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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再探寝殿


  黑无垢轻轻地放下玉儿,自己则上了房梁,居高临下俯瞰着整座寝殿。

  玉儿在卧榻后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尉迟炽繁脸朝里侧卧在榻上,一双大眼睛透过丝帐滴溜溜地望着自己。玉儿短暂慌乱后将一根手指竖在唇间,轻轻地“嘘”了一声。这回没有扮成铁奴儿,炽繁不会认不她出来。过了半晌,炽繁没有半丝反应,方醒悟过来,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心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胆地朝前望去。

  整个寝殿光线不是十分明亮,玉儿透过两层丝帐更无法看清殿内的全景。离灯烛不远的地方能将人脸看个大致,昏暗处的人影只是一团黑雾。

  在榻前来回走动的正是天元皇帝宇文赟,跪在阶下的一个是铁奴儿,一个是长孙晟,几名宫娥里在帷幕之下,安静得如同泥塑木胎。

  突然间,宇文赟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铁奴儿稍稍抬起头望着他,紧张的神情有所舒缓。长孙晟则眉头紧蹙,显然为天元皇帝的病情担忧。正对着玉儿的尉迟炽繁满脸关切地转过头,望了一眼榻前抖动的人影,张开嘴轻呼:“赟哥哥,赟哥哥……”

  宇文赟听见尉迟炽繁的呼唤,回过身朝丝帐里的她摇了摇手,嘴里却喊:“快取酒来,快取酒来。”

  铁奴儿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帷幕后取酒。

  长孙晟则磕头进言道:“陛下还须控制酒量方是。陛下的病复发,最开始就是在洛阳饮了此酒。酿此酒时用了糯米,性凉,于陛下的病甚是不利呀!”酒中掺了五石散这一细节,他却无法对天皇直言。虽然现下五石散的用量已经大大减少,一般来说没有多大危险,但饮的酒越多,摄入的五石散便也越多,一样伤害身体啊!

  宇文赟好不容易忍住了咳嗽,弯曲的身子挺直起来,对长孙晟道:“爱卿不必多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会出多大的事儿。况且美酒对我宇文氏来说,好比人参鹿茸,喝了方有使不完的力气。”

  长孙晟心道:“天皇还是一般的固执啊!如若千金公主在此就好了。她自从那一日在春山坊坠入深渊便没有露面,不知生死。此回得天皇召见,其中一件大事正是要禀报千金公主的下落。”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再拜道:“如果玉儿公主在此相劝,陛下想是能听进去一些的。”

  长孙晟哪里想得到他夜夜为之不能安寝的千金公主就在离在数丈远处,此刻正睁着大眼睛瞅着他哩!

  这时铁奴儿已经捧着朱漆食盘上来,其上放着黄金打造的酒壶与酒杯,忽然听到“千金公主”几个字,身子抖了抖,差点失手掉落食盘。

  玉儿瞅着铁奴儿慌张的样子,想起自己扮成他来了一回养心殿,惹出不少祸端,也不知他是怎样儿圆场的。看来他用的法子是:米汤洗脸——装糊涂。只要自己露面,他的谎言便会烂包。

  天元皇帝正等着酒哩,铁奴儿在极短的时间内整理好了心态,重新迈步朝天元皇帝走去。

  天元皇帝死命地咳嗽了一下,一只手迫不及待从漆盘里提过黄金酒壶,壶嘴儿对准嘴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不停地咳嗽。

  尉迟炽繁的脸上满是紧张与忧伤。“万一赟哥哥呛着了,岂不糟糕?”不由得半坐了起来。

  玉儿也同样紧张。这些时日,她已经将自己与皇朝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的玉儿了!

  经常捧着酒瓮喝酒的天元皇帝虽然不间断地咳嗽着,但还是安全地将一壶数斤20年陈酿倒入了腹中。他将酒壶放回漆盘,抹一抹嘴唇道:“果然是治病的良药!再来5壶方好!”

  长孙晟听了在心里苦笑,嘴上勉为其难地相劝道:“再好的东西多了也会伤身呀!阴阳五行得相偕不是?”

  宇文赟笑道:“这番说辞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还不如搬出千金公主来压我。说正经的,前番你托人捎信来说玉儿她坠入了深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不可隐瞒半句。”在榻边坐了下来。

  长孙晟跪坐着,挺直了身子道:“喏!”便细细讲叙起了数日前在春山坊发生的事情。

  当讲到玉儿公主坠入深渊,天元皇帝变色道:“你官职虽小,权利却远远大过秋官府司寇,却怎的让邪教渗入长安城中,经营多年,以至于成了朝廷大患?”

  长孙晟闻听此言,连连磕头道:“这是微臣的不是!本来混沌教有天生的对头,但我朝自武帝后期始大力禁佛,一并也限制了道家的行动,以至于冷落了剑道中人,故此给了混沌教可趁之机。”

  宇文赟对着空中行了一礼,大声道:“武帝呀武帝,你一味苛求于我,现在看看,你做下了多少不堪之事?佛是可以禁的吗?道是可以限的吗?历朝历代都推崇道家,奉为国教,你却好,大力打压仙道,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也!”斥责完了先帝,宇文赟脸上焕发出红光,精神大好,安抚长孙晟道:“‘天’不怪你,要怪就怪武帝不尊佛崇道。长孙大夫,你继续讲来。”

  长孙晟额上已经满是汗水,今日的养心殿比正武殿还要威严几分。他挪了挪酸麻的膝盖,小心翼翼道:“我们依照尉迟先生的吩咐,在四周掘地数丈……”

  天元皇帝插言道:“你讲到的这位尉迟先生不就是玉儿府中的那位吗?赵王原来也跟我说起过,他乃剑道中人。明日你便替‘天’延请先生入宫,我要好好与他聊聊!先帝犯下的过错只能由‘天’来弥补了。”颇为自得,心道:“不错呀!宇文赟陛下!”自顾自笑了起来。

  长孙晟瞅着天元皇帝,一头雾水。但瞧天皇的神情,显然心情大好,心中便长吁了一口气,附下去的身子不由得抬起了三分。

  天元皇帝自嗨过后,感叹地地对长孙晟道:“我这位妹子啊,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哩!与仙家常来常往,人又长得好,话又说得甜,胸中又有万千韬略,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她招进宫来……”他回头瞅了瞅罗帐里的尉迟炽繁,捂嘴道:“不说了,不说了……”

  长孙晟心中道:“你已经有5位天后,况且玉儿是你的堂妹,难道要尽弃儒家礼法吗?”麻着胆子道:“陛下向有奇谋,现宫中尚无内府总管,各门阀都想安插自己的人,不若陛下就任命了千金公主担任内吏上大夫一职,总管宫中文书诏令,一者可牵制各门阀势力,一者可时刻得到千金公主辅佐。”他心中想的是有玉儿在宫中坐镇,隐卫们便可放开手脚做事,那些觊觎皇权的宵小便不得其便;玉儿成了女官,有了名分,天元皇帝不不好随意纳其为妃了。

  宇文赟听了击掌道:“好主意!我宇文赟小看你长孙晟了。待你寻回玉儿我即下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哈哈哈……”笑声不绝。过了许久,宇文赟皱眉道:“赵王该如何安置?玉儿是女儿之身,掌多大的权也威胁不了我,然而赵王他久历沙场,为人宽厚,甚得人心,假如他利用玉儿的权势暗中勾连各门阀世家,却如何是好?”

  长孙晟心中“咯噔”响了一下,看来天皇多疑的性格并没有改变呀!一继位便杀了自认为威胁皇权的齐王宇文宪,自此宇文皇室势力大减,原六柱国门阀世家觊觎皇权之心大炽。再一次麻着胆子进言:“内卫与隐卫自甘凉3日一报,赵王为人低调,日夜操劳,谨遵天皇诏令,做自己当做的事,并无异心。”

  宇文赟心道,表面上赵王自然是恭顺听话的,他越是得人心便越是有异心呀!摇着手道:“这些是‘天’该考虑的事情,与你多说无益。你只记住一条便是:赵王但有异心,隐卫可就地处置,不论生死!这件事情不可告诉玉儿。你们得严守单线联络的规矩。”他哪里知道,这些话玉儿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

  玉儿的心情变得忧虑,宇文赟对诸王的提防原也说不清对错,但诛杀忠臣宽宥奸臣,就是大错特错了。她担心赟哥哥听信郑译、刘昉等的谗言,再一次犯下亲痛仇快的错误。

  “好了,”天元皇帝冷酷的语气变得温暖了许多,对长孙晟道:“前面说到玉儿妹子坠落深渊,你们掘地数丈,却找到玉儿妹子没有?快快说来!”

  长孙晟咽了咽口水,打足精神道:“深渊中并无一人,亦无尸体残骸!待要寻找去路,哪里料到深渊四周已经被数十块千斤重的石板所封,殊非人力所能为也!后来,在尉迟先生指导下,又于100丈外掘地数丈,终于发现了密道的踪迹,竟然通向……通向……”抬头望着四周。

  天元皇帝挥手对铁奴儿等道:“你们都出去!”

  铁奴儿尖着嗓子唱喏道:“遵命!”

  一阵窸窸窣窣,不一会儿,殿中奴仆走了个干净。

  天元皇帝示意道:“现下没人,长孙大夫尽可说来。”

  长孙晟昂首道:“陛下啊,密道通向何方并不能说明甚么,您听了万不可动怒,只能小心放在心里,待微臣等查明了事实真相方可处置。人命关天,陛下万不可错杀了好人。”

  宇文赟心中已经有一丝不快,咬牙道:“‘天’省得的!密道到底通向何方,何不爽快道来。”

  长孙晟拜道:“微臣岂敢隐瞒,密道通向西南方向,柳湖之畔的一所大宅院,微臣亲自到了现场,明明就是……”

  玉儿听到这里,不由得紧闭双眼,屏住了呼吸。待睁开眼时,却见到两道白线分别朝长孙晟与天元皇帝射来。心中惊呼,却来不及出手阻挡。

  但听得长孙晟大呼一声:“是谁?胆敢闯入天皇内室!”顺手提起灯架,挡住了射向自己的白线,随后将灯架砸向白线飞来的方向。

  射向天元皇帝的白线到得晚一点,被斜刺里一股气流生生撞到一边,“噗”的一声,没入殿柱。

  玉儿一瞅头顶,不见了黑无垢的身影,心中大骇,身随意动,从帐后冲了出去,一把抱住宇文赟,朝殿门前滚去。“哥哥莫要惊慌,我是玉儿!”在宇文赟耳边低声道。

  “你是玉儿妹妹?来得正好,又救了哥哥一命,从今往后你便在宫中住着,哥哥少不了你……”宇文赟紧紧抱着玉儿,脸贴在玉儿颈上。

  玉儿羞道:“要命的关头哥哥还在胡想!”就着翻滚的力道,一脚踹开殿门,一跃到了殿外。

  门外的千牛备身和内卫已经分成了两拨,一拨由李渊领着,正准备冲进殿内护驾;一拨由宇文成都领着,望定从屋脊上飞落的黑影追去。

  玉儿松开天元皇帝,千牛备身与内卫将他团团围住,护在中间。

  李渊张弓搭箭,箭指殿门。

  玉儿这时才想起尉迟炽繁尚在殿内,便对李渊道:“将军随我一起进殿,天后娘娘尚在殿内哩!”便拔剑走在前面。

  李渊收起了弓箭,拔出宝剑跟在玉儿身后。

  殿内传来长孙晟的声音:“公主大方进来,贼子已经逃了。娘娘尚在榻上哩!娘娘,娘娘……”

  传来尉迟炽繁娇嫩的声音:“我没事,大家莫要慌张。”

  玉儿走进殿内,烛火摇曳,有一股焦糊味儿。原来长孙晟情急之下提起灯架朝帷幕扔去,点燃了帷幕,随后长孙晟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将燃着的帷幕割断了,手脚并用灭火。

  尉迟炽繁披上锦袍,从卧榻内走了出来。李渊见了,赶紧转过身去,不敢窥视。

  玉儿上前几步握住尉迟炽繁的手道:“妹妹还好吗?刚才只顾了赟哥哥,没有及时相救妹妹,是姊姊的不是。”

  尉迟炽繁的手透心的凉,脸上却起了一朵红云:“原来姊姊就藏在榻后,却藏了多久了?我……我……”长孙晟进殿前,天元皇帝正与尉迟炽繁云雨,尉迟炽繁以为这一幕也被玉儿瞅见了。

  玉儿瞬间明白了尉迟炽繁的意思,自己的脸也红了,羞涩道:“姊姊是甚么人,难道刻意偷窥妹妹吗?妹妹岂不想歪头了?”

  尉迟炽繁用力在玉儿手心掐了一把道:“姊姊也来调戏妹妹……”

  玉儿不假思索,顺口接道:“又不是第一回调戏来哉!”

  尉迟炽繁呼吸急促道:“姊姊这是甚么意思?”不由得想起前几日被“铁奴儿”调戏的情景,心道:“这难以启齿的事情姊姊也知道了吗?那铁奴儿好生无礼,我只得禀告天皇哥哥了……”她不敢想下去。

  玉儿见尉迟炽繁脸色煞白,握着自己的小手微微发抖,手心满是冷汗,立马猜到自己吓着妹妹了。便将尉迟炽繁抱在怀中道:“妹妹莫要慌张,你好好想想前日之事,难道没有嗅到姊姊的体香吗?那个铁奴儿乃是姊姊假扮的,无心吓唬妹妹……”

  尉迟炽繁的心跳几乎停滞,听了玉儿说的话,方慢慢缓过气来,眼珠子动了动,一颗泪掉了下来。

  玉儿不由得满心怜惜,贴着炽繁妹妹的唇道:“没想到惊到了妹妹,是姊姊的不是,是姊姊的不是……”

  尉迟炽繁笑了笑道:“妹妹怎么会怪罪姊姊呢?难怪那铁奴儿像没事人一般,我还以为,还以为这厮胆大如斯哩!几日里心中都不得安宁!”将玉儿推开了几分道:“好了,这事就过去了。天皇哥哥人呢?应该无恙吗?姊姊几次三番相救哥哥,做妹妹的无以为报,洛阳城里得到的那颗夜明珠我送给姊姊,聊表寸心。”

  这时长孙晟全身烟烧火燎地走过来道:“明明有人,却又寻不见影子,好不蹊跷!公主却也在这里,难道事先便得到了情报?”他经常在隐秘场所与尉迟炽繁相见,故不似李渊那般避讳。

  玉儿没有回答,在心底叹息道:“就我们这几个人怎的就护得了大周天下?光一个黑无垢便可立取赟哥哥项上人头……”又觉得刚才并非黑无垢偷袭,怎么也用不着当着自己的面呀!但不是他又是谁来?潜入殿内连她与黑无垢也未曾察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宇文赟踏进殿来,大呼道:“炽繁妹妹呢?不碍事吗?”

  尉迟炽繁挣开玉儿,拜倒在地道:“小妾并无大碍,烦劳陛下记挂。小妾该死,关键时刻没有拼死保护陛下!”

  宇文赟抱起尉迟炽繁道:“待哥哥替你压惊。”

  玉儿识趣地溜到了殿门边。李渊早到了殿外。只长孙晟是个呆子,玉儿拉了他一把方醒悟过来。

  一名千牛备身对李渊禀道:“宇文都督派小的先行,特禀告将军:刺客逃出来时一个女仙道在后面追,另一个女仙道早守在了贼子的退路上,两人合力才几个回合便擒住了他。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个白衣郎君,向两位仙道讨要刺客,几句话不对便斗了起来。那白衣郎君武艺十分高强,一个女仙道斗不过他,另一个女仙道接手斗在一起,几百个回合不分胜负,现下已经斗到长安城外去了。”正是世家子弟叫做独孤世钦的。

  李渊并玉儿、长孙晟立在殿台上扬脖望去,月光下隐约见到宇文成都为首,一群人正从几重宫门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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