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石·九
再说空谷。
他被裴韵召出的妖风吹进了泣岚木的内部，一路从树洞口开始往下掉。好在一落进来就脱离了风的管制，加之空谷身手极好，虽然在下落过程中撞断了不少树枝，但却能迅速调整，至最后落地之时已是一身自得，衣袂飘然，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脚下的藤蔓并不坚硬，相反，还有些绵软，一踩一个深脚印，若在此打斗起来，怕是不太好借力的。
空谷看了看旁边随他一起掉下来的树枝，树皮虽然是很正常的褐色，但断面却呈现出怪异的棕红。空谷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猜想，他捡起一根树枝，麻利地剥去了树皮。
果不其然，树枝里面是森森白骨。
他叹息，默念几声咒语后，手中白骨化为淡色的光点，慢慢升入空中，直至离开。
「就是要引渡，我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多的啊。」他心中暗想，无奈地将双手拢在袖中。环视一圈后，他发现了远处被困在树枝中的裴协和裴老爷，急忙跑了过去。
裴协的嘴唇被他自己咬破，流了不少血，刚看到的时候，空谷还以为是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吐出来的血。仔细查看一番后，空谷放下心来，「原来只是昏过去了。」
他上前一步，按了按裴协的人中，见他不醒，便朝他露在外面的右手虎口猛地一掐。
裴协立刻就皱紧了眉头，轻哼一声，醒了过来。他有些通红的眼睛缓缓睁开，带着恼意，一开口话语仿佛结了冰，「道长叫人起来的方式很特别。」
「小道担心裴公子遭了不测，如今身处险境，公子你还是早点醒过来比较好。」空谷拔剑划开他身上的桎梏，剑的力道把握得极好，甚至不曾弄破裴协的衣服一丝一毫，「不过裴老爷看来已经……望公子节哀。」
「我知道。」裴协眼帘微垂，暗眸轻轻扫过对面已经不成人形的裴老爷的尸体，「道长，借剑一用。」
空谷点了点头，把剑递给他。裴协接过剑后，只划几下便将裴老爷从树枝中放了出来，干净利落。已是尸体的裴老爷自然是无法保持直立的，他径直向前倒去，被裴协稳稳接住。
血肉模糊，死相凄惨。胸口一个碗大的窟窿，血迹早已干涸。身上不知道被划了多少刀，刀刀深可见骨。可见下手的人对他的恨意有多深。
「虽然你做了伤害韶儿的事情，还有我那些姐姐，母亲……」裴协动作极轻地把尸体平放好，将剑还给空谷后，脱下外衣，盖住尸体，双手合掌道，「就此安眠吧。若有来世……希望您还能重新开始。」
说罢，他磕了四个响头。
随即他起身，转头看向来不及收回自己悲戚眼神的空谷，「道长无须同情，此乃我裴家命数……走吧，我要去找韶儿。」
「嗯……二小姐在上面，现在应该跟班深姑娘打着呢。」空谷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脸颊微红，「我就是被二小姐弄下来的。不过那个二小姐应该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那是裴韵，泣岚木的第一个祭品。」裴协眉头紧锁，有些担忧地望了望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她怨气极重，也不知道班深小姐能否对付她。」
空谷单手支颌，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我觉得你不如担心裴韵会比较好，一来班深姑娘实力不弱，二来你说的那个裴韵，现在用的正是二小姐的身体。」
「什么？」裴协讶异，「那我们快去找她们！」
他拔腿要走，被空谷一把抓住手腕，「裴公子，你我二人皆是凡人，对于她们之间的打斗，我们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见裴协停住了脚，空谷松手，朝他微微垂首道，「既然在这泣岚木内部，不如我们找找看有没有办法能阻止裴韵的。」
裴协捏了捏手腕，「好。就依道长所言。」
两人开始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寻找起来。
然而泣岚木内壁光滑平整，一览无余。两人到处查看，除了找到裴协掉下树时一起遗落的伞以外，愣是没找出些有用的东西。
「又做了一番无用功……怎样才能帮到班深姑娘呢。」
空谷四处敲敲打打，也没能听出个什么四五六来。他没什么形象地跺了跺脚，却听得身后一阵响动，回头一看，竟是之前在上面打斗的裴韵。
她捂着左肩，显然已经受伤。
此刻她杀气腾腾，但对象不是空谷，而是站在另一侧的裴协。
空谷见她有意对裴协动手，赶忙朝裴协跑过去，一边全力奔跑一边想着，「班深姑娘怎么还没下来，莫非……？」
「莫非什么。」班深平淡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有如天籁。她从天而降，直接落在了裴韵和裴协中间，站起身后单手护住了身后的裴协。
空谷极速奔跑过来，撑着双腿喘气儿，「救命的……来了……」
「你说过，不阻止我杀裴家的人的！」裴韵一字一句几乎都是从牙缝里逼出来一般，她手中匕首寒光大盛，刀尖直指裴协，「他就是我要杀的第三个人，杀了他之后，裴府的一切才会彻底灭亡！」
话未落音，裴韵风驰电掣般掠过班深，锋利的匕首朝裴协刺了过去！
「不好！当心啊！」被这极快的速度惊到，空谷大叫一声，飞快拔剑，试图在裴韵的刀刺中裴协之前将其挑开，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班深眼睛微眯，耀眼的金眸中隐隐闪着奇特的光芒。
刀在裴协的咽喉前停了下来，离刺入仅仅一寸。
空谷看得心惊肉跳，心里替裴协抹了把汗。他扶着全身已经僵硬的裴协，带着他悄悄地往后挪了几步，避开那不怀好意的刀尖。
「休想走！」裴韵怒喝，左手抓住不太听指挥的右手，极力想要控制右手行动。她现在除了左手以外几乎全都不能动弹，自是既怨又恼，侧头看向班深，「为什么？」
「你要杀的第三个人不是裴协。」班深抬手指向天空，顿时，许多黑紫色的邪气涌来，流经她的手后，四散开来，落于他们四人周围，渐渐地都显现出死者的轮廓来。
「之前我在庭院的时候，看错了一个人。」
班深另一只手指向了其中一个颜色偏暗的人形，「我当时没有看出来，这个就是代表裴老爷的。」
听闻此言，空谷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可这确实不像。裴老爷年近半百，哪有这么年轻。」
裴协却是脸色一变，艰难开口，「这个的确是父亲年轻的时候……但同时，也是裴韵死时，裴歆的样子……」
哪怕岁月流转数百载，她还是没有忘记那个伤她最深的人的模样。
「而要用来引发裴府最后结局的第三人，从来都不是裴协。」班深将手收回，那些浊气顷刻烟消云散。她走上前去，指尖在裴韵的匕首上来回游移，「这把匕首只会沾你们兄妹的血。昔日裴歆以此刀割伤你取血变石，甚至在你死后剜去你的双眼，和你一起埋葬后，这把刀被你的怨气同化，变成了你最想杀裴歆的那一部分。」
她稍稍偏头，眼中又似乎带了些温柔悲悯，看得裴韵心里堵得慌，「再不住手，便要万劫不复。」
「你少用那种眼神看我！」裴韵恨恨说着，感觉到身体受到的禁锢在一点点变轻，她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睛，「我的双手沾满血腥，多杀这一个又有什么区别！你又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故作高尚！」
「你觉得我应该一开始就阻止你，才算高尚？」班深也不动怒，她像是个旁观者一般，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裴家的清算，我不会干扰。」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阻止我？」裴韵的身体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和班深的实力差距，暂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握着刀柄的手不住颤抖，看得出情绪十分激动，「为什么只有这一个裴协，你一定要阻挠我杀他呢？」
空谷听了她们的话，难免有些气恼，对于班深的见死不救，他还是耿耿于怀的。在他看来，这种明明有能力阻止一切发生却偏偏不闻不问的做法，简直可以称作帮凶。
他是个富有正义感，一腔热血的人，可班深跟他不一样，她也许没有办法理解他心中的道义和正气，不过她能明白，他是个好人，所以她不会为难于他。
班深抬手抚过鬓边的铃兰花饰，声音极淡极轻，宛若咏叹，「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虽然在她眼里，裴韵的灵魂已是一片赤红。但是，却仍有丝丝洁白萦绕在她左胸，并未完全消失。
「机会？」裴韵睁开眼睛，目光中带点不可置信。
「一个自救的机会。」班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有些迟疑的脸，「你说呢，裴韶。」
裴韵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双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一样，口中连连否认，「我不需要！你不要再说了！」
裴协有些焦急地辩解道，「班深姑娘，那是裴韵，不是韶儿！」
「那你觉得，裴韶现在何处。」班深语调轻缓，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肯定，「除了她们已经合二为一，再无其他可能。」
说着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两侧的玉坠也跟着摇晃，「裴协，你只是不想承认这是你妹妹罢了，尽管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人。」
裴协面色一僵，冷下脸来，「韶儿根本不会做那些事，此事与她有何关系？」
是的，他虽然同情裴韵的境遇，但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裴韶和她一起成为凶手。
「一分为二的灵魂，真的能摆脱得了么。」班深抬手一指还在挣扎的裴韵，「醒来吧，裴韶。眼下只有你能救裴协，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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