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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顾我


第二日晨起的时候已经是辰时四刻,松纹捧着红漆的木盘来请他用膳。

        谢晦如慢悠悠得舀着燕窝粥,问:“兄长什么时候动身。”

        松纹依旧捧着木盘,微微屈膝:“我从厨房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备了鱼翅,乳鸽,烧鸭和荔枝、鲜奶、羊肚菌、芫荽等等,想来是要中午临别饯行。”

        谢晦如笑着说:“你在我面前不必这么拘束,我是真的把你当姐姐看待的,快把东西放下来。”

        松纹摇了摇头:“主仆有别。”等用完膳谢晦如就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书是柳逞送的,是他手抄的曹注《孙子兵法》并他曾祖柳瓒的注疏和评议。

        他大约是要去荆州军府的,只托人送了一个书匣来。松纹已经同谢晦如说过,他虽然没有职务在身然而已经数次跟随柳晟旗下的将领们讨伐武陵蛮,身上有着军功,只是一直不曾授官。

        等到中午就要与谢景明设宴作别了,这次选取的地方很雅致,在湖边一座亭子似的四面无壁的建筑中,一张大圆桌摆在石台上,地上有五个蒲团一样的坐垫,都绣着松竹。柳晟笑着招呼他们坐下,同谢景明说着客套话:“我昨日见到仲默恨不得他是自己的孩子,哪里想到今天就要作别。”

        谢晦如转动桌盘,舀了一碗鲜奶荔枝慢慢地吃,由着他们客套。竟陵公主笑着替她的丈夫作补:“依我看他们兄弟三人都可称龙呢,阿蕴写信之前写信过来的时候也提过晦如的。阿逞看见你来了也爱笑了不少。”

        阿蕴就是薛文宾的妹妹薛灵宾,她嫁给了柳家的长子柳遥,谢晦如在京中的时候也在席上见过两三次。心里猜测要么是薛文宾常常说起他,要么就是公主现编的。等用完午膳就要送谢景明到城郊,现在酉时就已经天暮了,为了赶路好在驿站歇息,一刻也不能耽搁。

        城门外的长亭里,谢景明正跨上他的那匹枣红色骏马。谢晦如忽然伸手,从一旁垂柳上折下一条柳枝,三月底的柳条已经不再青青,而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用来吹奏正是合适。他把柳条凑近唇边,吹的是东晋谢尚的曲子: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清明过后的天气本就湿润,武昌又多湖泽,空气都潮湿起来。谢景明一双手抓紧马缰,两腿一夹马肚,扬起的尘埃很快就被打湿,落入黄土。

        回城的时候,经过余观寺,公主的碧油马车停下,从帘子后面伸出一只手去,就有侍女下去替她进香。谢晦如正巧趴在车窗上,一下子就看到了山门处额大匾和橘红色院墙上的黄纸榜文。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松纹叫起来,梳洗完毕,拜别了公主,一行人就动身前往余观寺。谢晦如坐在马车里,听见外面的人声,忍不住掀起帘子看着周围的来来往往的百姓。

        余观寺本来就地处安仁里,算是整座城池最繁华的之处,江夏在册户数虽然同襄阳差别不大,人口却多了一倍,何况一江之隔还有领县四的武昌郡,是以晨间的市集异常繁华。

        周围有孩子好奇地对着正在向外窥探的谢晦如做了鬼脸,谢晦如也笑起来,摸了几个银毫扔过去,那孩子刚想捡起来扔回去,忽然意识到这是钱,周围的玩伴们也扑过去。谢晦如笑着喊:“不要抢。”又洒了一把钱过去。

        柳逞靠在车厢上,笑着骂他“幼稚”,自己却也添了一把钱。

        马车在寺庙前停下,御者从车座上跳下来,替谢晦如拉开车门。

        刺史府的下人把整车的行礼卸下来,一个小沙弥穿着缁衣僧袍,领着他们从山门入内。

        山门处一块大匾,上书“余观寺”三个大字,是遒劲有力的楷体,橘红色的院墙上用黄纸榜文:

        如来所得来,无实无虚,为第一希有。所有众生,未尝得闻如是之经。如人入暗,则无所见。今老僧信解受持,择于四月八日,为人解说。若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愿乐欲闻,以此为实。其福德不可思量矣。若复有人以色见声求,即为谤佛,应堕恶道。

        佛殿中有一尊丈八的菩萨像,端严殊特,慈眉善目,另有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金花宝盖,遍满其中。

        谢晦如走马观花地数着造像,转眼就穿过颂经的法堂,到了方丈。

        住持一身黄褐色的海青披着大红色的袈裟,双手合十道:“佛能度无量有情,而不能尽众生界。但檀越有一颗向佛之心总是好的。本寺僧众于鸣华钟后就要集结于僧堂就食,每餐前都要膜拜尊像。天不亮时就要做早课,檀越不必参与,但需保持清净。”

        谢晦如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了,又想住持表达了自己一心向佛,愿意于寺僧同吃住的愿望。住持虽然为他的用心所震惊,然而还是不敢怠慢,他依旧在西厢有一个单间。谢晦如就这么在寺庙里住下,虽然道安禅师说过他不必参与早晚课,但在抄写《地藏经》为太子祈福的闲暇,他也一并跟着寺里的和尚念经,还从藏经阁借了许多经书来读。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八,这一天是释迦佛格圣诞,若是放在洛阳或者长安,当有女乐供养,歌声绕梁,舞袖徐转,然而南方还不至于如此奢靡,只是早早贴了告示说有法会。等到了那一天,四乡善男信女均来烧香,其山主檀越则由寺中方丈缮写请贴前来敦请,寺中另备素筵款待。

        寺里可谓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有讲经说法的,有念经拜忏的,有听经念佛的。谢晦如就跟在道安禅师身边,在方丈里也同武昌当地豪族们打了个照面。

        中间有一个叫做孟遂安的少年,不知为何偏偏看不惯他,几次想以佛法刁难反倒被他说了回去。

        柳逞也陪着竟陵大长公主来上香祈福,公主穿着彩绘宽袖白绢衫,披着鹅黄纱红花纹的帔子,一点脂粉都不搽,皮肤光滑地像白玉一样,眼角的鱼尾纹浅浅的,面上微含笑意:“禅师安好,这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禅师笑着给公主斟上一杯茶:“谢小施主是个有的慧根,只是急于求解,埋头钻研佛经,反倒过于着相。”

        公主本身也是深爱佛法的,她是知道“岁星犯太微”的断论的,本以为谢晦如只是来替太子抄经祈福,听到他肯钻研释氏心里也很欢喜,点头说:“倒是个好孩子。我且出两句话考你,于诸佛会中,于诸静中觅。”

        谢晦如跪坐在一旁,睫羽垂下来遮住眼神,沉声道:“荒沙流墨迹,福善助功成。无言胜有言,为第一上乘。”

        公主微微颔首,从手上取下一串佛珠给他,说:“我家里的小辈不是唯爱玄言就是埋首武事,难得遇见你这样喜爱佛理的,等你回京了就常来我府上坐坐吧。”

        谢晦如将佛珠收好,仰头去看柳逞。公主笑着放了人,让他们两个自己去玩。

        谢晦如领着柳逞从密集的人流中穿过,佛塔在初夏的阳光里伫立着,宁静祥和,这一圈本来是藏经的楼阁,游人稀少,两个人靠在廊柱上说话。

        谢晦如看着柳逞的眼睛,问::“你替我在公主面前美言了。”

        柳逞颔首:“举手之劳,我只是说了我亲眼所见的。倒是你,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似又有人在武昌说你的身世”

        谢晦如心头一惊“怎么说?”柳逞踌躇了两下还是开口:“他们说你是五月初五出生的,是因为厌胜家人才被送走的……本来尚书府就不喜欢你,这下你的嫡母一病大家都觉得是你的祸事。”

        陆氏病了?谢晦如心底疑惑,然而再不喜自己也不会冒着宫里那位的忌讳传这样的谣言出去,谢晦如心中疑惑,忽然那个姓孟的少年厌恶的表情从他脑海闪过。

        “子不语怪力乱神。厌胜巫蛊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谢晦如这么说,心底盘算着到底如何应对,徘徊了半晌,还是把心中的猜测说给柳逞听了。

        往后的两个六斋日,公主不再命人来寺中上香了,而是亲自前来拜访禅师,像是为了去除流言而亲自做表率。

        柳逞也跟着来,教了谢晦如一套健身的拳法,叫他到扬州记得多补补身子。流言的事情却是查清楚了,就是孟遂安无意间提起的,不想因为过于阴私而被人记住化为蜚短流长。

        谢晦如却对这件事情抱有怀疑态度,也许就是无意中脱口而出,可既然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他已经满怀恶意。

        他向来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身世作文章,偏偏手里没有其他力量,又不想暂时隐忍,唯有借势这一条路子,于是殷殷切切地盼着谢长度来,甚至还写信回昭都问。

        终于,在四月十七的时候,他接到了昭都来的家书,说谢长度二十五日从昭都动身,他可以辞别住持搬到柳府去侯着了。

        谢晦如将信收好,叫赤霄取笔墨来,修书一封给柳晟,约好了时间来接他。

        第二日早课后他到方丈去和道安禅师告别,老禅师花白的长髯在微风下飘拂起来。

        “檀越日日在佛前祷告,比一般信众还要虔诚。敢问檀越是真心向佛吗?”他正欲起身,住持忽然问。

        谢晦如虽然意外,但毕竟他也利用了公主一颗向佛之心,于是维持着谦恭的姿态,说:“我有求于佛,佛不必就我。”

        禅师摇头:“公子是向善之人,观之又有修罗之相,于世间万物无情,若是执迷不悟,恐怕终究酿成大祸。”

        谢晦如直起身来,直视禅师的眼睛,也笑着摇头:“我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这样不是很好吗?”

        说着他就欲转身出去,等到推门的时候突然回头,问:“我若是向佛,佛就能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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