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晚些时候，周行远也到家了。
玄关处多了一双男士皮鞋。
难得回趟家的周父周明涛正坐在客厅看新闻。他中等身材，以前是市政单位的文职人员，前些年下海去跑工程，跑得也算小有起色，脸上总挂着不得罪人的惯常笑容。
他对周行远的态度也一向亲和几分，问着：“放学回来了？”又指指厨房，说饭马上好了，先换衣服洗手。
周行远应一声，脱下外套挂在门后。
这顿饭吃得比平时热闹一些，吃罢饭，周明涛又留他聊了几句，无非是问学习情况如何，零花钱够不够等。
后来周行远回房间做题，还能听到客厅里周明涛高谈阔论的声音；周母则很少搭腔，默默收拾着衣物。
那天的试卷确实都不难，半小时没到，第一面就做完了。
翻过页，周行远正垂眼看题干，房门嘭嘭嘭被敲响了，“你给我出来！”周母声音突然很高，似乎愤恨。
放下笔，开门。
周母手里拎着他刚换下来的那件黑色外套，质问说：“你今天究竟干什么去了？！你到底去辅导班没有！”
周行远不明所以。
周明涛在后面沙发上远远劝道：“你喊什么。小声点行不行，跟他好好说。”
“不承认是吧？”周母声调又扬起来，将外套的一处举到他跟前，“你给我看看这是什么！”
灯光是无声无息的，从上往下照下来。
晃动中，黑色衣服的肩膀处，蜿蜒着一根柔软的女生长发。
周行远怔了一怔。
周母更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衣服砸到脚下，她愤愤道：“我告诉你周行远，我给你吃给你喝，白白养你十几年，不是让你到外面给我浪费时间谈恋爱的！”
周行远腰直背挺地站着，并不言语。
反倒是周明涛过来打圆场：“唉行了，话越说越过分了啊，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真是——”
边拽着周母的胳膊想给她拉走，周母却死死拧在原地。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她一手在空中指着周行远，“我不欠你的！是你欠我的！”
“好了好了。”周明涛拉着她，反手又向周行远打手势，“你先回屋，没事，她就是情绪容易激动。没事，啊。”
“什么没事！”周母反而更着恼了，她挣脱几下挣不开，扯嗓子又朝周行远喊道：“你以为我想管你是不是！说白了我凭什么管你！你早不早恋关我什么事！你就算抽烟打架夜不归宿，你像街上的小流氓一样活着也不关我的事！我就一条，周行远我告诉你，我就一条！”
她的手指都在颤，“你考不上a大你就给我滚！我养你就是为了这个！我养你就是留个小光的念想！不然你以为你算什么！“
小光。小光。
盘旋的话音落下，屋子里跟着变成死一样的寂静。
听到这个，连一直试图打圆场的周明涛都停顿下来，半晌没再有动静。
不然你以为你算什么。
其实周行远并不是不知道。
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话没挑明的时候，都还能在表面上装装样子。挑开之后，反而彼此连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行远沉默几秒，低手捡起外套。
他径直穿过客厅，推门出去了。
外面的小雪还在飘着。
周行远在楼下走了一会儿，无处可去。
最后，他坐到小区角落的长凳上。心里倒也没想什么，就是有些空洞。
对面的楼上灯火通明，偶尔有电视声音和笑闹声很遥远地飘过来。
地上很慢地铺上一层又一层白。
周行远良久想起什么，拎起衣服上的那根长发。
发丝黑而细，挺柔软地停在他手指上。周行远低着眼，漫不经心地将蒋幼的头发绕了几圈。
小雪飘扬中，他心里倒慢腾腾地安静了一瞬。
后来，手机在裤袋里响起来。
屏幕上的光在夜里显得有点刺目，周行远眯了眯眼，看清是蒋子跃。
意外，又不是非常意外。他找他，大概是下午那条突兀的还钱信息的后续。
接通之后蒋子跃问他方不方便出来，周行远嗯了一声。
蒋子跃顿了一下，“那我还在上次那个网吧，”他报出个包厢号，“你直接进来就行。”
网吧就在小区对面，周行远往外走时，一辆黑色汽车从旁边速度很快地开了出去。
借着小区门卫室的亮光，他扫了眼车牌号。
是周明涛的车。
过去这些年里，他常常这样突然回来，与周母大吵一场，然后再很快离开。
小区对面网吧里暖气很足，雾气腾腾的，生意还挺好，打游戏的开麦声此起彼伏。
前台是个妆很浓的女孩儿，她对着周行远眼睛一亮，眨眨眼道：“帅哥，小时还是通宵啊？”
周行远说找人。
报出包厢号，前台女孩笑嘻嘻地往里面一指：“走到头儿，右拐，左手边最后一个屋。”
最后一个屋正是蒋子跃在的八号包厢，门没扣严实，走近便有一股烟味。
蒋子跃坐在里面，皱着眉头抽一根软中华。见周行远进来，他把烟掐了，烟头扔到桌上的烟灰缸里。
“这么快就到了？”
包厢里两张沙发椅，周行远在另一张坐下。说就在对面。
之后便无话了。
两人沉默坐着，空气里只有残留的烟味和隔壁包厢的笑骂声。
蒋子跃原本打好的腹稿，这时候反而讲不出了似的。
他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看向周行远的视线，既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了他，在看着另外一个什么人。
看了半晌，仍然是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周行远却也不催促他。
到最后，隔壁那间的门打开，几个男生大声笑嚷着下机离开，一边说着什么太菜了带不动，另一边礼貌申辩说去你妈的你才菜鸡。
他们踢踢踏踏地从门前过去，衬得包厢里头更沉默了。
蒋子跃终于打定注意。他伸伸腿，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扔，“这样吧，咱俩玩一盘游戏，你要是输了，就答应我一个事儿。”
周行远眉骨一抬，倒想起蒋幼的45分答应一件事。
他眼底漫过丝松散的笑意。
兄妹俩的行事逻辑……真是兄妹俩啊。
“我也不坑你。”蒋子跃说着，按开电脑，“这个游戏我也好多年没玩过了，不需要啥技术，就赛车，谁跑第一算谁赢。”
“行。”
蒋子跃点开游戏：“你要不要先熟悉一下操作？”
“需要吧。”周行远说。
“行。”蒋子跃非常大度，“先给你试几分钟。”
周行远拖着鼠标，扫了一遍游戏说明。
“好了。”
蒋子跃瞄他一眼，心里有一丝在坑老实人的愧疚感。
谁他妈试玩游戏是看一遍操作说明的？
他清咳一声，“来，联机。”
尽管十分胜券在握，但激昂的bgm一响，两个代表他和周行远的小人在屏幕上开始摩拳擦掌的时候，那种比拼的感觉还是一下子就来了。
屏幕上开始123地倒计时。
蒋子跃手指悬在键盘上，脑海里闪过很多个断续的画面。他心里有片刻的犹豫和不忍，然而最终，在发令枪响起的那一瞬，还是狠狠地按了下去。
我是为了你们好。
他想。
……
两分钟后，代表周行远的那个蓝色小人登上了冠军领奖台。
蒋子跃：？
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周行远。
周行远表情平静地松开键盘，“啊。”
“……再来一盘。”蒋子跃说，“刚才手生，我真是很久没玩过这个了，我连操作说明都没看。”
“可以。”周行远说。
……
两分钟后，周行远的蓝色小人再次登上了冠军的领奖台。
蒋子跃：……
“我承认我有点轻敌了。”
他说，“再来一盘吧，三局两胜。”
……
两分钟后，蓝色小人又——
蒋子跃一把摁灭了屏幕！
“周行远你他妈是不是装的？“他瞪起眼睛，“你是不是天天表面上装好学生，实际上整天打游戏？”
周行远平静地关掉电脑。
“没，运气好吧。”
蒋子跃简直要跳脚。
别的方面他无所谓，但游戏上，他可是从小玩到大的，不容挑衅。
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再来。我不信了还。”
“不了。”周行远看看时间，“我作业还没写完，回家写作业去了。”
蒋子跃看着他起身，拉开门，迈腿走了。
“你你你——“
楼道是黑沉沉的。
周行远拿手机当手电筒照着，开门，进屋。
客厅的大灯已经关掉了，仍旧只有角落亮着一盏小台灯。地上有不少被砸碎的水杯碎片。
周母瘦削的身体整个缩在沙发里，像睡着了，也像枯萎。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相框。
相框里是她死掉的亲儿子小光。
很小的小光，还不到五岁，爱好是吃薯片和啃猪蹄。那么小，却很孝顺，会说妈妈我以后要考很好的大学，赚很多钱，给你买大房子住。问他哪个大学好，他就拿油乎乎的小胖手挠挠脸：我们老师说a大最好，妈妈那我就上a大。
知道了这些事之后，有很多个瞬间，周行远都觉得，她也很可怜。
他给周母盖了个毯子，又把沙发旁的小灯灭了。
客厅里这下全部都黑下来了。
一整个屋子，只有他卧室的灯还亮着，写到一半的试卷平摊在桌上。
周行远走到桌前，窗外，电视塔的小灯永恒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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