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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东流


“错了,要抚不要压,会有印子”谢不疑把刀放在塌沿,往裁成三四寸大小的纸上写着簪花小楷的香名,桌子上还摆着是十几个白瓷瓶子。

        谢晦如小心地把灰压从香灰上移走,叹了一口气,从他前两日来谢不疑这里学制香就意外不断,如今总算把香制好,开始打香篆了,不料还是犯了错。

        谢不疑停笔,绕过榻几到他身后,身上有种淡淡的降真香味,令人心神宁静。她坐到谢晦如身后,把半碗高的白瓷香炉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摇了摇头。

        “重新打吧,你第一次难免手生,何况还挑了个这样的花式。我在你身后看着。”

        “好。”谢晦如应声,用香匕将盖置里的黑色灰烬清理干净,又一旁的青瓷瓶子里取了几勺香灰填进去,那香箸来松动灰面,醒灰。

        在压灰之前谢不疑叫住他,让他一边转一边压。压完香灰后,谢不疑伸手去给他递了香扫,炉壁上的灰全部都收集扫器皿中,谢晦如才又拿起铜制的灰压,细细理着灰面

        等到灰面已经平整如镜,谢晦如才从身边一个琉璃瓶子里用香勺舀出几勺淡红色的香粉,撒在模具上,又轻轻敲着它使香篆同模具分离,手往上一提,一条香筋九条纹筋清清楚楚,这才长舒一口气。

        谢不疑颔首,从他怀里结果白瓷香炉,将百兽纹的铜盖盖好,问:“是等太子病好了就直接交给他吗?”

        谢晦如摇了摇头,送到太子那里就算他想用也是难以解释,若是有什么意外又要怪他:“我再多做几个放在姐姐这里,等太子病好了,若是他和姐姐都不忌讳,每次来谢府就都燃我的香吧。”

        谢不疑把玩着她的长发,显然有些踌躇。

        谢晦如本来就没打算叫她答应这件事情,只是为了开窗户而拆房子罢了:“若是不可的话,姐姐就留着自用吧。这样太子闻到姐姐身上的香气,就好像我还在昭都一样。”

        他的调香是谢不疑这几天手把手地教,虽然因为初学而错误频出,然而进益非常,香的味道熏在衣服上恰好带着一种怡神醒脑的清气,却比谢不疑常用的降真多了几分凌冽感。

        谢不疑想了想,也点头道:“这个法子不错,我熏香换了阿暕肯定要问,到时候我再把你这段说辞说给他听,香就当时你为我调的,他自己若是也要拿回去品香再说。”

        谢晦如本来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听见她这话也赞同地笑起来:“这主意不错,姐姐比我聪明多了。”

        谢不疑又回到座位上摆弄她的瓶瓶罐罐:“你比我小四岁嘛,我小时候可没你这么鬼精。”

        “阿姊端方持重啊!”

        在居竹轩打了一整天香篆的谢晦如回到房里只觉得手都要断了,忙喊淳钧倒水来,乳母韩香君心痛地看着他。

        他正好有事要同韩香君交代:“妈妈,我去扬州可不是一年半载酒能回来的,走了之后这里麻烦你照料了。有什么不好的就去找夫人和二叔母,不要叫人给欺负了。”

        韩香君是个软和性子,谢晦如离京的消息还没有在下人里传开,说给她听时她下了一跳:“哥儿怎么就要去扬州了?”心里猜测是不是放鹤居那位看不惯哥儿,所以扔的远远的。

        谢家早就编排好了一套说辞,由他二叔假托永济寺的昙曜禅师,说谢晦如命犯太岁,若不远避,祸将及矣。时间匆忙,只能让他先去武昌,等他兄长的调令一下,兄弟两个一起去扬州。

        谢晦如将这番说辞讲给她听,韩香君却是不信:“哥儿只是避祸,去什么寺庙苦修啊,这分明是折腾人。”

        又用她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抓住谢晦如的:“哥儿带我走吧,至少路上有个照应。”

        谢晦如虽然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心底却还是生出隐隐的不悦,又看见了淳钧投在窗户上的影子,稍微提高一点声音:“淳钧,怎么还不进来呢?”

        韩香君吓了一跳,连忙放开谢晦如的手。

        淳钧身后跟着一个端着热水的小丫头,不卑不亢地说:“听见少爷和阿妈在里面说话,怕惊扰了少爷。”未了,冷冷地看韩香君一眼。

        谢晦如将手放进热水里,一旁伺候的小姑凉眉清目秀,眼角下生了一颗美人痣,正绞好了帕子等谢晦如泡完来擦手。

        谢晦如将手上的水渍擦干,对着正准备出去的淳钧说:“淳钧,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会按摩,来替我按按手吧。”

        淳钧微微一愣,旋即停下了脚步。

        谢晦如侧身坐在榻上,左手翻着一卷《不真空论》,右手握在淳钧手里。

        这个漂亮的女孩子跪坐在连氍毹都没有铺的地上,低着头用她细长而白皙的手指替谢慧茹按摩,然而她的主人只是沉浸在佛法的精妙中。

        等谢晦如翻完一卷书,才转过身来。淳钧一直跪在地上,三月初的夜晚依旧微寒,她的面色因为过快的血流而显得红润。

        谢晦如让她从地上起来,问:“你知道今天为什么罚你吗?”

        “不是为了你对阿妈的态度,而是你如果觉得她有什么不妥也应该和我先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约束她呢?”

        淳钧的眼睛亮了起来,刚想说话就被谢晦如截住。

        “我知道你的心不在夫人那里,阿妈她年纪大了,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要靠你规正。你也不要太过冰冷了,人一老总是要面子的。”

        谢晦如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最后才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我本来是想把事情都委托给阿妈的,可是她连账册都不会看,我已经麻烦了二叔母一次了,实在不好叨扰。要是你觉得你现在的身份不合适,不如我让阿妈收你做干女儿。”

        淳钧像是被突然而来的喜讯砸蒙了,韩香君的性子是柔和的,对其他下人都很宽容,唯独对她这个从放鹤居来的大丫鬟喜怒形于颜色,服软也没用。她自己心中委屈,却没有什么地方可说,心里更加向着放鹤居。

        如今谢晦如的提议不仅帮她服了软,而且以后妈妈和她就是一体的了。她在放鹤居本来就不受重视,不过是为了夫人探听这里的消息。主人乳母的女儿,刻下就有松梵的例子。而且韩妈妈的独子赤霄就要跟着少爷远行,身边只有她一个姑娘,把妈妈哄好有什么难的。

        “奴婢愿意。”淳钧感激涕零地说。

        “那我明日就同妈妈说,我带走了她一个儿子,赔她一个女儿好了。只是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待。”谢晦如颔首,发出带着气音的笑声。

        他俯下身子,捏住淳钧的下巴,虽然是威胁的行径,放在这个八岁的小孩子身上显得十分诡异:“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在放鹤居当差吧。”

        淳钧被他这一吓,唯恐这三年里犯了什么过错回来被弃尸荒野,连忙表忠心:“奴婢既然来了延碧堂,就是少爷的人了。”

        谢晦如这次满意地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来:“你按得不错,这是赏你的。”

        临行前一天薛文宾不顾身子的不适,一定要来看他,下仆们把装着行礼的箱子抬出,从小门鱼贯而入。

        松纹指挥着人们把箱子打开,自己和淳钧,松梵,竹取三个人照着单子去对,谢晦如本来就没多少东西,统共只有八箱,不一会就抄完了。

        薛文宾在一旁做各式点评去寺里太鲜艳的不妥,到了扬州就又长高了,没必要带那么多衣服;江上冷要带护膝和大氅;书什么怎么还走水路,走陆路快马加鞭送过才合适,等她点评完之后又空了两个箱子,全部由她带来的金玉所填补。

        她这才拉着谢晦如殷勤叮嘱,在船上不会水不要到处乱,虽然带着家丁护卫也要注意安全。

        谢晦如是听惯了她的唠叨的,忙握住她的手,开玩笑一样地打断她说:“婶娘这么一说,倒像是我这一去就再不回来一样。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昭都城外百里呢,一路上把见闻都写信寄回来,婶娘看了就好像我还在家里一样。”

        薛文宾叹了一口气,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感叹这个孩子怎么体寒成这样:“好啊。哎,你就是太懂事了才叫人心疼。”

        又拉他到一旁:“后来你祈福避的理由是你二叔想的,你不要怪他不肯再出力。”

        谢晦如心中并不奇怪,昙曜禅师德高望重,不慕名利,能说动他的大概只有二叔那种狂士:“我明白的,视而不见曰希,听而不闻曰夷,他肯用心就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学生。”

        薛文宾笑着摸他的头。

        辞行当日薛氏因为身体不便没能来送,只是派了一位总管来替他打点行装。陆氏送完谢景明上了那辆白竹马车,也同他寒暄了两句,谢晦如笑着同他见礼,接着就是各位兄姊。

        谢若音虽然已经出嫁,还是特意回门一趟,她有一张鹅蛋脸,长颈细腰,头上带着一根粉珍珠做得海棠钗,眉间含愁,令人意外的是他并不专送谢景明,而是先在谢晦如处停留。

        “你要去扬州啦。”谢若音轻轻地说,尾音散在风里。她想说,你到了之后能写信给我告诉我他好不好么,又记起他和广宁王两个一个已嫁,一个已娶,再多的郎情妾意都不合适。

        谢晦如点头“嗯”了一声,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过得不好,说:“我听说天下繁扬州为最,而且广宁王也是如玉君子,倒是令人神往。”

        谢若音闭上眼睛,听见稀碎的风声,她不再说话了,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夔纹玉佩,放在谢晦如手里,说:“这是从前广宁王送我的,你替我还给他吧。”

        玉色莹润,白如羊脂,入手就传来一阵温热。谢晦如曾经听闻凉州有一种美玉,夏清冬温,如今却见到了真物。然而他只是摊开手,任由它尴尬地摆在那里。

        他如今也大致猜到了广宁王和阿姊之间的关系,这件事若是能做,向来拜托谢长度比他合适。

        若音见他不接,也明白他的苦衷不愿强求,只是说:“你把玉佩挂在腰间吧,若是他问你要了就给他吧。”

        谢晦如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前几日用来谋划谢不疑和太子的招数顷刻间就用回了自己身上。然而还是郑重地将玉佩收起,点了点头。

        等到若音同他说完,谢不疑和谢长度也从谢景明的车架那边并肩走来,谢不疑拉住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荷包,凑在他耳边说:“我给你在永济寺求了个符,母亲给的大约只够你日常开销,打赏下人的钱怕是没准备。虽然叔母准备了,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晦如接过还带着体香的荷包,摸起来硬硬的,像是金锭和玉石,心里涌出一股热流,张开双臂抱住他的姐姐。

        谢长度照常沉默寡言,只是告诉他说他大约四月底从昭都动身,沿汉水南下到江夏,若是宫中没有其它旨意,就带他一起前往扬州。

        谢晦如点头,等车轮的“辘辘”声响起的时候,他又从帘幔后面探出头来,对着兄长和姐姐挥手。

        门口的石狮子和灯笼渐渐隐去,马车缀在谢景明的后面驶出崇仁里,沿着平江道绕着昭明台转了半圈,就向码头边直去。

        谢晦如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沿,直到松纹像蚕爬过新桑一样轻细的声音传来,他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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