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丑八怪

　　唐霜到底还是死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阳光从木制的窗棂照进来，在泥土地面上落下了许多的光影。窗户外面，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此起彼伏。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妹妹被人欺负了，死了，而她找不到报仇的路，只能选择跟仇人同归于尽。

　　佛说，造了杀孽就会下地狱。她不仅杀了人，还间接自杀了，估计十八层地狱都不够她蹲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一个人孤零零的，阳间也好阴间也好，在哪儿不是呆着，她也活够了，换个环境也好。

　　就是这个地狱阳气太盛了，热得很。

　　唐霜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床边，五六岁的小丫头正坐在凳子上翻花绳，见唐霜醒了，马上伸出小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头还疼吗？”

　　唐霜别过脸看她，小丫头的头发很黄，梳着两个羊角辫，羊角辫用红头绳绑着，一翘一翘的。

　　这是她的妹妹唐果，小时候的唐果，真土啊。

　　“果果。”唐霜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问她，“你都死了两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去投胎，是在等我吗？”

　　唐果的眼睛瞬间瞪得圆鼓鼓的，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扭头就跑，边跑边喊：“奶奶，姐姐傻掉了！”

　　“嗳。”唐霜一把没拉住，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她这才抬眼仔细打量这间房。

　　家具是老式的，地面是泥土的，墙壁是斑驳的，天花板......没有天花板，只有房梁之间拉起来的一张超大尼龙布，充当着天花板的角色。

　　东面墙上，整整齐齐贴着几张奖状。

　　“祝贺唐霜同学，在一九九零年上学年期末考试中，总分荣获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绩，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一九九零年？

　　唐霜下床，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然后，狠狠地抽了抽嘴角。

　　她的脸...好可怕。

　　暴晒过的皮肤，红得像猴子屁股；鼻梁两侧有几颗褐色的雀斑，嘴唇上全是凸起的皮屑；最让人崩溃的，是脑袋上顶着半圈枯黄的头发，后脑勺却被剃成了光瓢。

　　这造型，说丑都是给了面子的，火星撞地球的现场都没这么惨烈。

　　她保养了那么多年的盛世美颜，一朝回到了解放前。

　　唐霜啪一声将镜子反扣在桌上，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可不是关心丑不丑的时候。眼熟的房间，活着的妹妹，还有年少时的自己，一切都是那么不正常。

　　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上那个还很新鲜的伤疤，虽然不敢相信，但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确实重生回小时候了。

　　十二岁那年，她脑袋上长了个大包，灌了脓，痛得直哭，只好在村里赤脚医生那里切除了，之后每天都会挤出大半碗的脓液，每天都得换药。为了防止感染，向来疼爱孩子的爸妈不顾女儿的哭闹，狠心剃掉了她半边头发，就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爸妈...唐霜闭了闭眼。

　　她记得，父母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天先后去世的。

　　那时候，家里因为超生被罚得倾家荡产，她这一病又花了不少钱，妈妈肚子里还怀着弟弟唐宝，家里要用钱的地方一大堆。为了挣钱，爸爸趁着农闲去十里外的凤凰山挑石头，谁知道监工操作不当，炸山的时候炸药提前引爆了，好几个工人都被当场炸死了，其中就包括爸爸。

　　血肉模糊的爸爸被人抬回村里，妈妈哭得晕厥过去，当天晚上就早产生下了小弟，巨大的打击让她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还没出月子就跟着爸爸去了。

　　而唐霜他们三姐弟，从那时候就都成了孤儿。

　　再之后......

　　唐霜攥紧了拳头，眼里闪过凌厉的暗光。

　　恶灵归来，那些曾经害过他们姐弟的邪祟们，不伸手就算了，要是还敢伸手，别怪她心狠手辣。

　　“小霜，小霜啊。”唐奶奶颠着小脚从门外奔了进来。

　　老太太穿着藏青色半身马褂，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旧木簪挽成了圆髻，脸上的皱纹很深，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唐小弟，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唐果。

　　“小霜，你感觉怎么样？还头昏想吐吗？”

　　唐霜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家，心里一酸，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有近二十年没见过奶奶了，半年后，在小弟高烧不退夭折的第二天，奶奶和大伯母孙月华打了一架，隔几天就被人发现口吐白沫死在家里，他们都说奶奶是受不了打击，喝农药自杀了。

　　奶奶死后，她和妹妹的命运，就彻底被那个女人捏在了手心里，几乎万劫不复。

　　见孙女神情不太对劲，像丢了魂一样，唐奶奶又是担心又是气愤，破口大骂：“遭了瘟的孙月华，这么热的天叫侄女去地里摘棉花，自己倒躲在屋里吹凉风。我呸！丧了良心的东西！”

　　唐霜是在棉花地里被人发现的，酷热的盛夏，大地像蒸笼一样，她一个人晕倒在地沟里，要不是有村民刚好经过，也许死在那里都没人知道。

　　想到孙女差点没命，唐奶奶的火气就腾腾往上冒。

　　孙月华是唐奶奶的大儿媳妇，但她的丈夫唐大海并不是唐奶奶亲生的，而是唐爷爷原配留下来的儿子，原配没福，早早病死了，唐爷爷那时候还年轻，当然不可能一直单着，就又娶了唐奶奶。

　　也就是说，唐奶奶是后妈。

　　这年头，后妈也不好当，尤其是心眼多的孩子，后妈更不好当。你管他吧，他叛逆，甚至仇视，说你对他不好；你不管吧，老头子又有意见，觉得你不关心继子。

　　做人呐，有时候就是这么难。

　　渐渐的，唐奶奶也灰了心，帮唐大海把媳妇娶进门，又给他建了新房子，然后就毅然决然地分了家。她也不指望这个继子将来会孝顺她，尤其是老头子死了以后，就更不指望了，想着大家当普通亲戚一样走动就行。

　　哪知道祸从天降，最喜欢的亲儿子唐二林竟然说没就没了，儿媳妇也死了，这个家，在那一天支离破碎。

　　老太太一夜白头，差点就跳了塘。

　　她硬是撑了下来。

　　她不能死，她要死了，谁把三个孙子孙女带大？谁给不成器的小儿子娶老婆？谁照顾重病在身的小闺女？

　　脸上又多了几道深刻的皱纹，老太太的精神却亢奋得很，就像一根蜡烛，拼命燃烧自己，只为驱走黑暗。

　　“奶奶，我想你了…”唐霜靠在唐奶奶瘦弱却坚强的肩膀上，喃喃说道。

　　孙女的话软化了唐奶奶脸上的尖锐，她将唐霜拉到床边坐下，慈爱地摸着她鸟窝一样的头发，嘴上却不饶人：“你呀，现在知道奶奶好了？先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大伯母那个人精着呢，最会哄人，说不定把你卖了你还帮她数钱呢。以后她再叫你做事，你注意点，别什么活儿都干，这么热的天去摘棉花，你说你傻不傻？”

　　“傻。”唐霜笑了起来，摇着唐奶奶的手道，“放心吧奶奶，以后我再也不犯傻了。”

　　这话唐奶奶是不怎么信的，不过还是夸了一句：“嗳，这就乖了。”

　　旁边的唐果眨巴着眼睛瞅了瞅姐姐，又瞅了瞅奶奶，扑过来抱住了唐奶奶的大腿，仰着头求表扬：“奶奶，我也乖。”

　　“是是是，咱们家果果最乖了。”唐奶奶笑着捏了捏唐果圆圆的小脸蛋。

　　怀里的唐小弟似乎不甘心被忽视，瘪着嘴哭起来。

　　唐奶奶伸手摸了摸，没尿，于是往唐霜怀里一塞，“可能是饿了，你先哄着，我去灶屋里把米糊热热。”

　　唐果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奶奶，我帮你烧火。”

　　唐霜笑笑，低头望向怀里瘦弱的小不点儿。

　　她最最苦命的小弟，上辈子只活了短短六个月，就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连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这辈子，她再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她要奶奶长命百岁，要弟弟平安长大，要妹妹一生顺遂。

　　谁敢挡她的道，她就灭了谁。

　　哪怕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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