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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五


  几日后,朝堂刚散,赵暄有些疲惫地跨出大殿,君王身边的近侍却跑过来叫住他:

  「殿下留步,陛下请殿下过去一趟。」

  赵暄停下步伐,琉璃般的眼瞳中满是疑惑,下意识想拒绝,但又不愿意为难这个传话的内官,只得点点头,「请带路。」

  近侍也是一怔,没想到这看上去冷漠异常的太子殿下这么好说话,他领着赵暄七拐八拐地走过那些陌生的长廊楼阁,最终停在了君王寝宫的侧殿。

  赵暄没有半点犹豫,伸手推开了房门。

  「叩见陛下。」

  父子之间感情生分,导致赵暄从不在君王面前自称「儿子」或者「儿臣」,亦从来不称呼君王为「父亲」或者「父王」,简单一句「陛下」便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远。

  房间内的光线很充足,阳光微洒下来,给窗边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但赵暄觉得很冷。

  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这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意便越发剧烈。君王的身影修长挺拔,回过身来,眼神深邃而锐利:「最近几日,与神使相处可还开心?」

  赵暄有些微的吃惊,不知道君王意欲何为,只得坦然回答,「尚可。她很特别。」

  上位者冷哼一声,面露嘲讽,「孤记得太子也没接触过多少人。」

  「是这样的。」赵暄没有否认,他精致的眉眼微弯,眸光闪烁,对君王的冷嘲毫不介意,「所以?」

  淡淡的问话,不卑不亢,像是早已接受了全部的命运。

  君王坐了下来,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案面,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笃笃」声,他单手支颌,冷淡出声,「从今天开始,演好你自己的角色。」

  「现下何处不足,还望陛下明示。」赵暄垂首,脊背却挺得笔直。

  「孤现在,不需要一个平庸的太子。」君王简短地说完,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赵暄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对他来说,这既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好处在于他终于不用再伪装一无是处,可以自由地展示自己;坏处是,原本一个愚钝平庸的太子不会让各方势力咄咄相逼,这样一来,有野心的公子大臣们便会紧盯着他了。

  陛下是打算利用他来为以后的新太子扫除障碍了吗?

  母后,您看得到吗?儿子为了生存,竟然要做棋子到这种地步。如果您真的在天有灵,就保佑儿子,能在这一切结束后,顺顺利利地离开王都吧。

  外面的世界他从未接触过。他一直都希望能去天南地北,看看这壮丽雄伟的大好河山,还有无拘无束的自然生灵。

  想要做到这一切,就必须要活下去。

  赵暄一直记得十一年前母后死去的那天,他眼睁睁看着母后将刀尖没入自己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她最爱的青衣,原本属于她的温柔目光逐渐湮灭。

  他近乎失控地尖叫,六岁孩童的声音撕心裂肺,「母后!」

  母后却艰难地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用尽力气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暄儿……记得……听你父王的话……」

  之后,她的手便无力地垂下,鲜血在她胸口出染开了一朵层层叠叠的花。

  君王赶来时,距离叛乱被平已经过了一夜,他一进门便瞧见这个失神的孩子呆呆地依偎在她冰冷的尸体旁边,面容安静而眷恋。

  「菀儿……」君王红着眼睛,一把拉起王后的尸首,紧紧搂在怀里不住呢喃,「你怎能如此待我……为何不信我……我可以让你不用死的……」

  张氏造反,来势汹汹,为何平叛速度如此之快?

  当然是因为君王先知道了内情。王后深爱君王,不惜背叛了自己的父兄,将计划和盘托出,着实帮了不小的忙。在这之后,又深知自己不死会让君王为难,更是干脆挥刀自戕。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似乎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年幼无辜的儿子。自己死后,他便再无半点依靠。可她还是这么做了,并且让儿子好好听话。

  张氏一族的命运,终因王后之死画上句点。她的儿子被册封为太子,却弃置在东宫,慢慢淡出大众的视线。

  册封的当天晚上,一如今天这般,君王把赵暄叫到了殿内。

  「想活下去你就要乖乖听话,」君王的声音无悲无喜,殿内绘制有王后相貌的帛画栩栩如生,「从现在起,做一个平凡无能的太子吧。」

  「是。」失去母亲的孩子神情木然,宛若傀儡般应答道。

  第二天他便跟着几个王后生前的侍女,头也不回地踏入了东宫。而这一扮演,就足足演了十一年。

  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愚钝无比且性格怪异,不过是靠着君王对他亡母的感情才得以苟活。

  但实际上只有他和君王知道,这是一场暗地里的斗争,他只是被当做了棋子使用。君王要他平庸他便平庸,要他耀眼他便耀眼。

  平凡的太子能引起各种势力勾心斗角,非凡的太子则能让这些势力阵脚大乱。

  阳光依旧是那般刺眼,投给大地难以忍受的炎热。在明知道会有坏的一面的情况下,赵暄还是为自己的「自由」而感到高兴。

  「今天你很开心。」班深和他一起坐在梧桐树巨大的树杈里,侧过头来低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还没有见过你开心的样子。」赵暄弯眸,灿烂的阳光仿佛被树叶割碎,化成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落在他的发梢衣角。

  「陛下准许我明日去练习骑马,你想一起吗?」

  赵暄是很喜欢骑马的。策马扬鞭时的潇洒惬意,自由奔腾在天地间的快感,能让每个喜欢骑射的人难以忘怀。

  见他难得兴致勃勃,班深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遍有关于赵暄说的「马」的记忆,然后发现寥寥无几。她意识到这会是她接触到的一个新事物,遂点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惜她说话总是像一潭死水般平静,没什么波澜,很难听出她的真情实感。

  但赵暄知道,班深不会说假话。肯定就是肯定,否定就是否定,非黑即白,相当直接。

  与此同时,华光殿内,一脸云淡风轻的钟落一笔一划在竹简上写下谶语,偶尔抬起头来眺望远处,目光也幽深至极:

  「陛下终于按捺不住了……」

  那个可怜的孩子接下来要背负多大的压力呢?朝野,后宫,手足……

  可惜他只是一枚棋子。一颗早就被丢弃的棋子。

  钟落将笔横于手中,笔头轻点脸颊,似在思量。

  君王的第二任王后姓霍,和先王后一样,来自一个武将世家。但是霍将军常年驻守边疆,且口碑极好,王后自身也恭顺温良,将后宫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众人有目共睹。因此霍氏并没因为与张氏身世背景的相似,而引起朝中猜忌。

  可惜,太迟了。他们早已在君王的棋局之中。

  钟落无所谓地笑,撇开视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床榻边的小箱子上。

  他放下笔,走了过去,打开箱子,里面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有一块漆成暗红色的木板。

  只是木板上,却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女人的模样。

  「娘……请您再多等待一段时间,我很快就会下来陪您……」

  钟落细致地擦了擦木板,神情庄严肃穆。

  他当初是靠母亲和湮山做的交换,才活了下来,但代价却是让母亲堕入地狱。

  所以他恨残忍无情的湮山,更恨让钟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就是为了让仇人血债血偿。

  至于那个「湮山」的化身,当初为了将她召唤出来,他可是费尽了心思——数百个亡命之徒浸满鲜血的怨恨与诅咒,再加上他从湮山带出来的土石,终于成功让她降临了。

  可是他有点没想到的是,用那样血腥的方式献祭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浑身上下干净透彻的美丽女子。不仅对人世间一无所知,还时常露出无辜天真的表情。

  这太可笑了。

  那座魔山,那座肆意玩弄人类情感与命运的魔山,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化身?

  钟落不愿相信。他思索再三,决定利用她的懵懂无知,去催化自己的复仇计划。

  如果能顺便报复一下她就好了。

  可是她毕竟不是常人,不会老去,不会死去,而且没有心。

  在这世界上最残酷的刑法往往不是针对肉体,人一旦痛久了便不会再觉得疼痛,在肉体疼到极致的时候,差不多都已经死去,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但是有一种疼痛是一旦经历便刻在骨子里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刻,直到肉体死去,这疼痛也不会消失,而是伴随着灵魂一起,直到被迫忘却前生记忆时才会化为乌有。

  班深有不会死的身体,甚至可能还拥有不灭的灵魂。

  再没有比折磨灵魂更长久的痛苦了。尤其是这种能够永存于天地间的。

  可是这一切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必须要有心。如果她没有心,就不会有后面一切的发生,钟落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好在这一切,他早就从湮山给予他的预知能力中窥探到了结局。

  「我可真是疯狂。」钟落自嘲道,末了他笑得开怀,「反正,我本来也只是个疯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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