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七

　　回忆总是很容易让人陷入悲伤，难以自拔。

　　直到自己手背上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打湿，姜越才回过神来。眼前依然是一片寂寥，他深爱的女子沉睡在冰床之上，眉眼皆是生前鲜活的样子，不曾有过任何变化。

　　「这样的痛苦生活很快就会结束……可我却害怕被你知晓我这丑恶的样子……」

　　姜越跪在床边，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着女子的眉心。

　　「非常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但我实在太希望你能陪着我……」

　　最初的爱当然是小心翼翼的。他害怕她因为自己的喜欢而死于非命，因此常常以冷漠来掩饰内心对她的恋慕。然而他明白，这种假装是没有任何效用的。

　　每一碗她端来的热腾腾的饭菜，每一卷她一张一张编装好的竹简，只要触及，他都能在这之间感觉心中的爱恋汹涌而来，无法抑制。

　　而她毫无疑问是喜欢他的，喜欢这个外冷内热，温柔忧郁的男子。可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为此也经常犹豫不决。她害怕被他拒绝后，二人关系破裂，她便只能带着悲伤离开。

　　但随着这份爱日久天长的累积，她终于不愿再忍耐下去了。

　　就在她向他表白心意，等待他回应的当晚，他一个人在书房内思忖，还没来得及狂喜，她便因为失足落水，美好的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枫染湖，年仅二十岁。

　　他把她的尸身打捞上来，清洗干净后，为她换好了衣裳——他决定回应她的心意，于是给她穿上了喜庆的婚服，又为她化好了妆容，亲手在她的额间用朱砂画上了一片小而细长的昙花花瓣。

　　于他而言，她如昙花一现，美虽美矣，最终却不过一场空梦。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是一身婚服。做完之后脱下，里头赫然是粗麻白衣。

　　他靠着停放她尸身的木板，神情黯然若死，眸子再也不含光亮；他慢慢回忆曾经有她在心远楼的时光，再想想现在自己又是孤身一人，鼻子发酸，终是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身边还站了一个黑衣蒙面女子。

　　他木然地看着那女子鲜艳的血色眼眸，直至那女子笑出声来：

　　「有意思。孤身一人，当真如此痛苦？人还真是害怕寂寞呢。」

　　她伸出一指指向姜越怀里，手指轻勾，锁心环仿佛受到了召唤，竟是从他衣内直接飞向她手中。姜越只动了动眼睑，对此时的他来说，就是天塌地陷，也无法让他大惊失色。

　　她拿起剔透的玉环仔细端详了一番，语气陶醉，连连称赞，「带着痛苦与怨恨的赤红，还有什么颜色比这更美？」她瞥了一眼了无生趣的姜越，漂亮的眼睛微弯，透出浓浓的蛊惑意味，「呐，我可以帮你的呢～你想让你的夫人一直陪着你吗？」

　　听到这句话后，他漆黑的眸子中慢慢绽放出了光亮。

　　那女子用不可思议的魔力化出了一张冰床，寒冷入骨，他将妻子的尸身放在上面，并把半块玉环放在她手中。

　　霎时只见光芒迸射，从尸体的胸口跑出一团朦胧的灵体，带着玉环从顶楼逃了出去。

　　姜越惊慌着想要追赶，女子却镇定自若道，「慌什么？她出不去的。离身体太远的话，她会魂飞魄散。这样，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你也能一直守着她了。」

　　「这就是你给我出的法子？」姜越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他恼怒地盯着女子，「我并不想囚禁她的灵魂……早知道你是要这样做，我不如放她的灵魂离去！」

　　女子笑声清脆动听，却让人听着脊骨发冷，「哈哈哈，这怎么能算囚禁呢？你们不是深爱对方的吗？」她无所谓地抬起手来，注视着与自己瞳色相差无几的蔻丹，对姜越的嘶吼不以为意，「我这不是让她永远陪伴着你了吗？一直到你死去为止，她都不会再离开你……没有你掠夺来的生命供给，她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这个邪魔……！」姜越双眼通红，冲上去就要掐住那女子的脖颈。

　　却不想那女子轻轻一挥袖，他就被弹开了好远，后背猛地撞上坚实的墙壁，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他闷咳几声，嘴角竟然渗出了鲜血。

　　「凡夫俗子，血肉之躯。」女子高傲地抬起下巴，被黑纱蒙住的面容虽看不真切，却也猜得到是怎样的蔑视神情，「看在你的故事让我有几分兴趣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个好东西吧～人间有生犀，烧之，能与鬼通。你就尽心尽力去找吧，不然，就凭你的眼睛，是无法看到你夫人的灵魂的～」

　　说罢她就跃下高楼，待姜越跑向栏杆往下看去时，茫茫黑暗里已没有她的身影，但她的话语却顺着夜风传了过来，缥缈得像是某种魔咒：

　　「我以众人的痛苦为自己的欢愉，你也可以。将痛苦烙印在灵魂之上吧。」

　　他嘴唇发着抖，颓然跪倒在地，摊开双手，看向自己的掌心，最终掩面而泣。

　　「那真是噩梦，对不对？」姜越坐在夫人的身边，喃喃自语，「每次想到你会灰飞烟灭，我就觉得无法忍受……可是我多么害怕让你知道，你能存在是因为我杀了人……很多很多……大夫以救人为职责……我不配……」

　　他俯下身，亲吻过她的额间，压低了声音说道，「等童琅学成……我马上就来陪你……哪怕彻底消失，也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锁心环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悲伤，频频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童琅带着药回岸边的时候，赶巧红菱划了另外一条小船过来了，见到他便冲他招手，「童琅哥哥，你怎么走那么快呀，还好有船，不然我又得在楼里等你一天！」

　　「你等我作甚？」童琅过来扶了她一把，「我这可是要去治病的，你才刚好，万一又染上了怎么办？」

　　「有童琅哥哥在，我还怕吗？」红菱笑嘻嘻地抱走他手里的药罐，「我给你打个下手，总没问题吧？而且……」她亮闪闪的大眼睛眨呀眨，泛着少女特有的娇美天真，「我也想像童琅哥哥你一样，救治病人！」

　　「你……」童琅看她好像已经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心里既是可惜又是欣慰，他唇角微弯，淡淡一笑，「那就辛苦你了。」

　　两人说着便一同向病患们暂居的茅草棚里走去，却不想，有几个差不多痊愈的汉子，手中都握着用树枝削成的棍子，怒气冲冲地朝他们走来。

　　「几位这是……？」童琅暗觉不妙，往红菱身前一站，将她护在身后。

　　「你这小子！我爹就是吃了你配的药才死的！」为首的汉子怒目圆睁，看童琅的眼神充满仇恨，「你还我爹命来！」

　　说完，也不听童琅做任何解释，没头没脑地就冲了过来！

　　红菱在童琅身后急得大喊，「他要是想害人，为什么还要救你们？」

　　然而对方根本不听她的，举起手臂粗的木棍就朝童琅打了下去。

　　不过这棍子自然是落不到童琅身上的。

　　只见这电光火石之间，班深犹如神子降临，飘然从空中落下，足尖点地之时，断枝定身，一气呵成。

　　方才还要打人的汉子，此时完全不能动弹，被固定在原地，只剩眼睛还能滴溜溜乱转。他手里当作武器用的木棍，也在那一瞬间就被班深铰断，细碎的树皮和木块落了一地。

　　「班深姐姐！」红菱惊呼，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

　　班深并未回头，默默地走向那几个汉子。

　　童琅见状，出声提醒道，「小心啊，他们可能会攻击你的！」

　　「不可能的。」班深否定了他，随后她打了个响指，这些人顿时瘫倒在地，手脚酸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么，为什么。」

　　班深蹲了下来，没什么语气地问道。

　　童琅和红菱也走上前来，不解地看着这几个对他们有敌意的人。

　　「我父亲感染了疫病，吃着他配的那些药，结果不仅没好，反而没多久就去世了！」之前的汉子咬牙切齿，一脸愤然，「他就是杀我父亲的凶手！」

　　「病入膏肓之人须下猛药，否则不可治，而疫病不等药性。」童琅面有歉色，「令尊的死我很难过，但这并不完全是我的错……」

　　「你闭嘴！不是你还有谁！」哪知这汉子完全听不进他的话，趴在地上不住地咒骂他。

　　可能是咒骂的语句太过难听，班深略微皱起了眉头，「无能的怒火。」

　　「你说谁无能？！无能的是那个大夫！既然出手救人，就该把人治好！」汉子破口大骂，「否则他不配当大夫！」

　　「当时童琅哥哥都已经走了，你要他怎么治病啊？」红菱忍不住回了一嘴，「你这人也真奇怪，不去怪那些耽误你父亲用药的庸医，反倒怪起真正治病的人来了？」

　　「如果他把我们所有人都治好了再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旁边的一个汉子见为首的那个哑口无言，也加入了这场口舌之争。

　　「他并不欠你们。」班深冷冷地瞥了这些人一眼，也不管他们还瘫在地上起不来，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童琅哥哥，我们也走吧。」红菱拉了拉童琅的衣袖，看那几个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你没问他们要过一点报酬，他们反倒觉得是你欠他们的。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去救。」

　　童琅冲她艰难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里面还有没好的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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