她从商展会回来后，几经波折才得知，今生段天泽首先拔出了蒋平这个毒瘤。也正因如此，秦姒玥才敢彻底肯定段天泽也是和她一样是重生的，她这才理直气壮的将他约出来，打算明里宣战。
没想到，一切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站住，”段天泽一把拉住了转身欲走的秦姒玥。
秦姒玥猛甩了两下，没甩掉钳子一般死死扣住她手腕的大手。
“放开！”
段天泽无动于衷。
“段天泽，你给我放开。”秦姒玥抬头瞪了他一眼。
“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什么是谁？我……”
“谁在那儿？”
树林外突然传出巡查老师的声音，巡查老师的皮鞋声踏在外面的石板路上，越来越近。
本在僵持的两人同时一愣，而后迅速分开，默契的同时悄悄绕过身边的几棵大树，猫着腰在花坛里种植的一排排灌木的掩护下，逃也似的脱离了危险。
等他们蹿到高中部教学楼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午休时间已经临近结束了，安全到达教学楼的两人仿佛忘了刚才的争执，沉默不语的一左一右分开楼道往五楼走去。
快到楼梯口时，段天泽转回头，默视着对面的女生倔强的背影，双手紧紧捏成拳。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松开青筋四起的双手，低头苦笑一声，摇摇头，大踏步的跨进空无一人的楼道。
与此同时，秦姒玥突然站定回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背影快速的消失在眼前，没有一丝留念。
高考一步步逼近，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一点点悄无声息的在高三年级弥漫开来，便是平时最捣蛋的几个人，如今也能坐下来像模像样的翻翻课本，或是捧着试题卷独自在角落里抓耳挠腮。
下课铃声在压抑的氛围里成了最后的救赎，叮铃铃的余音还在校园上空飘荡，段天泽已经跨上了司机早早等候在校门外的车。
车窗外的景致不停的倒流，像极了他奇幻的境遇。
段天泽满怀心事的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院子尽头的凉亭上，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让他顿然一愣，而后毫不犹豫的大跨步朝庭中走去。
约莫着距此人还有两米有余，段天泽拘谨的停下脚步，立身后抱拳鞠躬施礼。
“先生。”
那人并未因此回头，段天泽脸上没有丝毫不耐之色，他端正的立在原地。
“家里的事情处理干净了？秦姒玥与你之间的恩怨你决定如何解决？”
那人突然开口问到。
段天泽也料到了他会询问，早已整理好了思绪，此刻，只听他有条不紊的答道：“母亲那儿我将她强制送进医院治疗了，那些个蛀虫也一一清理干净了。至于秦姒玥这边，先生，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与她终究是有缘无份。”
“你决定了？”
“嗯，还望先生成全。”段天泽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昨夜下了一夜大雨，今日一整日乌云也未散去，如今风一吹，凉亭上方的树叶儿沙沙不停的晃动着，带着两份凉意扑面而来。
亭檐垂角处，一滴水“咚”的一声坠落到亭下的湖水里。
水入静湖，也不过是击起巴掌大的微弱涟漪，而后在悄然间转瞬即逝。
“你要知道成全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那人说着，慢慢转过身来，一整熟悉的面孔映入段天泽的眼眸。
此人正是陈晨，然而他双脚与地面约有一尺距离，整个人并无实体，虚幻缥缈。
本来这个位面的男主就是段天泽，也就是说陈晨理应代替段天泽生活，攻略者正是破坏了男女主情感的秦姒蓉。
然而，一来因着陈晨前世手上人命太多，无论正误终究是染上了因果，他满身的戾气无法驱散，整整花了两天时间，他最终不得不接收自己非人非鬼的状态。
二来也不知位面何处出了问题，这段天泽在陈晨到来之前竟然已经经历了两世，第一次秦姒蓉虽然没攻略下来段天泽，但成功性的让他为秦姒玥殉情，第二次她还没动手，段天泽就被秦姒玥亲手毁了。
陈晨没有代替段天泽，即使段天泽真的爱上她也无济于事。
可怜攻略者攻略错了人，也可怜段天泽无辜受累。
如今正是他的第三世了。
相同的世界，相同的身份，不同的境遇。
第一世，他与秦姒玥因为误会，双双葬身于火海。
第二世，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高中，以为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让他补偿自己的妻子，没想到秦姒玥也回来了，他没有半分防备，所以最后在秦姒玥精心的策划下，什么都失去了。最终，在秦姒玥笑着与另外一个男人相拥着走上婚礼的殿堂时，他选择了扔去食指上的戒指，跳进冰冷的江水中结束这世可笑的命运。
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上天的戏弄。等他一睁眼，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对秦姒玥，无爱亦无恨。
陈晨费了大功夫才让这个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人相信他是世界主神，而段天泽本人是他自己精挑万选出来的世界之子。
那天回去后，刚进房门，卡通兔一下子从陈晨腰间的衣带里蹦了出来，复杂的看了陈晨一眼，而后感慨道：“大大，你说的我都差点相信了！”
陈晨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告诉段天泽，这个世界的稳定是需要世界之子来维持的，他没想到自己精挑万选出来的位面之子竟然如此“无能”，所以自己不得不出山。
好在陈晨本就是这大千世界的主神，再则，只有陈晨能够看到的卡通兔肆无忌惮的在一旁帮衬着，精明的段天泽终究没能逃脱陈晨的“忽悠”，坚定不移的相信了他。
既然有了这层身份，自然得做这层身份的事，陈晨利用这个隐现自由的能力，将商业上的各种秘密扔垃圾一般兜到段天泽面前，看的他心中对陈晨主神的身份更加信服。
在陈晨的指点帮助之下，公司在段天泽手中一天天走上正轨。
“先生，我……”
段天泽有些不确定的话语打断了陈晨的沉思。
陈晨抬头漫不经心的瞟了他一眼，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想问为什么秦姒玥也回来了？”
“嗯，”段天泽有些激动的上前迈了一小步，“她好像只记得第一世。”
“我知道了。这是因为当初我执意不肯放弃这个世界，坚决将你召回，因而扰乱了世界法则，所以时空隧道间出现了些难以控制的纰漏。只要你今生好好活着，寿终正寝，这个世界自然会恢复正常状态。”
“除了这个世界，莫非还有其他世界？”
“那是当然，”陈晨目光远眺，亭外几片白色的花瓣飞旋于空中，“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多谢先生教诲。”纵然不甚理解，段天泽仍旧恭敬的弯腰行礼道。
待他再次抬起头来时，面前已经没了陈晨的身影。
他不知道陈晨名姓，本来想唤他主神，但他却不同意，而是要求他唤他一声“先生。”
无论段天泽有着怎样的天马行空，此刻的陈晨这边，他身体越来越透明，在卡通兔的催促下，陈晨逐渐变小，幻化到整个人大致巴掌大的时候，这才虚脱的躺在正殿供台中央的莲花台上。
没错，就是莲花台。
一缕缕香火飘向莲台，陈晨神色渐渐从苍白恢复正常，整个人看着有了几分精力。
他是从莲台上醒来的，不过几秒钟便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首先，他身下的莲台实则只有两寸大；其次，来往上香祈福的人根本看不见他；再则，他只能在莲花里才能吸收到香火，且吸收的香火越多，他能够离开莲台的时间越长，如今他能够离开莲台一个时辰了。
“大大，你好些了吗？”卡通兔眨巴着大眼睛担忧的问道。
陈晨背靠在一片莲花瓣上，微微点了点头。
上首的佛像笑的一脸仁慈，陈晨抬头望着他，心中有些怅然。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为了洗清他的戾气吗？
不过他身上的黑色戾气确实消失了不少，刚到这个世界时，他的眉心印着一顿擦不掉的黑莲，如今额上莲花渐渐淡去，隐隐看的出点点痕迹。
阳光从门槛处渐渐退去，天色开始变得昏黄，香客越来越少，寺院恢复了宁静。
陈晨站起身从莲花里飘荡出来，稳稳当当的落到地上。
今生除了会隐身以外，他连最基础的武术都练习不了。大概是心有遗憾，所以他索性花了大功夫将比较适合现代的一套武术教给了段天泽。
段天泽不是练武的料子，但聊胜于无，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一对五六应该不算问题。
陈晨在寺里溜达了一圈，回来时惊讶的发现正殿下端正的跪着一人。
他悄无声息的飘到此人旁边，没想到，竟然是重生女秦姒玥。
秦姒玥跪在那儿轻声的哭泣着，泪水跟开了闸的水坝一样，一滴滴透明的水珠紧跟着落在地板上。
她摸了摸脸颊上的泪水，而后咚咚的朝金身佛像磕了几个响头，凄楚的问道：“佛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当真希望今生依旧陷于苦痛陷于仇恨之中？”
一道清越的男声在大殿中响起。
“谁？谁在说话？”
她紧张的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任何身影，唯有身前佛祖垂眸慈悲的注视着她。
“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伴着声音再次响起，佛前一尊莲花台突然散发着金色的柔光，旋转着，缓缓的飘向佛摊开的右手。
“佛祖？”
看着眼前这一幕，秦姒玥不由的瞪大双眼，目光随着莲台的移动渐渐看上去。
莲台金光渐渐消散，殿中再无任何声音出现。
秦姒玥痴痴的跪在下方，约莫半个时辰后，这才趔趄着爬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门口秦母秦父两人手挽手，安静不言等了近十来分钟了。
见她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默默的扶着秦姒玥往寺中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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