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石·五

　　故事，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呢？

　　应该是从好几百年前的冬天吧。

　　「哥哥，我冷……」

　　漫天飞雪里，边塞某个旅店的马棚旁，有一个小女孩缩成一团，裹紧了破破烂烂的衣服，脏兮兮的小手紧握一个陈旧的陶埙。然而寒风凛冽，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打哆嗦，便向身旁的小男孩挤了挤，又往身上拢了拢稻草。

　　「韵儿乖，抱紧我就不冷了。」

　　小男孩尽管也冻得鼻子通红，但还是安慰年幼的妹妹，并把自己的稻草又分给了她一点。

　　然而冬雪与北风是不会同情他们的。

　　小男孩搓了搓手，把妹妹的小手抓过来放到自己面前，对着哈白气，试图让那双冰凉凉的小手暖和一点。

　　突然一声暴喝响起：

　　「你们这两个小鬼！居然敢把我给马取暖的草拿了！」

　　说这句话的是旅店老板。一个胖胖的大婶儿，面容凶恶。她插着腰，拿起马鞭就朝两个孩子一顿乱挥。

　　小男孩见状飞快地护住了妹妹，任由马鞭打在他身上噼啪作响，硬是一声不吭。

　　「哥哥！」他怀里的小姑娘被吓得不轻，开始哭叫起来。

　　男主人听见声响，叼着烟袋慢悠悠地从房里出来了，「你就别打他们了，这俩孩子也怪可怜的，刚来边塞就遇上大雪。」

　　女老板虽然彪悍，倒也听她男人的话，收了马鞭，不过脸上还是不高兴，「把你们打死了，我还得吃牢饭，雪一停你们马上给我走！」

　　说着她把马厩开了个小门，又朝他们一瞪眼，「还不进去！真想在外面冻死？我可不给你们收尸！」

　　男孩子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小女孩眼睛里蓄着泪水，瞄了两眼那个比外面温暖得多的小木棚，拉了拉他的衣袖。

　　男孩撇过头，抓着小女孩的手，拉着她进了马厩。

　　里面虽然有点臭，但是总归是暖和的。

　　他们两个挑了个远离马匹的角落，铺上厚厚的稻草，才总算是凑合着睡了一觉。中间男主人还偷偷来送了点热馍馍和水，虽然吃着没什么味道，但总好过空着肚子。

　　肠胃舒服点了，睡在稍微暖和的地方，连之前挨打的伤痛都好了一些。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雪停了。好心的男主人告诉他们再往西去不远就是草原，那边有牧民，还给他们炒了点干粮，在女主人醒来之前就让他们离开了。

　　两兄妹便一直向西走，中途又经历了一场大雪，这一回，他们被冻得失去了意识，晕倒在雪地里。在完全昏迷之前，哥哥清楚地看见了一座雪山。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在山洞里。山洞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风雪，烧着火堆，温暖舒适。一旁的石桌上还有食物，不多不少，够他们两个人填饱肚子。

　　他们是被什么人救了吗？

　　兄妹二人相视一眼，都感觉十分奇怪。

　　此时山洞内传来声音：「你们醒了？桌上的食物不用客气，尽管吃吧。」

　　「谁？」哥哥拿起火堆里的一根火把，照向山洞深处，「是你救的我们？」

　　「你们在我的地界上晕了过去，还在昏厥之前希望有人来救救你们，所以我来了。」那声音空洞幽远，不像是人的声音，而是就在洞内扩散回响，「你以为你现在在哪里？」

　　妹妹躲在哥哥身后，瑟瑟发抖道，「哥哥，是不是山神啊……」

　　「小女孩，你可以这么叫我。」

　　小男孩感到不可思议，「一座山也能救人吗？」

　　那个声音再次回答了他，「我还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兄妹俩大喜，确信自己遇上神灵后，欢呼着吃掉了神赐予的食物，然后便开始许愿了。

　　「许愿是有规定的：每个人只有一次愿望；愿望需要付出代价；希望越大，绝望也会随着扩大。你们准备好了？」

　　对于已经一无所有的兄妹俩来说，恐怕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

　　妹妹许愿回到家乡，摆脱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更希望坐在老家的树上，安静地吹母亲留下的陶埙；哥哥则许愿富可敌国的财产，因为他不想再受任何人的白眼，除了之前旅店的老板娘，以前还有更多的人对他的蔑视和欺负让他倍觉屈辱，这种日子他实在是不想再过了，有钱才能拥有一切！

　　山的神灵回应了他们的愿望。几乎是转眼之间，他们就回到了家乡破落的小屋子里。这个村落因为连年征兵和天灾，早已破败不堪，就剩几个老人家了。兄妹俩的父亲战死沙场，但作为一个没什么功勋的小兵，抚慰款本就少的可怜，还要被克扣；母亲在家耕作，却因为恶疾不治而终；兄妹两个后来又被人贩子拐卖，但半路又嫌他们瘦瘦小小卖不出个好价钱，从车子上把他们丢下去了，这才让他们四处流浪。

　　妹妹说她想自力更生，哥哥把山赠给他的东西给妹妹看了。

　　是一颗种子。

　　虽然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带来富裕，但是两兄妹还是半信半疑地种下了。

　　种子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没过多久就长成了小树。有一天妹妹在砍这棵树旁边的杂草时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血滴落在地上，妹妹没怎么在意，可那血却是被树吸收了。

　　两天后，这棵树长出了第一个果子，丹红似火，鲜艳欲滴。

　　妹妹很高兴，把它摘了下来给哥哥吃，但哥哥却拒绝了。

　　天真的妹妹还以为是哥哥想让给她吃这个果子，于是她把果实吃下，完全没注意到哥哥的神色不对。

　　而富有心机的哥哥在睡觉之前假装不小心把烛台的蜡滴在了妹妹的手背上，妹妹吃痛，爱哭的她流了几滴眼泪，被哥哥尽数拂去后，哄着睡去了。

　　而在妹妹熟睡之时，哥哥从衣服里拿出刚才死死攥在手心里的东西。

　　是几颗光华璀璨的宝石，夺目耀眼。

　　那座山真的实现了他的愿望。这样下去，妹妹的眼泪将变成他们通向富裕人家的快捷道路，他们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没衣服穿没被子盖，还有受欺负了。

　　第二天哥哥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背着之前卖柴禾的小背篓去了县城的当铺。

　　当铺老板自然是见过好货的，虽然对这样的小孩子会有这样的好东西起了疑心，但还是给宝石开了个不菲的价格。

　　他回到家，妹妹很惊喜地跑过来，她今天摔了一跤，虽然痛得她哭了出来，但是落下来的眼泪掉在地上，变成了很漂亮的石头！

　　哥哥表面十分惊讶，但内心早已了然。他告诉妹妹，那是宝石，是很值钱的东西。然后他问妹妹要了那几颗新的宝石，次日他直接去了玉石坊，贩卖原石。

　　价格虽然不低，可惜宝石颗粒太小，没被人家看上。

　　哥哥倒也不气馁，他转而说他想到店里当学徒，学怎么打磨玉石，做各种精美的首饰。玉石坊见他似乎有能出手的好料子，也同意了。

　　再后来……

　　哥哥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和质量上乘的原料，迅速垄断了县城里的首饰行业。但此时离富可敌国还很远。

　　他们搬离了原来的小村庄，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将那棵神奇的树移栽在后院的小土坡上，就此住下。

　　但是对财富的渴求让哥哥逐渐丧失了原本的善良和温柔，他只想着如何快速依靠妹妹的眼泪来获取大量的财富。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发现妹妹受伤后流出来的血，也会变成宝石，而且颗粒更大，更加炫目光彩。

　　于是，妹妹的噩梦降临了。

　　她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曾经最依赖的哥哥，在她快要冻死的时候把自己仅有的稻草分给她的哥哥，居然也会像那个面容凶恶的老板娘一样，对自己举起了鞭子。

　　这座府邸有了地下室，每天都至少有一盘红如泣血的硕大宝石从地下室里被运出来。

　　只是没有人知道，在下人们酣然入睡的夜晚，地下室里经常传来女子的啼哭和哀嚎，还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滚落在地上的声音。

　　某年天子携后妃巡游此地，县官奉上出自哥哥之手的首饰，讨得宠妃欢心，这种宝石被封为贡品，用它做出的饰物成为贵族争先恐后购买的奢侈品，自此，青云直上。

　　路子打开了，接下来只要稳定供应，富有便永不断绝。可这个时候，妹妹奄奄一息，气数将尽。那棵山神赠给他的树，也已经很久没有结过果子了。

　　哥哥请来了最好的医生为妹妹诊治，但却是无力回天。

　　这下哥哥真的慌了。他虽然毒打过她，但他并不想要她死。只是在自身面对财富的贪婪前，这种虽然共苦却难以同甘的亲情实在太过脆弱。

　　「你还要多少钱才足够……？你压榨完了我的血泪……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妹妹终于还是咽气了。她死时两眼瞪得很大，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凝聚着怨毒。

　　守着她去世的哥哥觉得可笑。他试图把她的双眼合上，但就像见鬼了一样，妹妹真的死不瞑目，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睛。

　　哥哥顿时脊背发寒。他连夜把妹妹的尸体搬了出来，埋在树下。

　　「不要怪我……都是这棵树的错……」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用铲子填平了埋葬妹妹的土坑。

　　第二天，这棵树结了果子。

　　依旧是那样漂亮鲜艳，代表了财富的颜色。

　　被迷了心窍的哥哥故技重施，将果实给了自己刚生下一双儿女的妻子食用。妻子死后，又轮到了小妾和女儿。而男子，却因为要传宗接代，躲过了被压榨的命运。

　　于是这样周而复始，家族越来越富，宅邸越修越大，树越长越高，结出的果实越来越红，树根下的尸体也越埋越多，土坡越填越高，后山就形成了！

　　哥哥在死前写下一本书，记下了自己平生所接触过的宝石的品级，后山之树如何培育，还有早就在族谱里删去的妹妹和妻女的名字，并立下规定只有长子才能看这本书。

　　这个家族里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善终。可饶是如此，依然有很多人想把自己的女儿嫁进来。殊不知奢华丰厚的彩礼背后，是一条血泪横流的死路。

　　嫌贫爱富，重男轻女，大约是这个社会的通病罢。

　　这个家族位于禾城城东，以裴为姓。

　　而最初那个可怜的妹妹，她的名字叫做裴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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