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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钟景彻的过去。


  【御东边境,毒马部落附近】

  成罗索兰契看着四面逃窜的灰豹部落的人。

  那些人满脸的恐惧,无论老人孩子,脸上都一片阴云。

  成罗索兰契搓搓双手,虽说现在草原才刚入秋,但那萧瑟的凉意却和灰豹部落这些逃亡人的心情一样,凄凉阴冷的。

  他从马上挎下来,拍拍打着鼻息的马儿,宠溺地说道:“巴图,天儿可真冷啊,是吧。”

  叫巴图的马儿又打了几声重重的鼻息,算是回应了他。

  他远远地眺望着高原下那些奔逃的、乌泱泱的人群。

  “也算是一群可怜人啊。”他叹气道。

  “这些都抵挡不了,将来怎么抵挡莽人。”一个与成罗索兰契身形差不多高大,比他还要瘦一些的男人从他身后走过来,眼里带着一丝轻蔑地看着底下的人群。

  那男人虽说眼里带着轻蔑,可眼神却不曾一刻离开那群衣衫褴褛的人,说到底还是同情和担忧的。

  成罗索兰契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钟景彻,你呀你呀。”

  叫钟景彻的男人被成罗索兰契看穿了,感到有些恼,便一下子背过身去不再看。

  “前几天,成罗刹木青,哦,也就是北鄯的成罗王,”钟景彻想提起这个人刺激一下成罗索兰契,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成罗索兰契听到这个名字以后的反应,果然,他的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成罗王领命肃清御东边境来犯的灰豹部落人马,你看,效果多么显著。”

  成罗索兰契转身叹了口气,道:“这些可怜人,原本是他们的王挑起的祸事,这些老的少的都要跟着逃命······”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般又叹了口气道:“他们落成今日这样,也是我哥哥的责任。”

  “你哥哥纵然是有千般万般不好,可这件事绝对怪不到他头上,”钟景彻冷冷地说道,“你哥哥可比莽人们温柔多了······”钟景彻的后一句话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低垂着头,不再言语了。

  “又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了?”成罗索兰契关切地问道。

  “嗯。算婆们都说他们会再来的。”

  “玄门的那群老不死的算婆懂什么,她们给我算命,还说我将来会被乱箭射死呢,你觉得我会?”成罗索兰契放声大笑道。

  “索兰契,你忘了玄门的【铭言】了吗?”钟景彻的眉毛皱了起来。

  “‘玄门永不出错’。不就是这个吗?在我这里、在莽人这里出错了,不可以吗?”成罗索兰契笑道,一点也没拿钟景彻的忧虑当回事,“阿彻,你被莽人吓怕了,我和你不一样。莽人不会再来了,他们彻底死绝了。”

  钟景彻低着头,他又回想起了七岁时候的往事。

  他的父亲钟景年,父亲的至交适思弦叔叔,还有他无数幼年的伙伴,都死在了莽人的手下。

  他的父亲,甚至没有全尸。

  他永远都记得,母亲回嫣奴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那个装着父亲半只胳膊的包裹之后,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明明之前都说好的。爸爸明明答应过他的,要带着莽人的头颅去见城主,爸爸说,到时候,他要把他扛在肩上,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钟景彻,是提伦斯城的勇士钟景年的儿子。

  “爸爸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对吗!”钟景彻挥舞着小小的拳头,眼里闪着光,热切而期盼地问道。

  钟景年宠爱地摸了摸他小小的脑袋,他的脑袋被父亲粗重的手掌压得向下缩了缩,钟景年笑着,笑容里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感觉:“小彻,爸爸一定会的。”

  钟景彻记得,母亲回嫣奴在一旁微笑着,她眼里全是对父亲的信任,但还带着一丝担忧。

  钟景年看出了她眼里的担忧,走过去,将她额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充满爱意地笑道:“嫣儿,好好带着小彻,等我回来。”

  回嫣奴眼波流转,棕色的眸子里泛着温和的光:“我们等着你。”

  钟景彻记得,妈妈虽然这样说,但将爸爸送走以后,她的手挥着挥着就停下来了,随后她整个人背对着他,肩膀开始轻微地抽动。

  爸爸终究还是让妈妈伤心了。

  妈妈自从打开那个包裹发出那声惨叫后,便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连给钟景彻做饭都不记得,还好邻居们好心给他口饭吃,不然他这可怜孩子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再之后,与爸爸发誓同生共死的适思弦叔叔回来了,还带了他身后莽人的军队。

  妈妈气坏了,她冲出去,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像个疯女人一般大喊大叫,昔日温婉可人的形象不见了,她的双眼只剩下阴森可怖的仇恨。

  “你,你个叛徒!”回嫣奴咒骂道,“你没有带回我丈夫,你却给这些杀了他的人做事,你在给杀了你兄弟的人做事啊!”

  其实不止回嫣奴,整个提伦斯城的人们都用一种饱含着鄙夷和仇恨的眼神看着适思弦。

  提伦斯城的人们,都在与莽人的大战中失去了至亲、朋友、爱人,这些死去的人们中,有曾经和适思弦并肩作战的士兵们,有给他烧饭的婆婆,有在他小时候抱着他摘枣子的赫伦叔叔····而现在,这些他昔日的故人们都不在了,他却活着,还和杀人凶手们沆瀣一气。

  “适思弦,你个孬种!”

  “适思弦,早知道你这么软弱,当初你没饭吃的时候,王阿妈就不该给你饭吃!”

  “适思弦,叛徒!”

  “叛徒,叛徒!提伦斯城的耻辱!”

  适思弦听着此起彼伏的辱骂他的声音,他甚至还看了看那些他无比熟悉的面孔。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只是在数个莽人勇士的簇拥下,旁若无人地径直向前走去。

  回嫣奴趁莽人勇士们不注意,钻到了他们防守的空子里,她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向适思弦的胸口狠狠扎去。

  适思弦反应很敏捷,他用右手握住了刀刃,顷刻间,他的右手渗出了一股股的鲜血。

  莽人勇士们把回嫣奴粗暴地拽走,将她甩在地上,其中一名莽人勇士抡起手中的巨斧,朝着回嫣奴的头正要劈过去。

  “希伦。”适思弦看着那个莽人勇士,淡然说道。

  莽人勇士回头看了看他,斧头悬在了半空中。

  “希伦。适思弦也回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

  莽人勇士最终把斧子放了下来。

  “适思弦,你这个狗东西!”回嫣奴怒道,显然她已经不在乎生死了,“你倒是叫他杀了我啊!我去陪着你黄泉下的好兄弟!”

  “你对得起阿年吗?你说话啊!”

  适思弦没有说话,他连看都没看回嫣奴一眼。

  年幼的钟景彻跑过去抱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回嫣奴,却被适思弦一把抓住。

  “你别碰我儿子!”回嫣奴的喊声连恶鬼听了都要悲叹。

  “放开我!”钟景彻用尽全力挣脱开适思弦的手,却毫无作用,他挥舞着小手,怒吼道,“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

  “你爸爸并不是我害死的,”适思弦看着钟景彻,眼神冷得如北境的风,“是他的无能害死了他。”

  是他的无能害死了他。

  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了钟景彻的心里,钟景彻直到死,都永远忘不掉这句话。

  许多年后,当他回忆起适思弦说的这句话,他只感到释然。

  适思弦说的是这世上再简单不过的真话。

  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

  弱者、低等种族、低能生物、卑贱人群、甚至是强者中趋于弱势的一方,只要他们的生命没有停止,他们的斗争与兼并就永远不会休止。

  适思弦对他说完这句话,轻轻松开了拽着他衣服的手,他挣得太用力,打了个趔趄。

  “把他从上面放下来吧。”适思弦看了看旁边一个被左肩被长钉贯穿,整个人被钉在木头柱子上的男人,云淡风轻地对着身边的一个莽人勇士说道。

  随后的日子里,钟景彻再也没见到过适思弦。

  与适思弦一同在他生命中忽然消失的人,还有他的母亲回嫣奴。

  那晚,回嫣奴为他掖了掖被角,用一种极尽温柔的眼神注视了他许久许久。

  “妈妈,你怎么了?”小小的钟景彻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回嫣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小彻,妈妈最近太悲伤了,都忘了你,忘了你只是个孩子,还需要我照顾。妈妈不是个好妈妈。”

  “妈妈为爸爸伤心,我知道。”钟景彻将手伸出被窝,用力捏了捏回嫣奴的手。

  他感受到妈妈的手在发抖,他正感到诧异的时候,妈妈忽然把手抽了出来。

  她擤了擤鼻子,双眼晶亮晶亮的。

  “妈妈,你怎么啦?”钟景彻马上坐了起来。

  “小彻,妈妈没事,你快睡吧。”

  “唔。”

  回嫣奴等他重新躺下,吹灭了屋子里的烛火,黑暗里只看得清钟景彻的两只大眼睛闪着光。

  回嫣奴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死死握着木门的门把,半晌,轻轻说了一句:“小彻,妈妈······永远爱你。”

  她说完便赶紧带上木门,生怕自己在房间里停留太久,就再也不会走了。

  第二天清晨,钟景彻再也找不到妈妈了。

  回嫣奴的失踪,震惊了整个提伦斯城,人们纷纷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钟景彻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孤儿。

  钟景彻满目目的地走在提伦斯城的街巷里,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昨晚母亲的样子。

  害死你爸爸的是他的无能。

  适思弦的这句话也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像梦魇一般永远挥之不去。

  或许正是因为幼年的经历,才让他如此渴望强大的力量,渴望那种可以压制一切、没有对手的力量。

  成罗索兰契便是让他看到这股力量的人。

  虽然他现在远远不及武林七门势力强,想与皇族势力抗衡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若算婆们说的没错——莽人们果真没有完全消失,那么他们这股微小的势力简直是不足一提。

  但他还是相信着成罗索兰契,相信着他自身所带着的希望。

  他相信着【火炼】这种武功,也相信着掌握着这种武功的成罗索兰契。

  他相信,最后一统天下的,绝对不会是【冰缠】的习练者,而是【火炼】的子民们。

  他如此沉思着,天降下了倾盆大雨。

  在大雨中,他和成罗索兰契没有一个人打起雨伞——他们都明白:当大雨来临,打伞是没有作用的。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对一切淡然处之,接受着倾盆大雨的洗礼,然后无论如何,都要保持站立。

  这就足够了。

  远远地,有个男孩向着他们跑过来。

  那男孩瘦弱不堪,跑起来却这么快。

  他撞到了成罗索兰契的身上,天呐,这孩子一定是吓坏了。

  他不停地把脸埋在泥泞肮脏的草地里,不停地给他磕着头,嘴里不停说着求饶的话。

  他对这个男孩感到好奇又心生兴趣,便拨开草丛,也走了出来。

  其实他原本不必如此的,钟景彻心里暗暗笑道,成罗索兰契那种人,就算不求,他也会救你的。

  他就是那种不能见死不救的人。

  那男孩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昏死了过去。

  成罗索兰契与他对视了一眼,早已知晓对方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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