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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石·十一(终章)


  「交换……」裴韶魔怔似的喃喃自语。

  一旁的裴协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质问班深,「我妹妹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说自己不能离开?」

  班深抬眼看他,灿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裴协看着,竟然有些痴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马上晃了晃头,醒过神来,微有气恼,却是不敢再看她仿佛有魔力的眼睛,转而盯着她淡粉色的嘴唇,听她低柔的声音缓缓流出:

  「我没有说过吗。裴韵要杀的第三个人,不是你。而是再度转世的她自己。要真正终结因果,从何人开始,便要以何人为结束。」

  「所以,要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裴韶吸了吸鼻子,抓住裴协的小指轻摇,「算我求你了……阿兄,你走吧,别管我了……」

  这样凄楚的哀求却被裴协的暴喝打断,「不对!如果裴韵真的要杀韶儿,那为何刚刚非要杀我不可?你们在骗我,韶儿,你是不是想替我去死?」

  裴韶擦去他脑门上冒出来的汗,双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裴韵没和你说吗?明明是同一个灵魂,我却有一个待我极好的兄长……所以,她想带走你。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杀你是她临时起意,所以在那些预示必死者的邪气中,并没有你的样子。」班深接过裴韶的话,继续说道,「实际上要结束这场清算,最后一个死的人,一定是二小姐。害人终害己,就算是复仇,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至于你,」她将手掌翻覆,原本在掌心的泪珠落在碧绿的藤蔓上,竟然极速发芽生长,开出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杀与不杀都不会影响到清算后的结局,你能不能活只取决于最后结束一切的人究竟是谁。」

  裴协盯着那朵不知忧愁随风摆动的栀子花,回忆起从前兄妹相处的点点滴滴,末了他痛苦地捂住双眼,几近崩溃,「非要如此?!」

  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的妹妹去死?

  他红着眼,刚要搂住裴韶,却瞧见她的眼睛一下子变成诡异的赤红,妖冶至极。裴协正惊异着,裴韶冷不丁地,一只手把他推开,另外一只手却紧握住了匕首。

  「阿兄……快走开……」裴韶的哭喊断断续续,她的表情变得很快,一下子柔弱无助一下子邪气十足,连说的话都前后相差巨大,「我好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别过来……快走……我渴望有你的疼爱……」

  而在这切换之中,她两条细眉始终紧皱,貌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班深转头看向后方的空谷,与他商量对策,「你看好他,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让他来阻止我。」

  「好。」空谷应允,也不管裴协愿不愿意,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班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抓住了裴韶胡乱挥刀的右手,神智有些混乱的裴韶抬头看着她,目光迷离,「班深姑娘……我……」

  「你不是想让我带他走吗。」班深另一只手的两指按在裴韶的眉心,指尖透出裴韶肌肤的颜色,「现在向我许愿,我取走你灵魂中最美好最纯洁的一块碎片后,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我……我向你许愿……我愿意把灵魂碎片交给你,」裴韶在奋力挣扎中,拼尽全力才勉强把话说清楚,她早已下定决心,克服体内裴韵的干扰,将那匕首捅入自己的心脏,鲜血汩汩流出,有不少滴落在地上,跳跃成绮丽的红石,「班深姑娘……现在请你答应我,带我阿兄离开……离开在此处死去的结局!」

  「心愿已闻。」

  班深脖子上戴着的玉髓发出耀眼的白光,越来越亮,将二人包裹后,直冲云霄,缓缓四散开来,将整个裴府都笼罩在一片亮光之中!

  这亮光隔绝了原本温柔倾泻的月色,遍及之处,草木砖墙皆化为灰烬。

  空谷和裴协都早已挡住了眼睛,待亮光渐渐消失后,他们再向班深的方向看去,见她横抱着浑身是血的裴韶,朝他们走来,每走一步都掉落几点鲜红。

  吃下果实的人一旦死亡,血是无法再变成宝石的。

  裴韶的脸已经毫无血色,虽然她之前也沉睡了很久,但这次她的胸口不再起伏,真正地断了生息。

  班深将她郑重地交到裴协手里,他麻木地接过,拥入怀中。触及她还有些温热的肌肤,他竟害怕似的缩了一下手,然后才是像确认一般仔细触摸。

  跟随他的指尖游走,裴韶身上陆续绽开雪白的栀子花,一点一点地被风吹散,飘零飞舞。时光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两人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每当裴韶不高兴的时候,裴协都会送她一株栀子花,接着在花后面扮鬼脸,绞尽脑汁逗她开心。

  为何是化成它呢?眼下你还希望我能开心吗?

  整棵泣岚木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是年代久远的雕塑被逐渐侵蚀风化,消失在注视它的人们的视线中。周围亮了起来,原是天已破晓。

  当裴韶完全化为花瓣飘飞,离开裴协的怀中,彻底不复存在时,裴协终于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跪倒在地,哭声撕心裂肺:

  「韶儿——!」

  他捂住脸颊,感觉到手心有东西硌着,摊开手掌一看,是一颗色泽周正,形状完美的红宝石。与其它的宝石不同,它的中心处有一点白芒隐隐跳跃,和裴协的心跳几乎同步。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阿兄。」

  裴协握紧这块独一无二的「心石」,耳旁似乎传来裴韶清脆坚定的声音。

  这个像梦魇一样的夜晚,终于结束了。泣岚木的故事,从身不由己的裴韵开始,历经数百年,就这样因为裴韶的自我了断而终结。

  那把刀最后杀的人依然是她,但这次没有怨恨。

  禾城城东空出来一块很大的地,明明在街区中央,却寸草不生,旁边的居民纷纷商讨,该如何将这块无人用地开发出来,是做商铺?还是新盖一条街衔接东西和南北主道呢?

  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没有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富可敌国的裴府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被打碎后无人问津,甚至从来不存在于过往人们的记忆里。

  街边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出现了一个之前不知道为何疯了的更夫,突然间又神志清醒了的故事,凡是听闻此事的人皆称,这是福气降临。

  「我说裴公子,你真的想好了?」

  城外,空谷穿着已经洗去血迹的蓝袍,依旧是背着长剑和斗笠。他松松垮垮地靠在一棵才刚长出新叶的桃树下,颇为不羁地叼着一根草叶,问站在他面前虽一身布衣却难以掩盖贵气的裴协,「真要随我上山修道?」

  「是。」裴协黝黑的眸子沉寂安然,似乎在裴韶死后,这天地间便再无能让他神情动摇的事物。

  「死期未至,却状若已死。」空谷颇为惋惜地摇头,他拿下那根野草,「令妹泉下有知,她舍弃生命和灵魂千分之一换来的,是一个已活了二十年却要再过五十年才能埋葬的未亡人,想必会后悔罢。」

  见他神色愈发不快,空谷连忙改口说几句好话,「班深姑娘拿的是千分之一的灵魂碎片,不会影响二小姐的轮回。至于她主动结束一切……小道想,大概是她不愿意牵连于你吧……」

  血缘是人不可选择的枷锁,无论裴家兄妹愿不愿意,他们都是在这片府邸里出生长大。而班深说过,裴协能不能活着离开泣岚木,完全取决于是谁来决定结局。如果最后控制那具身体的是想要兄长永远关爱的裴韵,裴协应该早就死在那里了吧。

  裴协嘴唇翕动,「班深姑娘她……究竟是什么人?」

  在泣岚木完全消失的那天,他回到慢慢化作土石的裴府楼阁,班深站在他的身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审判,「所谓离开只是暂时的,你还是会回到宿命中来。不过我答应了裴韶,将对你的清算延迟到了你命中注定要死的那一天。届时,我会来接你。」

  「这就是所谓清算后的结局是吗?」裴协声音低沉苍凉,「只要她死了,所有与裴家相关的事物都会一起毁灭……独独留下我一人,可知活着的人总是最痛苦的……」

  班深握住胸前的玉髓,沉默着离开了。

  自此,裴协再也没见到过她。

  空谷听他问起班深身份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似乎裴协在说什么晦气的事情。他甩了袖子,双手抱在脑后,迈着大步向前走去,「你真要修道?那就快点跟上来。」

  裴协一愣,心中胡乱猜疑起班深的身份来,面上神情却绷得紧,小跑几步就追上了空谷。

  春风和煦,城外桃林新枝俱随风动,如同舞台幕布,将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留给望着他们离去的禾城后,便隔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天地间恍惚有一个声音在回答着。

  空谷走在路上的时候,偶尔瞥了瞥身旁默默跟着的裴协,满脑子频频闪过班深离开的时候,和他说的话。

  当时他站在裴府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如果那片干枯荒凉的土地也能叫做院子的话,看着班深从他旁边视若无睹地走过,饶是尘土飞扬也没能在她身上落下一星半点,他突然没忍住,叫住了她,「班深姑娘!」

  班深回眸,精致的面容洁润无瑕,「嗯。」

  不是疑惑的问话,而是像确认自己存在的肯定。

  空谷低垂着眼,不安地搓了搓手,一咬唇还是把心里的困惑说出来了,「班深姑娘……你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或者「鬼」这样的词跟在后面。

  班深转过身来,看向空谷的目光死水无澜,「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清清楚楚地知道裴家的起源,知道裴韵的怨恨与杀心,也知道如何救得下裴协,更能轻易让裴韶与她做了交换,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恐惧莫名,空谷胸膛一冷,寒意直达脊背,他牙齿打着颤,几乎是哆嗦着问道,「你是……?」

  「我是。你也想许愿吗。」班深歪头,几缕乌发从她额前散落,像细碎的刀片划开了举世无双的容颜,散发着脆弱惹人怜惜的气息,可她冰冷的眼神却在警告被其蛊惑的人:

  「许下愿望后要付出的代价,你能承受得起吗?」

  一声惊雷在头顶的天空炸开,空谷蓦地回过神来,眼前是不慌不忙埋头赶路的裴协。有几滴雨落在他脸上,直至此刻,他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浸得湿透。

  空谷苦笑一声,仰头看着落下的雨,自言自语道,「之前你所说的真实,是指每个人不能说出口的欲望吗?」

  然而道路寂静,除了奇怪地看他一眼的裴协,再无一人回应他的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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