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圣人

门边伺候的宦官年岁稍大，见了黄老师傅毕恭毕敬地作了一礼，随即耳语道：“圣人早起又咳了些秽物，午后醒来便吩咐做道场，怕是要劳烦黄老师傅稍候片刻。”

        “陈公公，秽物在何处？”

        “黄老师傅请随老奴过来。”宦官带着二人来到侧室，拿出一方绢帕展开，上面赫然是一滩紫黑色的血迹。

        谢沅沅同黄老师傅对视一眼，心下突地一惊，知人已命不久矣。

        道法吟唱间歇，陈公公先去正室之中禀告，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低语几句。

        不多久，便有人来请，黄老师傅率先起身进去，谢沅沅随之其后，只觉回廊之间沁人心脾的花果药香愈发浓郁。

        是降真香。

        如此名贵的香料，多用于道教通真达灵的一种媒介。这位贵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谢沅沅方才踏入正室之内，入目便是正对的一副道家老祖天师挂像，法坛之红台烛、净水盅、木鱼、黄表纸一应俱全，檀香炉中的三支降真香升起袅袅白烟，昏暗之中仅有一盏琉璃仙灯与红烛交相辉映。

        “参见圣上。”谢沅沅随着黄老师傅行叩拜之礼，眼前愈发明晰的地毯上，巨型八卦阵卜如同遮天蔽日一般，包容万物。

        烟雾缭绕的八卦阵之中，一袭深红色道袍的帝王如若无人之境一般，手握一把黑漆万年松木拂尘，踉跄的脚步带动身形，如同大鹏展翅一般游移，口中念念有词的道经时而低沉婉转，时而高亢振奋。

        室中三人屏息凝神，低眸静静等待。

        不知怎的，那忽闪而过的深红色衣角如同一道鬼魅，在晦暗的烛火中飘忽不定，像是一记闷棍，直直砸向谢沅沅低伏的额头。

        一瞬间，太阳穴仿佛将要挣开似的突突跳痛，额角的血脉如密集的鼓点肆意跳动，谢沅沅只觉双眼前一片黑朦眩晕，八卦阵图的黑白两色顺着曲线开始搅动融合。

        谢沅沅心下一阵惊骇，交握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摇摇欲坠地身体马上就要倒下。

        “起来吧。”

        浑厚苍老的男声如同遥远的洪钟传来，谢沅沅入定的身体一刹那间失了束缚，渐渐恢复知觉，刺痛的额角逐步平息下来。

        “谢圣上。”

        谢沅沅随着黄老师傅一同起身，微微抬眸看去，只见那一袭深红色道袍的帝王此刻盘坐在道垫之上，双目微阖，两手结定印于脐下之处，白色拂尘倚于臂弯之侧。

        方才身体的异样历历在目，谢沅沅心中惊诧于那一瞬间而至的心悸濒死，只觉得自己的身份如同天机一般有旁人窥破。

        定了定心神，谢沅沅听滦帝沉声静气道：“黄老许久没来看望朕了，今日倒是难得一见。奴才们总是一惊一乍的脾性，不过是修道之人的必经之路罢了，就敢扰烦了黄老的清净。”

        黄老师傅静静听着，拱手道：“圣上龙体尊贵，关乎我大滦朝国本，本该事事体贴入微。先帝在时，曾多次下诏任命老臣为圣人的专属太医，臣事事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差池。如今臣老了，臣培育出的学生也不敢违背本职，日日恪尽职守，唯愿为圣上分忧解难。”

        一番言辞字字铿锵，圣上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宏声道：“赐座。”

        陈公公将黄桂木椅布置好，伺候着黄老师傅坐下。

        “黄老，你身边之人便是当日为允稷识毒的谢女医？”偌大的道场之中回荡着圣上雄浑的音色。

        “回禀圣上，正是老臣的学生谢氏。”

        “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谢沅沅只觉得一股摄人地视线从不远处投来，只得依言微微抬起下颌，垂眸回道：“民女谢氏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之后，那迫人的视线消失，谢沅沅心下舒了一口气。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黄老倒是慧眼识珠。罢了，朕也乏了，随意瞧瞧朕这一身皮肉，便回去歇息罢！”

        得知圣上如此便是有意看诊，陈公公喜形于色，上前搀扶着圣上朝寝殿中去，附和道：“主子乃是龙体之身，自有上天福泽庇佑。”

        滦帝推开陈公公的手，定了定摇摇晃晃的身形，顾自反诘道：“胡说，朕乃仙体，决不可因着凡尘烟火污了血脉，把朕的丹药拿过来！”

        “是，主子您慢着些，奴婢这就去取丹药来。”陈公公急匆匆地打开了桌上的黒匣，取了一颗浑圆珠润的棕红色丹药来。

        谢沅沅手提手中药箱，同黄老师傅站立于内室珠帘之外，等着圣上服了丹药才被传唤而入。

        垂落明黄色帐幔的龙榻之上，滦帝背靠龙枕半卧于上，谢沅沅此时离的近了，才看清大滦朝这位最尊贵之人的样貌。

        只见他一身明黄色龙纹亵衣亵腿，闭合的双目将全数威严掩盖无遗，略发青黑的面色显得苍老几分，一时之间只似乎是个四五十岁的普通老人一般。

        黄老师傅行了一礼，正色道：“圣上恕臣无礼。”

        滦帝似是半睡半醒之间，愈发显得疲累不堪，只低低应了声便阖上双眼。

        黄老师傅见状甚觉不妙，即刻搭了脉细细查看，只觉脉象紊乱不堪，时而凌乱加速时而几不可闻，随即沉下了脸。

        陈公公见滦帝睡熟，走过来动作轻柔地掖了被角。然后将圣上的亵腿轻轻掀开，低声道：“请黄老师傅瞧瞧，已有段时间了。”

        谢沅沅闻言去看，见那双小腿瘦骨嶙峋，皮肤上满布着密密麻麻的皮疹，新出的鲜红色，陈旧的红褐色，结痂的青黑色，全部交叠在一起，甚是骇人。

        翻过背面查看，胫骨踝骨之上及腘窝之下，星星点点的溃烂渗出水红色的清液来。

        黄老师傅面色愈发沉重，低声质问：“多久了？”

        陈公公丝毫不敢怠慢，噗通一声跪地回道：“大半月前，奴才为主子沐浴便看出不对来，可是主子说这是修道羽化登仙之证，待到□□凡胎形销骨立，便是修仙飞升之时！奴才请了太医来瞧，皆被主子撵了出去，奴才也受了责罚……奴才人微言轻，此次斗胆请了黄老您来看诊，这才成了……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说罢，他哐当哐当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黄老师傅拂袖率先出了寝殿，“行了，圣上龙体重于国本，此事若有外传，一律打入慎行司听斩！兹事体大，老臣需得召集太医院众人商议。”

        匆匆赶回太医院，黄老师傅并未召集众人，先入了藏书阁之中翻找医案。

        “谢娘子，你如何看？”

        谢沅沅帮着搬来了一把木椅，沉吟片刻才道：“民女以为，很大概率是中毒。”

        黄老师傅的目光一片浑浊，琉璃镜在金色的暮色之下折射出光芒。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打了个手势示意。

        谢沅沅继续说道：“圣上服用的修道丹药极有可能是毒物的来源，据民女了解，丹药中含有水银、雄黄以及大量的朱砂，再以露水、乌梅等入药，加入没药、乳香、辰砂、松脂等物凝固成珠，在烈火之中提炼而成。若是长期服用，其中的矿石有害成分在体内蓄积，便会渗入内脏骨血之中，从而引发一系列症状。”

        黄老师傅点点头：“十年前，一个自称来自蓬莱仙山的道人来宫里讲道，从此圣上便逐渐入了迷，将那道长奉为座上宾客，兴修道观、设道场、讲道经。三年前道长云游归来，赠了一瓶修仙问道的丹药，圣上奉为瑰宝，日日诉说服用丹药之后气力大增，如虎添翼。至此已经服了有三年余了，精神气力逐渐衰微，却仍坚持修仙飞升之道，无人可劝谏。御膳房皆由专人看管负责，毒物可能小之又小。如此看来，这道家的丹药确实令人心生疑窦。”

        “黄老师傅，方才我见圣上巩膜黄染，口腔黏膜有数个出血点，且据陈公公所说近日以来频发失眠多梦、食欲不振、肢体无力，最重要是精神情绪紊乱，十分符合古医书中所说慢性中毒的境况。”

        “不错，确实与中毒相像。”黄老师傅不禁蹙起眉头，回忆起方才那双小腿皮肤上交叠相加的重重皮疹，有些发愁：“只是，以现在的境况，怕是束手无策了……”

        谢沅沅与黄老师傅皆已心知肚明，圣上的病情已至中毒晚期，那重金属的毒性早已渗入了肝肾肺腑之中，甚至早已影响到了精神系统。

        若是放在现代，此种程度的慢性重金属中毒也须得更换脏器或净化血液，才能堪堪延缓生命，除其根源更是难上加难。

        谢沅沅眼前浮现出进入道场时头痛欲裂的那一幕，那片深红色的衣角与穿越来之前看到的背影竟是如此相似。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几分诡异来，森森寒气由脚底升腾而起，化作黏腻的一身冷汗。

        她勉强稳住未知的恐惧，手握羊毫写下一副上古解毒药方来：生石膏五钱、肥知母二钱、黑玄参五钱、凌霄花三钱、生甘草三钱、干生地四钱、川黄连二钱、青连翘三钱。

        黄老师傅带上琉璃镜细看，见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解毒方药，正将心生叹息，却见身旁女子从医箱中取出一枚红棕色的圆润丹药来，清越的嗓音驱散了藏书阁中的愁绪。

        “所谓医人，便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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