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问春归（三）

　　一缕光钻过帷幕的缝隙，正巧扎在洛清晖的眼皮上。他睁开眼，见榻边停着一辆香楠木轮椅，忙坐起身子。见四下无人，他活动了下双手，撑在身侧，努力地向那木轮椅上挪动。身子方挨到绣垫，他忽地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又用手将双腿摆好，便拨动了几下木轮。只随意用了些力，便疾走如飞、转向自如，坐于椅上，如履平地，转眼间已行至门前。见屋外晴日大好，他便向外奔去。只这一瞬的情不自禁，他险些从木轮椅上栽下去，连忙握紧扶手，将身子正了回来。因觉着方才似摸到了什么，他细细摩挲着扶手，见左右均有机括，便按下左边的一个。但见木轮前慢慢伸出两条椅腿，整个椅背随之后倾。他紧紧抓住扶手，见那前椅腿伸到一尺许，跨过门槛，又慢慢地往前倾倒。椅腿甫一触地便弹回收拢，木轮后又伸出两条椅腿，将他连人带椅地推出屋去。时隔多日重见春光，他不禁笑了起来。

　　洛清晖拨着木轮在院中穿梭，转了数圈，见操作得熟了，便往院外驶去。见到院门前那道长长的石阶，他的眉头随即拧紧。转眼见阶旁还有一条坡道，他心中一动，便从那坡道上往下冲。木轮飞旋，载着他似醉汉般横冲直撞，洛清晖一惊，摸索着右扶手的一道机括，连忙拨了一圈。木轮椅平稳地渐渐缓了下来，他俯首一看，见弹出了一道制动木桩，喘了口气。此刻已到了平地，他便拨弄起机括来。正埋首间，忽听有人道：“师兄，这‘玄机’用起来如何？”

　　洛清晖见钟毓秀从廊下走了过来，点点头道：“甚是精妙。是墨家的东西吗？”钟毓秀道：“原物是墨子传人乐胜所造，早已毁了，余下传世图一份，墨家分流后辗转传到了先严手中。”洛清晖见他神色黯然，知他记起了生父钟宜因执笔讨伐蔡甫的檄文惨遭灭门之事，轻轻拍拍他的臂膀道：“辛苦你还翻出这图。这木轮椅设计诸般精巧，也并非一般能人巧匠可制的，定是费了你许多心思。”钟毓秀摇摇头道：“哪有什么麻烦的？若不是侯爷提醒，我全然忘了先严拼死也要我带出的那个匣子。那日我翻捡一通，多是文章策论和兵法著述。没想到余着的几幅机关图中，倒还有这么一件宝贝。有了这图，侯爷又帮着寻到我父辈高人，世伯一见到这帛书，便什么都不用问了。”他敛了敛忧郁的神色，对洛清晖淡淡一笑，“师兄，我真高兴能帮的上忙。”洛清晖心间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动，温情地望着钟毓秀道：“毓秀，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钟毓秀正要答话，忽听不远处的正院中传来剑舞吟啸之声。二人循声而至，见赫连昭正立在芍药花丛中，剑斩乱红。五月天正值芍药花季，簇簇绛红芍药远望艳若烟霞，近看金丝促蕊，斜倚东风，绰约多姿。赫连昭立在下风头，见花瓣飞了一身，便接连使出“秋风萧萧”、“北风其凉”、“白雨跳珠”三记快招，却招招落败东风，满头满身都快要被花瓣沾满。她见快的不行，便使出山、日二部的猛招，“夜静山空”、“长河落日”接连使出，激起东风相搏，卷起满地落英劈头盖脸地漫了过来。赫连昭守得不牢，整个人被芍药花瓣裹得一点儿纹丝都没有，不由得气恼不已。她把剑一摔，双手拼命地扒开头脸上的花瓣，惹得洛清晖和钟毓秀大笑不止。洛清晖笑了几声，突然灵光乍现，登时刹住笑声，一时静在原处。正琢磨间，忽听背后有人唤他：“清儿，在想些什么呢？”

　　洛清晖转过身去，垂首对赫连逸行礼道：“侯爷，方才见流光出剑斩东风，徒儿一时间似悟出了什么，却也不甚明白。”赫连逸道：“说来听听。”洛清晖道：“若持攻势，进招迅疾为上，可风无处不在，其势亦然，风已先至，快亦是徒劳。若持守势，应招刚猛为上，可风随心所欲，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息，如何守？”赫连逸笑道：“流光狼狈，倒是因裂帛剑法咯？”洛清晖又道：“万物刚柔并会、盈亏互移、缓急相济、张弛交替，相生相克，幻化不息。山高、水低，日落、月出，风起、云涌，雨落、雪融。迅疾、刚猛都只是万物的一面，必有道可破之。”

　　赫连逸道：“若迅疾刚猛可至极致，又有什么法子能破之呢？”洛清晖道：“其理反之亦然。”赫连逸闻言，沉思了一阵道：“以逸待劳、以柔克刚，至极致，即可破之。”他望着洛清晖笑道，“清儿，你之聪颖通达，远在我之上。”洛清晖忙道：“说来这个道理还是流光先想到的。”于是将赫连昭昨晚所言悉数告知。赫连逸道：“我赫连氏武学英才辈出，自先祖创裂帛剑法以来，几无敌手，是故无需想这重道理。男子习练路子自与女子不同，裂帛一脉传至流光，确实应当修纂，方不至道穷。”他对洛清晖慈爱地笑了笑，眼底泛起泪花道：“清儿，师父素来自诩武功深厚，却连我最疼爱的徒儿都护不周全……”他长叹了一声，又道，“我到底是老了！朝堂之事早问不得了，残年暮景，便指望能新修成几招几式了！”说罢拂衣而去，从此轩窗夜灯长明，帘幕剑影婆娑。

　　一岁光景如飞，水、月、云、雪四部二十招新登裂帛。昔可见山、日二部之刚猛，风、雨二部之迅疾，今又添水、月二部之柔婉，云、雪二部之乐逸。刚猛、柔婉齐练，迅疾、乐逸同修，则阴阳共济、两极互补，比之原有的二十剑招，更显凌厉、周全。赫连逸一代武学宗师，剑法新成，便将满腔热情与心血，悉数花在调教钟毓秀与赫连昭身上。钟毓秀勤奋踏实，所习招式便处处透着沉着稳当。赫连昭伶俐通透，见这新四部与外祖传的“御风水上飞”身法，均走轻灵敏柔的路子，便两相结合、自行融汇，七年下来颇有所成，裂帛剑法一脉自此便有了她飘逸风流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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