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39章


并盛同学会定在一家据说价格不菲的酒店。

        乘上停车场的直达电梯时,恰好碰上了一个眼熟的人。

        他穿着短款的羽绒外套,黑发修得干净利落,皮肤因为常年在外运动而显出健康的小麦色。

        我认得他,倒不如说,凡是并盛毕业的学生,鲜少有不认识他的。

        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职业棒球明星——山本武。

        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攀涌而上。

        我强行压下奇奇怪怪的念头。老实讲,学生时代与山本武并未有过多交集,可一会到底要在一个包厢吃饭,总得打个招呼。

        我抿抿唇,尝试开口:“山本同学,好久不见。”

        山本武微微抬眼,视线在我与阿纲身上转了一圈,面露茫然:“呃……你们是?”

        我呼吸一滞。

        有点尴尬。

        但仔细想想,整个国中几乎没跟山本武交谈过,是连进教室都不会彼此打招呼的情分,如今十年过去,我们又不像他那么出名,也确实不能奢求别人会记住。

        “嗯……我们以前是同一个班级的。”我指指自己与阿纲,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山本武眨眨眼,也跟着尬笑起来:“抱歉抱歉,最近记性不太好,那个……”他似乎回忆了一圈还是没想起来,只得重复道,“好久不见。”

        寒暄完后,电梯内又陷入了沉默。

        “叮”地一声,山本武的手机响了。

        他抽出手机回复消息,鸭舌帽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半张俊朗的面孔。我不好打扰,便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屏幕上跳动变化的电梯层数。

        正在这时,阿纲突然起了话头。

        “山本同学,恭喜你成为职业棒球手。”

        一句迟来的祝贺。

        他说得熟稔而自然,仿佛面对的不是许久未见的少时同学,而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山本武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看我们,爽朗笑道:“嘿,谢啦。”

        我们进入包厢时,人已经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

        众人原本正环绕着笹川京子——几年过去,她出落得愈发出彩迷人,像是被精心打磨的宝石,光站在那就足以吸引全部人的目光,见山本武进门,人群又呼啦啦围过来,有人伸手自来熟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这不是我们的大明星山本嘛!”

        山本武不动声色避开,面上一派平和:“哪有那么夸张。”

        “你跟笹川了平可是我们并盛的骄傲,两个职业运动明星!……哦对,说到这。”有人转身朝笹川京子招手,“京子刚才还谈到准备全家定居美国呢,也是,美国的拳击最出名。”

        我被迫挤挨在山本武身侧,听着此起彼伏的商业吹捧。从见到山本武开始逐渐加深的头疼痛愈演愈烈,我甩甩头,冲阿纲努努嘴,眼神瞥向圆桌那空着的座位。

        意思是我们快撤。

        阿纲接受到暗示,了悟地牵起我的手,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在前面开路,带着我一点一点挤出人群。终于落座,我长长舒口气,叫来服务员倒了两杯热水。

        约摸是我面色不大好看,阿纲低声问:“没事吧?”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我憋着股气,灌了一小杯热水下肚,答道:“还好。”

        那厢山本武他们聊得差不多了,便由班长出面,举起酒杯一碰转桌,笑呵呵说:“人都差不多到齐了,那就开始上菜吧。”

        这场由班长组的局也算花了大手笔,海鲜、刺身、龙虾应有尽有。席间听他们说,班长开了家公司,创业时也算运气好,恰巧乘上行业东风,因此发展得还挺顺利。

        席至半场,我们面前忽地重重落下一瓶红酒。我筷子停了停,抬眼一瞧,班长喝得满脸通红,正拿过一个新杯子往里倒满红酒,推向阿纲。

        “来,废柴纲,你也喝!”

        我放下筷子,好声好气:“班长,他今天开车来的,没叫代驾,不能喝酒。”

        班长大着舌头:“藤间开车不就——”

        “我不会开,连驾照都没考。”我诚实地说。

        “……那藤间,你喝!”也许是因为我两次驳了他的面子,班长面色不虞,酒杯以堪称“砸”的力道放到我面前。

        几滴殷红的酒液溅出,滴落在雪白的桌布边缘。我眯起眼睛,如实陈述:“不太巧,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头疼,也不能碰酒。”

        班长双眼一瞪,可能是酒精上头,连脖子都一片涨红。他抬起手,颤巍巍地在我与阿纲之间来回指点:“你、你跟废柴纲,是、是打算不给我面子咯?”

        那杯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通透的色泽,竟与班长面孔的红有几分相似。我颇感好笑,身体略微前倾,不咸不淡地刺道:“班长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靠你的面子活到今天呢。”

        我承认,我心情不好。本来就因为神经痛而有点敏感,偏偏有人还非要在我雷区蹦迪——时隔多年,当时的冷暴力加害者之一丝毫没有悔改的意向,依然理直气壮得可笑,我只好小小地报复回去。

        他不开心,我就开心。

        况且我也没有撒谎,前面的话句句属实,我的确没有驾照,也确实身体不舒服。

        “你!”班长大口喘着粗气,像是气急了,眼眶布满血丝。他来回踱着步,而后猛地冲至我面前,手掌高高抬起——

        然而未等落下,就被人死死钳住。

        棕发青年唇线绷直,面色微沉。他容颜清俊素雅,眼尾、鼻梁却像是晕开的浓墨,灯光打在鼻侧,拉出一线立体的阴影,他冷淡的声音随之响起:“别太过分。”

        我愣愣地抬头看着他。青年一向含着的温和笑意消失殆尽,他拧起眉,眸底仿若结了一层薄冰,凌厉的气势自他身周满溢而出。

        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在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也是这样挡在我面前。

        紧绷着的线摇摇欲坠,终于不堪重负尽数断裂;灵魂深处像是有好几个电钻同时工作,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伴随着巨大的、无节奏的鼓点,脑海里遍布的噪点渐渐散去,露出明晰的记忆画面。

        那道屏障“咔啦”一声,碎成点点明亮的微光。

        我想起来了。

        也大概明白了这场幻境的真实目的。

        我环视一圈周围,班长被紧紧制住,无论怎么扭都动弹不得,周围的人拥上来打圆场,我抿抿唇,拉过阿纲的手,径直朝外走。

        青年有些诧异,倒也顺从地跟着我。

        天空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似乎永无止境。阿纲走在前面,背脊挺直,收腰大衣恰到好处地显出了他纤长挺拔的身材,我踢了踢脚尖的石子,看着雪地印上一个个属于自己的脚印。

        这场幻境里,我跟阿纲作为平凡的普通人长到了二十五岁。

        没有黑手党,也没有突破物理法则的火焰,更没有与那些相熟的人们产生交集。

        如果我没猜错,它照应的是人内心最渴望、也最放不下的东西。

        在先前水潭的那三副被擦去的画面,分别对应的是钱财、权势与名利,可我一样也不求——或者说,我对它们并无过多的欲望。

        但我没有办法劝自己就这么顺利成章地接受身边都是黑手党的生活。

        我曾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能跑能跳,身体健康,不算富足但也不能说贫穷,而至今我仍这样认为。

        我没有什么辽阔的志向,也不想要什么跌宕起伏的人生,过去的十四年里我过得满足平淡,突然有一天,一个婴儿从天而降,和我说:“嘿,你的父母都是黑手党,你也被选中当黑手党了。”

        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而更糟糕的是,我无力反抗,明明是属于我的人生,自己却没有决定权,就像是被操控着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滑向另一个完全没有设想过的命运。

        我不喜欢这样,一切事物都是不断在被迫接受,没人在乎也没人询问我的意志。

        所以,这场幻境出现了。

        可我仍会想起蓝波,期望他能变得更乖巧一点;也担心狱寺那副死气沉沉的状态;山本露出疏远而标志性的礼貌笑容时会感到失落。

        他们对于我来说,好像已经不仅仅是「被迫接受的事物」。

        我比自己想的,还要在乎他们。

        哪怕现状暂时无法改变,或许,我也能作出一点自己主动的选择。

        比如——

        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和他们一起的生活,同时,努力去把这该死的黑手党命运一脚踹掉。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与大家过上普通幸福的日子。

        ……而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没解决。

        冷冽的寒意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我呼出口白气,小跑几步追上前方的男人,与他肩并肩平行。

        正值凛冬,周围绿化带里栽种的树的枝丫都光秃秃的,地面覆着一层又一层的新雪。阿纲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仰头看了会飘落的晶花,方才低头:“你有话要说。”

        肯定的语气。

        我把双手插进外套兜里,单刀直入:“这场幻境中,只有你最格格不入。”

        无论是言语里的暗示还是指环的火焰,都与幻境不匹配。假设把其他人比作npc,那他就像是玩家操控的角色。

        还是自带上帝视角那种。

        阿纲深深凝视我一眼,仿佛根本不意外我的这番话,语气依旧平静:“我确实是真实的沢田纲吉。”

        “之前你通过十年火箭筒来到未来时,我们见过。”似乎是感到有点冷,他拢了拢大衣,耐心解释,“我原本正在处理文件,指环突然自行发光,等意识到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幻境。”

        “它……我是指幻境,会把一切合理化。”他指节屈起抵在唇边,仿佛在思考该如何去形容,“嗯,我想想……假使比作游戏的话,玩家进入时不是会都获得一个身份吗?”

        “与之相关的设定背景会自动浮现在脑海里,只不过因为某些限制,我无法直接点醒你。”他说着,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神情轻松。

        “……你看上去好像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被困在这。”我还是没忍住,小声吐槽。

        “未来的你同我说过这场试炼,我仍旧平安无事。而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阿纲牵唇,勾出一抹极淡的、自嘲一般的弧度。他眼皮微垂,纤长的睫羽将那双漂亮的眼瞳遮得影影绰绰,只能感受到视线大约是集中在他手上那枚漂亮古朴的戒指上。

        死寂一般的沉默后,他忽然偏头,直直注视着我,薄唇微掀:“对我来说,小唯就像初春一样。”

        “春天的风很舒适,连拂过湖面都是温柔的;青草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残败的枯枝会重新开出花。”他抬手,随意按在一颗已经苍老的树干上,指腹轻轻摩挲着表皮。

        “因为想着春天终会到来,所以我才能熬过一个个寒风呼啸、凛若冰霜的寒冬。”

        “可是,由于我的缘故,好像没让春天小姐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气息不稳,像是极力在克制什么;那双一直风平浪静的眼眸荡起丝丝波澜,掩藏在湖面深处的晦暗情绪争相翻涌而上,筑成虚无的空洞。

        难得的,在成年阿纲总是游刃有余、冷静自持的脸上,我读出了一丝脆弱的味道。

        他喃喃着:“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在某一个节点上,不会再被命运推着跑;如果有这样一个你不用拿枪的世界的话——”

        “那会是什么样的呢?”

        “你喜欢猫,可能会养一只可爱的猫仔;休息时闲得无聊会刷剧,再不济就约几个朋友出门逛逛街、吃吃喝喝;也许偶尔痛骂公司的压榨现象,而后隔天又不情不愿地接着上班。”

        “但无论哪种,一定是过着安稳平和的生活。”

        阿纲阖上双眸,再睁开眼时,那些复杂的情绪已经全部收敛,只余下略微沙哑的嗓音。

        “我只是……想看看那样的可能性。”

        微妙的情感一涌而上,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心脏,又像是浸润进了酸涩的柠檬气泡水,我吸吸鼻子,感到眼眶有点饱胀。

        对我来说还没发生的未来,对他而言已成为既定的过去。

        我咬紧嘴唇,笨拙地用语言安慰:“也许你不记得了,你、你以前说自己被我牵引着,看到了之前没见过的世界。”

        “可是在reborn来之后,各式各样的人为你聚集在一起,我觉得……反而是自己被你领着,体会到了与以往截然不同、新鲜奇妙的每一天。”

        我磕磕绊绊地焦急表达。四周的景色在方才对话的一小段时间里已经渐渐扭曲,变得如废置许久而蒙尘的镜子一般模糊;从最远处的边界开始,轿车、商务大楼像被卷起的画轴一寸一寸逐步合拢,化为微弱的光点纷纷飘散。

        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爱丽丝追逐着兔子先生掉进了神奇的洞里,我曾经说不知道哪种生活更好,但现在我能肯定,小女孩不可思议的冒险物语对她来说也非常重要。”

        “况、况且,谁说未来就不能改变?”

        我捏紧衣角,犹如倒豆子一样急急忙忙地说完这一长段话,想了想,尤觉不够,匆匆跨过几个大步站定在他面前。

        “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觉得抱歉,如果一定要说「对不起」,那能不能……咳……能不能多换成几个「我喜欢你」?”

        我悄悄红了脸颊,踮起脚尖捧住他的面庞。青年错愕地睁大眼眸,琉璃似的清澈虹膜里似是有流光溢彩的潮汐挤挤挨挨地涌动,又像是拂晓那一刻骤然亮起的天光。

        良久,他浅浅地笑起来,旋即轻柔地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我爱你。”他声音闷闷的。

        使得幻境寸寸消逝的白光恰好卷至这里——可这一刻我却觉得,短暂的时间一瞬好像被拉长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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