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道者仁心

　　玉儿身上的蚂蚁簌簌地掉落下来。她仿佛听到无数蚂蚁在狂呼“救命”。鼻子痒得更加难受，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依旧有顽固的蚂蚁朝鼻孔的深处蠕动。这回不仅仅是痒，而且痛。真气泄露，再也撑不住了，从空中掉落下来。

　　玉儿刚落到地上，正要检查身上还有没有蚂蚁，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公子，救命；公子，救命。”喊声中充满焦虑与悲伤，显见得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

　　喊声是从悬崖下传出来的，玉儿跑到悬崖边瞧来，隐隐绰绰瞧见草丛中一个人影，却不知道是谁。

　　“你是谁，能不能从树林里走出来？”玉儿使出内力喊道。

　　乱草在摇动，人影使劲地在地上爬行，勉强露出一个头来，蓬头垢面，只看得出是个年轻女子。

　　女子喘息了好一会儿，用尽全力喊道：“我的腿伤了，一只手脱臼了，实在爬不动啊！我认识公子，公子与河东八怪一起来的是不是？我是砖儿啊，神尼的嫡传弟子砖儿。”

　　玉儿忖道：“见我的人可不少，我去台上搭救长孙晟与杨广，只要眼没瞎的都见过我。我却没有见到过一个叫砖儿的，还是玉面神尼的嫡传弟子。凡事须得小心谨慎些，以免上当受骗，且再问来。”便认真再问道：“你是无量宗的砖儿吗，怎的不在洞中陪你师傅，却来到了这里？”心道，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必不知道玉面神尼已经失踪。

　　砖儿显见得气力衰竭，咳嗽了一番，方竭尽全力地道：“我师傅却就在我的身边，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公子救我们，砖儿一定铭记终身。”还没有说完，“嘤嘤”地哭了起来。

　　玉儿这下相信她了，安慰她道：“我就下来，你等着我。”瞧了瞧悬崖不算太高，不过2、30丈上下，便一跃而下，中途在石壁上蹬了一次，减轻下坠之力，快要落地时又蹬了一次，斜飞出去，堪堪落在砖儿身边。

　　砖儿大张的嘴巴此时才合拢来，又惊又喜地道：“公子原来有如此功力，却跟我师傅不相上下。”

　　玉儿与玉面神尼比试过剑法，知道自己远不如她，只轻功略胜一筹，全赖玉兔与黑无垢倾囊相教，便谦虚地笑了笑道：“我与你家师傅比还差得远哩！”见她半躺在草丛中，显然受伤不轻，蹲下身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与你师傅都负了伤吗？”

　　砖儿摇了摇头道：“我原是不要紧的，我师傅只剩下一口气在，倒要赖公子快想办法救她方是。”

　　玉儿温凉地道：“我倒也略懂医术，无论是谁伤了也要救的，何况是姑娘的师傅。”一时想起她的师傅便是玉面神尼，心中略有些不爽，依旧问道：“你说你师傅伤了，却在哪里？”

　　砖儿费了很大力气才用右手指着草丛中道：“兀不是躺在哪里吗？尚有气息，脉搏却甚微弱，自昨晚以来便是如此。”

　　玉儿走过去一瞧，地上躺着的不是玉面神尼还能是谁？但见她牙关咬紧，脸色苍白，光头与衣物上满是污物，与往常光鲜得意的样子相比，简直落魄如游方的僧人。

　　玉儿瞧她全身上下并无伤痕，“咦”了一声道：“难道她得了重病？如果身负内伤，五脏六腑没有能够保全的话，必然会口吐鲜血。”又想起无量洞关押长孙晟老母亲院落内死去的人并没有口吐鲜血，马上补充道：“除非是立刻毙命！明明你师傅她没有死吧。奇哉怪哉，怪哉奇哉。”绕着玉面神尼转着圈子。

　　砖儿赞叹道：“公子果然是世外高人，如此便对我师傅的伤情了如指掌。不瞒公子，昨日夜间，混沌教的人突然抱来了神兽饕餮，那饕餮却又反叛到了长孙大夫膝下。我师傅不知情，不小心得罪了饕餮，被饕餮一口吞入腹中。是我不抛弃不放弃，一路追踪饕餮而来，最后在一座洞穴里堵住了饕餮，不停地磕头哭诉，饕餮没奈何，吐出了我师傅。人还囫囵，只是不醒人事。我原打算将师傅背回谷中，不料慌忙中走错了路，却行到此绝地来了。却怪我，却怪我。”说完，几乎虚脱。

　　玉儿见她满头汗水，显见得是用力过度，兼之痛疼难忍所致。便一脸关切地道：“好好儿呆着，歇一会儿再说。”

　　砖儿勉强笑道：“却不要紧的，只要公子在，一切难关都能捱过去的。”忽然唤道：“哎呦，如何伤口便又痛了。”仰头望着玉儿恳求道：“我躺不能躺，站不能站，公子能不能搀扶我坐着？”

　　玉儿见她伤重，忙将她抱在怀中道：“让我来瞧瞧你的伤情。”却是右腿上有一处外伤，血肉模糊，非同小可；左手小臂脱臼，倒没有骨折，不由得面有忧色道：“外伤我替你包扎，只是脱臼的手臂我不会治疗，待我想想……”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打小尉迟观强迫背下来的医书，专门有治疗外伤一章，其中有各种关节脱臼的疗法。医书中写得明白，但凡关节脱臼，只要顺其势复位即可。甚么叫“顺其势”却没有明说。“这个，那个……”玉儿不免嗟叹起来：“先生在就好了，先生在甚么伤不能治，甚么病不能了呢？”

　　砖儿在玉儿怀中呻吟道：“公子抱住我伤就会好的，现今不是那么痛了。”那只能动的右手伸出来搂住了玉儿的腰。

　　玉儿责怪自己道：“一遇到困难就退缩，你哪里算是鬼谷宗的弟子？等到先生来，只怕这位神尼早就，早就见阎王爷去了。”打了自己两下道：“真是一张胡说八道的歪嘴，这位神奇的姑子也不算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怎的就诅她死来？不行，不能让她死，死了无量宗岂不散伙了吗？”便轻轻地放下砖儿，要过去给玉面神尼疗伤。

　　砖儿不舍地拉着玉儿的衣袖道：“公子怎的忍心抛弃我啊，我的腿，我的腿。哎呦，哎呦！”不停地呻吟。

　　玉儿左右为难道：“一个快死，一个喊痛，你说我先救哪个来哉？”

　　砖儿眉目含情地道：“按理当先救我师傅，是按理还是不按理，公子自己说了算。”

　　玉儿埋怨道：“你这完全是推卸责任嘛！甚么按理不按理的，若是我说，见谁顺眼便先救谁。来，好好躺着，我先救你！”她心中对玉面神尼颇有看法，以玉面神尼的所作所为，不救她也没甚么不是。

　　砖儿大喜，心中想道：“原来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远远超过师傅。师傅一再表明心迹，他亦不为所动，怎的她，她就无缘无故喜欢上了我？”简直是天上掉下馅饼。忸怩道：“公子放心整治，我不怕痛的。便是被公子弄痛那也不是痛。”

　　玉儿却忘记自己身着男装，只道她的师傅疯疯癫癫，她也便有些奇奇怪怪，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些都是不用管的，关键那句“顺其势”该怎么理解。真是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顺其势，顺其势……”口里念念有词，心道：“便是堂堂天元皇帝我也敢胡乱扎针，这一个小小女童又有甚么不敢整治的，大不了，大不了赔钱好了，又不是故意弄残她的。”想到这里，便拿起砖儿的左手，上上下下捏了一遍，果然是脱臼，关节明显凸了出来。

　　判断准确了，却不知如何下手，用力捏了捏，砖儿杀猪般尖叫起来，一边摇头道：“公子不要管我，这不是痛，是舒坦。”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玉儿。

　　砖儿虽然这么说，玉儿却不敢再拿捏。突然有了主意，要砖儿使上全身的力气稳住自己，便握住她的手掌，猛的用力往下拉扯。砖儿待要尖叫，“咯噔”响了一声，关节已经复位。

　　“这就叫做顺其势！”玉儿笑道。

　　再瞧她腿上的伤，显然是被动物撕咬的，扯下一大块皮肉，所幸没有伤及骨头。自言自语道：“这个有点复杂，得用火疗，还得缝合伤口，一时半会弄不好的。”倒没有说自己不能医治。方才侥幸过关，胆子壮了许多，即便是没有医好哪又怎样，反正慧娘替她存了不少金子，不过多陪几钱金子罢了。

　　砖儿左手可以自由活动了，心中高兴，对玉儿的感情又深了一层，便大度道：“我自己去拾柴烧火，你先瞧瞧我师傅，真死了可不得了。”心道：“却又有甚么不得了的，祖师奶奶肯定不会太伤心，我应该伤心，伤心一会儿又有甚么关系呢？反正我有了他……”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玉儿见她表情古怪，关心道：“我没有叫你去拾柴，不想去就不去吧，我看你连一丈也走不出去。”

　　砖儿咬着牙站起来道：“没事，刚受伤我背着师傅走了好几里哩，难道现在倒娇气了不成？没这个道理！劳驾公子将那根棍子递给我。”接过棍子时顺手摸了一把玉儿的手背，心中无比开心，一瘸一拐地去了。

　　玉儿望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呆，总结道：“有其师必有其徒，这是没有错的了。”

　　再一次检查了玉面神尼的伤情，确认没有外伤，便掏出锦囊里的108根银针。

　　办这事她一点也不慌乱，算起来这是第三次给昏迷的病人扎针，颇有几分心得。

　　待到108根银针扎完，砖儿已经在一旁升起了篝火。

　　玉儿走到篝火旁坐下道：“一刻之后便可以拔针，按照我的经验，如果她有救，自然会醒来；如果她没救，那也怨不得谁了。”

　　砖儿朝玉儿挪了挪，紧挨着玉儿的肩膀，原想将头靠在玉儿身上，终究还有些害羞，便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撩玉儿的手指，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尽力了便好，原是不打紧的。”

　　玉儿奇怪道：“巴巴地喊我下来救你师傅的难道不是你吗？怎的说‘原不打紧’这样的话呢？”

　　砖儿尴尬笑道：“我只是不想增加公子的压力。公子如此菩萨心肠，我总不能瞧着公子受苦受难吗？”

　　“我倒受苦受难了？”玉儿觉得莫名其妙。却又觉得自己对砖儿有些刻薄，温暖地笑了笑道：“你也不容易哩，受伤后还能背师傅几里路，如果是我，还不一定能坚持下来哩！”望了望刺猬般插满银针的玉面神尼，发现新大陆似地瞅着砖儿道：“怎么你师傅是个尼姑，你倒不是个小尼姑来哉？”

　　砖儿撇了撇嘴解释道：“她本是个落难的公主，偏生被卖入了妓院；有缘在道场里长大，偏生又当了尼姑；一心与剑道势不两立，偏生奉的是女娲与三清。原是正反、反正的意思，逃不开‘执拗’二字。所以我自然是个正常的姑娘，不是个小尼姑。”

　　玉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她天生爱与人作对，心里这么想的，偏生那么去做，只求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罢了。”顿了顿又道：“倒是一个极可怜的人！”又觉得砖儿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自己小看了她。却不知这些都是智广法师给总结的，对玉面神尼不满的时候便要说给砖儿听来。

　　砖儿听到玉儿说她师傅“倒是一个极可怜的人”，狐疑道：“我师傅活得好好的，江湖上也大有名气，尤其自我感觉良好，公子怎的觉得我师傅可怜呢？我才是一个极可怜的人呐。”心道：“我有了公子你常伴左右，便再也不可怜的了。”头自然而然靠到了玉儿肩上。

　　玉儿正站起来，砖儿靠了个空，心中不免怅惘。

　　玉儿自言自语道：“到时间了，成败在此一举。”

　　砖儿忖道：“原来他要给师傅疗伤，不是故意让我靠了个空。”心中释然，便主动请缨要替玉儿打下手。

　　两人对坐在玉面神尼身旁，玉儿对天祈祷道：“但愿你师傅活过来。”

　　砖儿亦祈祷道：“活不过来亦不关公子的事。”

　　玉儿哂然道：“姑娘这是为何？还担心你师傅做鬼后来找我麻烦不成？这世上并没有找医者麻烦的道理。”

　　便从次要的穴位开始拔针，拔一根砖儿便接过一根，足足拔了小半个时辰方将绝大部分银针拔完。最后只剩下3根银针，都扎在要害大穴。

　　玉儿对砖儿道：“快祷告吧，你师傅能不能活过来便在当下。”

　　砖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儿道：“我早就在心里祷告，只求道祖不要为难公子。”妩媚地笑了笑道：“公子顺利我师傅自然就顺利，所以我求道祖不要为难公子便了了。”

　　玉儿不答话，一口气拔完了最后3根银针。

　　玉面神尼竟然毫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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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替天行道，乃行仁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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