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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朝凤


  夜来独自在大河边找到霄镜陌。

  彼时,有琴声在大河上回荡,空濛淡漠,细听之下竟是如泣如诉。

  夜来心头生疑。

  如此悲怆的琴声,怎会属于霄镜陌那样的人?

  不过,天下皆知,昭国国相霄镜陌如今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然而,在他十岁之前,因其父——原昭国公子霄殊晏的牵连,被流放至寒荒,很受了些苦楚。惟其如此,心中才藏着诸多悲伤往事吧?

  夜来缓步靠近,衣袂长发在风中飞舞,划出灵动的弧线,身形优雅如鹤,仿佛随时能凌尘而去。

  白皙的额头之下,一双幽光闪烁的眸子,却已没了往日的柔和,变得清冽而犀利。

  琴声以羽音收,散入碧落,余韵不息。

  夜来发出清冷的赞叹:“久闻国相的琴技冠绝四海,今日得听,果然传言非虚。”

  霄镜陌坐在琴桌前,披着大麾,风帽掩面。微垂首,修长优美的手指轻轻抚弄琴弦,儒雅却疏淡地说:“七公主见笑。”

  夜来刚要再开口,却见霄镜陌起身,缓步行至她身边,对她一展右手,就听“叮铃”一声轻响,一根小吊坠从他指缝间展开。坠子在烛光中倏然一闪,宛若华星。

  坠子是银质的鹰,极小的一只,展翅翱翔,栩栩如生。质地虽不珍贵,雕工却精巧无匹。

  夜来的眼帘微微一扑,睫毛如蝶翼,划过眸中的诧异之色。

  霄镜陌盯着她,缓声道:“是我趁着阿米不备,从他身上夺下来的。”

  夜来盯了那坠子半晌,蓦地,眉间一寒,沉脸道:“既是阿米的东西,国相偷来给我做什么?”

  霄镜陌平静地说:“费达王子被斩首于城头,尸首被抛城西,应该是阿米替他收的尸。这坠子,当时必定就被费达王子戴着,阿米才摘下来,留作念想。”

  他看向那坠子,夜来仿佛从那目光中,感受到一丝悲悯。

  霄镜陌说:“这是费达王子的贴身之物,随他赴死,必是被他珍爱的。”他沉沉地问夜来:“是你送他的吧?”

  夜来面色幽寒,沉默不语。

  霄镜陌却泰然自若地说:“送给你。这是你送给他的礼物,被他珍藏。现在他死了,你应该留点念想,就跟阿米一样,对吗?”

  夜来沉默一会儿,突然“呵”一声笑,似苦笑又似嘲讽,道:“国相的心思,真是超然于世外,非凡夫俗子能体会。”

  霄镜陌却兀自说道:“无论发生过什么,费达王子对你的疼爱总是真的,就如阿米对他的忠诚总是真的一样。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错。记得我昨日对阿米说的吗?能多活一天,总是好的。现在我告诉你,能留一点真诚的东西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夜来沉默。

  “能留一点真诚的东西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自己有真诚的东西吗?

  抑或,自己需要真诚的东西吗?

  寂静中,突听大河另一边传来军队吆喝声。夜来抬眼看过去,就见长长一队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正被军队驱赶着前行。

  夜来皱眉问:“是父王送过来的奴隶?”

  霄镜陌随她一道看向那边,缓缓点头:“两千奴隶。以后每年五百。”

  夜来观望一阵,突然淡笑起来:“其实,我也与他们一样。”

  霄镜陌竟然毫不否认:“对,你也与他们一样。”

  夜来那笑容,晕在清晨尚且清寒的阳光中,竟显出与霄镜陌一样的空灵。

  夜来看着那漫长的奴隶队伍,缓缓地说:“其实那些人,并非全都生来就是奴隶。其中一些人,来自于被古斯族打败的其他部落。他们在自己的部落覆灭前,可能是寻常百姓,甚至,还可能是富人、贵族甚至王亲。”

  她突然叹息:“然而,谁在乎呢。朝为权贵,夕为囚徒,反之亦然,世间就是如此。”

  她看似在感叹自己的命运,然而细听之下,又似别有含义。

  霄镜陌点头赞同:“对,朝为权贵,夕为囚徒,反之亦然。比如我父亲。”

  夜来心中一惊,没想到霄镜陌竟然坦然提到这个。

  昭国公子霄殊晏,原是前昭国国君的第三个儿子,当今昭国国君的哥哥,身份尊贵,却在二十年前的谋反案中被牵涉,还是作为主谋。前国君震怒之下,将霄殊晏斩首于市口,又将其妻儿满族流放。其中霄镜陌三兄弟,身为嫡亲的公孙,也未能幸免。

  不等夜来有所反应,霄镜陌却又接着说:“其实不止我父亲,连我母亲也是。你可能不知道,我母亲本不是贵族女子,她是原先锘族朝凤公主的婢女,后阴差阳错被我父亲看中,一朝飞上枝头,变成人人艳羡的王族夫人。”

  夜来清凌凌地笑起来:“自然,国相的母亲,包括国相自己,就是绝好的例子。以国相的母亲原先的身份,可能也就嫁个奴仆小厮,国相也就该是个普通甚至卑下的人。然而国相的母亲偏偏嫁了殊晏公子,才有了国相今日的尊贵。虽然其中夹杂曲折,但国相和您的母亲,确实改变了你们原本的命运。国相今日权倾四海,手握天下,万众仰慕,我若是国相,此生都不会有一丝遗憾。”

  这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大段话,说得既轻快又俏皮,与她先前的严肃一点也不相符。

  然而,霄镜陌怎能听不出其中的嘲讽。

  霄镜陌转身,隔着风帽,认真地注视她,突然说:“你心里清楚,我并非想说这个。”

  “哦?”夜来皱眉反问:“那么,国相又想说哪个?”

  霄镜陌说:“我想说的是,我母亲生前侍奉的那锘族朝凤公主。”

  夜来心头一阵寒意划过,睫毛微抖,掩盖住情绪。

  霄镜陌耐心地解释:“锘族朝凤公主,整个凇州大陆,应该无人不晓吧?原本惊才绝艳,天定尊贵,却不想嫁给彭国国君后,伴随锘族的势衰和覆灭,朝凤公主诞下一女儿,却被断定命格凶险,百年难遇。朝凤公主为此遭雷火刑而惨死,她的女儿,那原本该是金枝玉叶的人,在彭王宫中遭受几年冷落后,又被放逐到冥山,后来便不知所踪。据说,那女孩遭遇放逐时,被声名显赫的浩星世家收留,但在浩星世家的一场大火中丧命了。”

  话语落定,霄镜陌静默地观察夜来。

  晨风料峭,寒意透过层层衣衫,直涌入心底。

  夜来睁大眼,坦诚地点头:“国相说得没错。彭国那被放逐的公主,我听哥哥们说过。”

  霄镜陌再沉默一阵,点头,沉声说:“好。”

  这声“好”,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其意。

  二人对话良久,大河另一边的奴隶队伍已远去,留下直连天际的草地。

  霄镜陌回身,走向琴桌,一边抱起古琴,一边问:“七公主这时相寻,不知有何贵干?”

  夜来沉吟片刻,一咬牙,清声说:“把我献给你们的国君!”

  石破天惊的话,竟没在霄镜陌那里掀起一丝涟漪。

  霄镜陌手执古琴,与夜来擦肩而过的一瞬,顿住,问:“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夜来说:“是。”

  霄镜陌问:“我为何要听从你,将你献给国君?”

  夜来说:“国相心里清楚,以你们国君的习性,不可能不喜欢我。我若得宠,国相也是有功的。”

  霄镜陌问:“你觉得,我在乎这点功劳?抑或,我在乎国君是否喜欢我、重视我?”

  夜来沉默片刻,突然开口:“国相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此去昭国,是为了什么吗?国相既然好奇心重,为何不依我?我到了你们国君身边,国相自然知道,我想做什么。”

  霄镜陌发出清润的笑,令天钧八响都失色,点头道:“这个理由不错。七公主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也罢,良禽择木而栖,七公主既然想另择明主,我又有什么理由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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