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孤雁
酉时二刻，周柳二人自孙府出来，钻进了马车。
两人一改醉态，坐直身来解下碍事的裘衣。
“你看清楚了？”柳云柯说着伸手扯下抹额，捏在手中把玩。
“我还能看错？“周凌把手撑在膝盖上。
开玩笑，那可是卿雨梦，他曾经的搭档，怎么可能看错。
“那是谁，你看得出么？”
“简单，南雁帮的卿雨梦嘛。”他一句话想都不想就冲口而出，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想把话收回去却已不能。
“哦？南雁帮的帮主。周兄怎如此熟稔？”柳云柯把抹额缠到指尖，突然凑近，吓得周凌失了分寸。
他连忙往旁边闪开，战战兢兢地强装镇定，道：“你、干嘛！”
他心虚，相当心虚。
南雁帮，那是有名的刺客组织，他当年曾因年少不懂事，好奇心盛而加入其中，对公孙雩的劝告充耳不闻。而他当时的搭档，就是那年方只十七的卿雨梦。
但等到老帮主过世之后，卿雨梦独掌大权，他就马上觉察到不对，迅速地退出了组织，自号“千里孤雁”，行起了游侠之事。
刺客、杀手，他曾经是，做过之后也没想过要去清洗这些污浊的痕迹，所以柳云柯问他是不是杀手的时候，他承认了。
但杀手和杀手之间，是有区别的。
南雁帮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以刺客之名行侠客之事，到后来老帮主逝世，换了卿雨梦做帮主，就彻底改了原来的作风。整个南雁帮变得肮脏龌龊，里面的人，也变得嗜杀贪婪。
全都变了，所以周凌怕的，是柳云柯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就会开始厌恶。
他没有多余的勇气和赌注支持他去赌。
孰料眼前的声音突然亮起，从容地道：“千里孤雁……你是叫这个绰号么？”
“你从何处听来？”
好了，他受这一吓，口齿都伶俐起来了。
“啊，那就是了。”柳云柯一副得逞的表情，摇了摇折扇，把身周的热意搧开，“那卿雨梦什么身手，凭我们几个可捉得住么？”
“哦、啊？“周凌对他没有继续追问相当不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才道：“卿雨梦啊，武功不弱，但也不能算是绝顶，单打独斗，我一个人就拿得下了。”
“辰霄，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有什么话，可不能瞒着。”柳云柯神色如旧，好像只是突然想起来提一句，根本没什么别的想法。
周凌却是气得不行，抱臂道：“好你个柳云柯，你一早就知道，为何不早些说来，害得我……”
害得我装得好辛苦。
“那你也没问啊。”柳云柯嗤笑一声，坐回原处，“再者，是你骗我在前，这回勉强算是扯平了。”
他陪着这傻雁演了该有五六天了，就等着看他不知所措的神色，这下如愿以偿，忍不住笑得打跌。
周凌这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又不好再说什么，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他。
可他越生气，柳云柯似乎就越高兴，一对星眸笑得颠倒，隐隐地晕出泪来。
他低头笑了一阵，突然止住，道：“来了。”
话音甫落，就听呜的一声，暗器破空而来。
劲风呼啸，瞬间绞碎车帘，裹着雁翎长镖激射而来。
周凌一把将柳云柯揽到一旁，两指运劲，夹住长镖，道：“卿雨梦，你发什么疯！”
此话一出，女子的声音立即从车顶流下来：“周郎，你好歹体谅体谅，你们这回若是揭发呀，人家可就得人头点地了。”
这两句话都来得十分意外，好在前面赶车的是玉沙，她自小跟着公孙雩，胆子也大，倒是没受什么惊吓，还是平平静静地赶着车。
“老子不稀罕你那脑袋！”周凌说完立即伸手抓住车篷外沿，翻身上去。
“玉沙，停。”
柳云柯令声一下，马车立即停住，玉沙低着头小心地吹着自己被缰绳勒红的手掌。
卿雨梦感受到车停，格格笑道：“你瞧嘛，柳公子都舍不得人家掉下去呢。”
她正说着，便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翻了上来，二话不说，直接一剑刺来。
卿雨梦吃了一惊，她从未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剑客，手中的峨眉刺立即旋出，荡开无何剑，可柳云柯这一剑用足了八成力，劲道非同小可。
她人也因着这股强悍的力道坠落车顶，摔倒在地，两只手像废了一样转动不了。
柳云柯随手挽了个剑花，两眉紧锁，居高临下地道：“你下手了？”
他出手太快，周凌都来不及拦，现下看他站得太过靠前，赶紧伸手把他拉到身旁，道：“小心些，这婆娘心黑着呢。”
卿雨梦把他二人的话都听到耳中，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周郎真是不知疼惜，人家差些就摔伤了。”
“关老子屁事……唉你干嘛！”
柳云柯显然对这个女子失去了耐心，把无何剑的剑刃搭在她颈旁，蹙眉道：“再问一遍，你下手了？”
他这副皮相很好，就算是卿雨梦，恍然见到也觉得惊为天人。
女子两指夹住剑身，软下声音，慢慢凑近，道：“小郎君如此俊俏，为何就不能好好说话呢？你若是好好问，姐姐说不准一高兴，就全都告诉你了。”
柳云柯没怎么跟这样的女子打过交道，说实话心里也有些慌神，但他掩饰得很不错，面上波澜不惊，依旧是轻轻淡淡的冷漠。
他不说话，左手压在侧腰，反而营造出一种压迫感来。卿雨梦眼见周凌从车顶跃下，心里一紧，干脆一咬牙，笑道：“柳公子说的，是明先生吗？或是齐洛哲？还是，孙团练？苏霂……”
十个她捆在一起都不是周凌一个人的对手，更不必说这两人联手。
朝廷的人心狠手辣，她早有听闻，与其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倒不如先激怒他死得痛快些。
“住口！”柳云柯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你若敢说错一个字，我就将你碎尸万段。”
消息果然不错，卿雨梦暗想，这小哥儿一听公孙雩就沉不住气。
但他没有下手，他不可能在问出东西前就杀人灭口。
柳云柯死死地盯着她，眼角气得泛红，生忍着狂怒，压低声音道：“老实交代，我留你一具全尸。”
他知道，杀公孙雩的肯定不能是这个南雁帮帮主，毕竟就她这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是下了毒也铁定抓不着公孙雩的一片衣角。
他问的是，南雁帮的人到底有没有对孙赤下手。
今天他肯去孙府，不是为那两张来路奇怪的请柬，而是因为，他想拉拢孙赤。
原因很简单，他想在欣漓占住一席之地，至少不能说话没人听。而且他和孙赤一样，虽然分属不同的派系，但都更接近于中立。
要说如今朝廷上唯一一个可以在沈家和百里汇之间随意走动的，也就只有他柳云柯一个人。
他确实是百里汇一派，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沈澜视他为至交，也没明着针对过他，甚至还常常捎信和诗。
同样，孙赤虽然是沈家的人，但与苏家和霍千城也常有来往。
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个周凌，都是身份模糊，立场模棱两可的人，再没比跟孙赤合作更好的选择了。或许有，但他暂时还没看到。
他得确认，孙赤还活着，要不然计划泡汤不说，杀人这顶大帽，恐怕最后还是要着落在他柳通判头上。
冷寂之中，周凌站到了柳云柯身后，忽然刷的一声无何剑还入剑鞘。
卿雨梦闭了闭眼，道：“孙赤？我杀他？他还不够格。”
柳云柯俯身凑近卿雨梦的耳边，隔着碎发，冷冰冰地道：“你可以恨我，也可以阻我，但在你动手之前，我会先杀了你。我保证。”
这几个字说在嘴上轻飘飘的，落在卿雨梦耳中却重逾千斤。
这不是句玩笑话，柳云柯说到做到，她确信。
柳云柯把无何剑顺手递给身后的周凌，倨傲地道：“走罢。”
卿雨梦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人能放她走。
但这吃惊也只是一瞬，她立即整理好情绪，转身展开轻功，踏着细雪消失在夜幕之下。
“为什么不杀。”周凌心里清楚柳云柯要做什么，他也没想要去问，就连问句说出口，都变成了陈述的口吻。
“她知道整件事。”柳云柯道，“她知道师父过世了，也知道梦安还活着，还知道我想跟孙赤联手。她没有那么简单。先把她放一放，看看她还能搅起什么风浪来。”
周凌看他嘴唇被冻得泛白，说话都哆哆嗦嗦的，忙把他拉回车上，扯下帘子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彻底把她放掉。”
玉沙等到两人坐稳，抖动缰绳，让车轮重新开始转起来。
车帘刚刚被卿雨梦的长镖击碎，寒风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涌来，冻得柳云柯脸色发白。
周凌叹了口气，拎起换下来的氅衣系在窗口上，勉强挡住了寒风。
柳云柯抱紧怀中的汤婆子，稍稍缓过了神，道：“等一等，她这段时间应该会相当谨慎，等事情晾一晾，让玉沙去捉人。”
“啊？为啥不是我，你不信我？”
“你脑子进水了么！”柳云柯瞪他一眼，接着道：“她对我们都相当熟悉，对玉沙却没有印象。”
“哦。”周凌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卿雨梦不可能认识玉沙，就连公孙雩和柳云柯，作为她效力的主人都不知道她原来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鬼姬玉沙，是公孙雩留给柳云柯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是她留给江湖的余威。
鬼姬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可以是任何人，那张脸根本拟不定会被易容成什么模样。
这也是周凌没认出她的原因。
柳云柯没有解释，他觉得，周凌应该都明白了。
他现下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与卿雨梦是何时认识的？”
“差不多七八年前了。”周凌绷直了身子，手心开始盗汗，“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柳云柯打了个喷嚏，接着道：“我看你怪舍不得她的。”
“我……唉，她好歹算是我半个姐姐，当年也是替我挡过刀的。”
就周凌的性子，能动手绝对不动口，方才跟卿雨梦对峙，他却一反常态地话多，确实很让人怀疑。
“只是姐姐么？”柳云柯呼出一口浊气，两颊渐渐地烧起一片潮红。
“就算是，也是从前的事了。”周凌咬了咬嘴唇，在下唇留下一排整齐的齿印，“现今，当年的那些交情，也都作废了。”
“真的……只是如此么？”
柳云柯上下眼皮越靠越近，耳边也开始嗡鸣不止，周凌好像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了，随着嗡鸣声越来越响，眼皮终于被合拢，他整个人也突然前倾，砸在周凌胸口。
“柳云柯！喂！别装死啊！”
玉沙听着身后的叫嚷，忙挥动马鞭，让马车走得更快，回头道：“撑着！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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