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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剑胆琴心


  京华楼位于西市,靠近雍门。

  西市乃传承了数百年的繁华市集,八街九陌,渭河、泬水相会,人流物质往来方便,屋宇毗连,商贾云集,市井繁荣。

  京华楼高3层,雄伟气派,南望柳湖,北观渭河,天气晴好还可以看到城外昆明池和终南山的美景。店中收有一班歌姬,清一色10多岁年纪,容貌清丽,擅长歌舞乐器,专门为宴饮的高官显宦、文人骚客、地主财阀效劳。每到夜间,灯火通明,载歌载舞,好一幅纸醉金迷的景象。

  申时刚到,玉儿、美姬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华楼的大门。

  用了尉迟道长留下的仙药,美姬脸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稍稍搽了些脂粉便完全不留痕迹。

  小二瞧见,急忙迎了出来,见为首的两个公子头戴金冠,身披白袍,眉清目秀,顾盼生辉,俊雅非凡,都只14、5岁年纪。跟随的几个书童,也一个个举止得体,与别的顾客自是不同。

  一个身材粗壮、方脸的书童开口道:“要一间清静的上房。”

  小二朗声答:“好咧,宇文公子,您喜欢的那间我给您留着呐。”仰头朝楼上喊:“上房一间,天叁壹拾玖。”

  “两位小公子,请啦!”另有机灵的小厮侯七在前带路,一众人等,鱼贯上了叁楼。原来这座酒楼按照楼层算钱,叁楼的房间最贵。

  “这几天,小店来了好些南朝的人,”侯七啰唣道:“有陈国的使者,联络我国攻打梁国;有梁国的使者,联络我国攻打陈国;还有西域来的商人,给我朝贩运了千匹好马,那贩马的萧爷甚是豪爽,一出手就赏给小的2两银子,据说他还是梁国的大将;还有突厥‘驼背’大可汗的大臣叫什么‘舌头’的,说是要和‘打头’西可汗打仗,来朝拜突厥来的皇太后阿史那‘米儿’,并且跟我朝签订盟誓……”

  玉儿微微笑了笑道:“什么‘驼背’,是‘佗钵’,佗钵可汗是突厥的大可汗,统领所有突厥部族;还有‘舌头’,牛舌头还是猪舌头?哪有这样的突厥名字?应该是‘摄图’。摄图是突厥国的大丞相、小可汗。‘打头’打头,”说着用仄影羽扇敲了一下侯七的头,继续道:“应该是‘达头’,达头可汗占据西域,势力强大,想取佗钵大可汗而代之。你呀,哪一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连天元皇太后的名字都搞错了,上次就纠正过你,不是‘米儿’,是‘弥尔’。”

  侯七讪笑道:“小的原来住在交趾,长安官话学了10多年还没学利索。公子莫怪,公子莫怪。小的如果像公子那样学富五车、伶牙俐齿那就不是小的了,小的也摆着手进来呼唤侯七上酒上菜,小心服侍……”打自己的脸:“要侯七服侍不就是要自己服侍吗?自己服侍自己那还叫服侍吗?”

  玉儿打断了他:“萧爷来了,这我是知道的。你好好说说陈国和梁国来的人。”

  “是,是,是。”侯七忙不迭地答应:“宇文公子交待过,叫小的分外留意梁国来的客人……”这回梁国派来的使者长得高高大大,乃是一名武将,叫萧铖,献给北周两位皇帝各一方砚台,都是汉朝萧何用过的,一直是梁朝宫室里收藏的宝贝。“小的记得公子爷说过,砚台原本是萧丞相发明的,乃文人雅士必备之物。砚台虽然比不上黄金美玉,也算是要紧的东西吧。只是我们北朝人不像南朝人那么喜欢诗文,砚台在北朝也没有那么金贵。小的想,南朝人送我们砚台,那是有些用意的,自是要消磨我们北朝尚武的风气,慢慢的不再舞刀耍枪,变成了舞文弄墨,实际上是解除了我们北朝的武装,南朝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这几句话倒说得清清楚楚,没有说错什么。”玉儿嘉许道。

  “公子不知,只要不说到‘突厥’两个字,我的口齿便是清楚的。我的小舅乃西域于阗人氏,他说柔然当道时,突厥还只是金山脚下炼铁的奴隶,后来突厥人屠了金山南北十数座城池,灭了柔然,成了草原上的霸主。草原上的人一说起突厥,个个都口齿不清!”侯七道。

  “行了!除了砚台还有什么礼物?”玉儿见他又开始自说自话,打断他道。

  侯七赔笑道:“言归正传。那梁国如果只送两方砚台,我们两位皇帝爷爷自然是要生气的。听说,梁国皇帝还献给太上皇20名歌舞伎,皇上10名歌舞伎。皇上不足10岁,连小皇后尚且对付不了,哪还能消受10个如狼似虎的美人?这10名歌舞伎只怕都要去侍候太上皇了。那些个女子真是艳丽,有的像蛇精有的像狐狸精,我们凡人见了,只怕要少10年寿命。”

  “难道你见还过那些歌舞伎?”美姬抢白道。

  “小的哪里见过?都住在鸿胪寺,禁卫森严,小的想看,是随便能看到的吗?”侯七露出想入非非,馋涎欲滴的样子。

  “想看皇帝的女人,想当‘打头’可汗了是吗?”玉儿又用仄影扇柄敲了一下猴七的头。

  “只怕是‘无头’可汗!”美姬厉声道。

  “岂敢!岂敢!”侯七吓得脸色煞白。

  “还送给两位皇帝爷什么?”玉儿语气变得温和。

  侯七抹了一把冷汗,继续道:“还有南朝产的珍珠,是献给天后与皇后的,4位天后各一箱,小皇后一箱,大天后自然是两箱。大天后是杨大司马的女儿,长的最为标致,自然要多送一箱。我朝两位皇帝立的皇后恁多,送起礼来,梁国真是为难。梁国原来据有整个江南,是一个大国,现在偏安在江陵,国力羸弱,与陈国又是仇敌,原是要依靠我们。”

  “有梁国四王爷派来的人吗?”玉儿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自己觉得脸热。李温将军便在四王爷手下任职。

  “有的有的,四王爷专门派人送给杨相国一箱礼物”侯七对这些个事情倒是了如指掌,不愧了玉儿一年多来在他身上花的金子。

  “那人长什么样子?”玉儿自知来的肯定不是李温将军,但还是心存侥幸。

  “像公子一样面若傅粉,白齿红唇,惹得许多小娘子一双招子像上了胶,粘在他身上。”侯七绘声绘声地说。

  “贫嘴!”玉儿又敲了他一下,大胆问道:“有李温将军的什么消息吗?”问完,正襟危坐。

  “四王爷派来的专使一边喝酒一边与人谈论军国大事,少不了要说起李将军。李将军是四王爷麾下有名的大将,多次打败陈国皇帝的亲征,是天下少有的大英雄!小子佩服得紧!”侯七一板正经道。

  玉儿知道侯七是在讨赏,当下朝慧娘使了一个眼色,慧娘便扔了一颗碎金子给侯七。

  侯七喜笑颜开,接过金子,嘴里说个不停:“那李将军人又长得俊秀,武艺又高强,人品又极好,熟读兵书,真个是青年才俊,三国周郎一般的人物,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仰慕!据说,梁国的皇帝几次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几次推托,只道:不光复故土绝不娶亲。梁皇见李将军不领情,才决定将女儿嫁给杨相爷的二公子杨广。”

  宇文玉儿听到这里,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那李温将军委实是将国事放在首位,自从与她私定终身,也没找机会来过长安一次。那梁国现今是北周的属国,想要光复故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李温将军与她的婚事便遥遥无期。玉儿性格爽朗,想到伤心处便不再往下想,偏头仔细聆听侯七的叙说。

  侯七瞧了宇文公子一眼,见他听得煞是认真,继续道:“梁皇的这位女儿萧美娘,据说国色天香,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知书达理,十分贤淑,都道是旷世的才女。还有一宗,天下最为有名的相士焦天师觑过她一眼,说她母仪天下,贵及终身,且有旺夫之相……听说杨广的哥哥杨勇杨大总管对此甚是不乐,恨不得将这美人夺为己有。梁皇为了笼络杨勇,不知送了多少金银珠宝,杨勇还是怏怏不乐。啊,赶巧,今日杨大总管府上的家臣包了叁楼所有的房间,要宴请几位贵客,最为出色的10名歌舞伎全被他们订下了!”

  “倒是没有忘记给我们留下这间上房。”慧娘插嘴道。

  “那肯定是不能不留的,俺侯七是什么人,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俺也要给公子留这间上房。”

  玉儿心中高兴,自腰间摸出一颗金子扔给侯七,道:“去吧,叫上那位江南女子煮一壶武陵产的渠江薄片,我们慢慢地品茗,不得放闲杂人等进来。”

  “谢公子爷!”侯七连磕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地退出去了。

  一会儿,款款进来两个淡妆的江南女子,一样一样地摆放茶具,架好炭火,煮起茶来。

  玉儿第一次见李温将军,也是在这间房子。

  当时父亲设宴款待梁国的四王爷,要尉迟先生作陪。玉儿一直仰慕江南的人物,又早听说四王爷是梁国的股肱大臣,甚是英雄了得,吵闹着要同去。父亲拗她不过,尉迟先生也不反对,就带她去了。她精心扮成大家公子,连尉迟先生都认不出来。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那梁国四王爷虽是英雄,年纪却不小了,神情间有几分疲惫,下手坐的那位叫李温的年轻将军举止得体、仪表非凡,尤其才学出众、见识高超、沉稳大度,令人倾心。席间说起行兵打仗,李将军对答如流,每每有独特见解,迥出意表。父亲赞叹不已。

  玉儿正好坐在对面,时不时偷眼觑他。李将军落落大方地打量玉儿,四目相接,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酒过数巡,梁国四王爷要李将军舞剑助兴,玉儿有心与李将军亲近,要求对舞。

  两人剑法甚是精湛,舞到高潮,不见人影,只剩一片剑光。

  舞毕,赵王爷与四王爷齐声喝彩。

  四王爷并不知玉儿乃女扮男装,赞赏道:“少公子年纪虽小,剑法却极为精妙,可喜可贺!”

  “李将军刻意让我,我几次露出破绽,他都只点到为止!”玉儿红着脸,看了一眼李将军。

  “贤弟剑法得高人指点,数年之后必定超出我许多,今日我不过仗着虚长几岁,侥幸在贤弟剑下偷生罢了。”李将军回看他,目中含情:“如果方便,我想与公子结义!”

  “甚好!甚好!”四王爷击掌喝彩。

  “小子尚幼,懵懂得很,哪当得起‘结义’两个字?”赵王心道一男一女结的哪门子义,故此推脱。当时北朝人极为推崇“刘、关、张”结义之情,把“结义”二字看得很重,一旦“结义”,便要同生共死。

  “不碍事,不碍事。”四王爷不知道赵王的心病,一心要促成此事。

  “爹爹,孩儿是愿意的。”玉儿心中仰慕李温,插嘴道。

  “殿下,孩儿们都愿意咧。”四王爷附和道:“两个孩子情义相投,这是好事!”

  赵王知道女儿性格刚烈,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便在酒席上磕了头,结为兄弟。

  玉儿回想着与李将军结拜时的一幕,心还像那日般“砰砰”跳个不停。

  “好像是洞房花烛夜的对拜!”慧娘到现在还拿这个取笑于她。

  那日回家后她一夜难以入眠,辗转反则,有时迷迷糊糊,好像变作了凌空飞升的仙子;有时十分清醒,听得清寒鸦无缘无故的尖叫,数得出家奴敲响的更声。慧娘的鼾声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长一忽儿短,令人揪心。直到凌晨,按照尉迟先生教的方法调匀了内息,才昏昏然沉入梦境。

  第二日,向父母请安后,她迫不及待地换了衣裳,从王府的后门出来,穿过柳湖冷清的长堤,走过北阙冷落的大街,踏上西市人来人往的街道,很快就来到了京华楼。她要了昨日那间上房,点了3、5碟小菜,倒了一壶美酒,一个人坐到黄昏。

  她推开窗户,无数光秃秃的的树木的枝桠排列在灰暗的天空,高大的城墙像若有若无的一道影子,渭河里的水只剩下浅浅的一线,没有来来往往的船只,没有船夫的喧闹,也没有走向城门的驼队。江南的方向,迷茫空旷,不知道有多高有多远,思绪无法穿越也无法停留。心中一阵愁苦一阵迷惘,禁不住掬出一捧热泪……

  房角正摆着一架琴,她走过去,轻轻抚开来,唱起了《渭河柳》:

  渭河柳,渭河柳,霜冷风疾,凭窗独酌酒。一点残红,两截香藕,千迴百转舒广袖。愁断肠,郎知否?

  渭河柳,渭河柳,日暮鸦寒,临轩自酌酒。一片冰心,两行泪流,剑胆琴心人依旧。望江南,雁行久!

  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只知道心在低迴,情在飞飏,歌声激越如风,越过山岭,穿过原野,鼓荡着,激扬着……

  想到这里,宇文玉儿悄悄抬起头来,生怕美姬、慧娘或者是任何其他人窥破了他的心事。

  江南女子已经煮好了茶,一阵阵茶香在屋子里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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