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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零落归山丘


  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诡异的静寂让赢澈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场失聪了,他只能看到无为滔滔不绝的慷慨陈词,还有座下那些看向自己的目光,或嘲讽、或鄙夷、或惊异、或奚落,而他自己只是呆呆地站立着,感受血液在身体里倒流的那种无力感。

  “陛下,皇后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明察!”

  声音又逐渐逐渐回到自己的耳朵里,赢澈看见卫皇后站起来指着无为,气势凌然地说了一句:“空口无凭,你这是污蔑!”

  “无为若是没有证据的话自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无为跪下,向着父皇的方向拱手,“请陛下恩准传证人。”

  山风陡然变得猛烈,凉意直灌赢澈的领口,他觉得自己在不受控制地战栗。父皇一直没有表态,只是面色沉沉地宣召了无为口中的证人,赢澈死死地盯着父皇的方向,但是父皇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这难道是薛彭祖的什么计策吗?赢澈心底还怀揣着一丝侥幸,如果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的话,那快点结束吧,这不是惊喜,这是惊吓,赢澈的心跳几乎就此停摆。

  又是一阵凉风吹过,赢澈抑制不住喉咙中的干痒,好一顿咳嗽,他用大袖遮面,却发现咳出了点点血星。

  无为口中的证人——太医周玙,和她的孪生妹妹,为薛夫人接生了慕冬公主的周琤大夫,被宫人引到父皇面前。

  “周玙,”父皇语气冷淡,“你在宫中行医多年,几位公子和公主都由你在场亲手接生,你说说,当日公子澈出生时的情况究竟如何?”

  “回陛下,建元元年七月初七的夕时左右皇后开始临产,当时皇后居住在兴乐宫的慈崇殿,微臣收到皇后身边女官珍珠的传召后,立刻就赶往慈崇殿,因皇后是头胎生产,因此产程持久,直到七月初八的日出初刻才诞下长公主婵羽。”

  无为上前一步问道:“周太医,漪澜殿的公子净也出生于建元元年七月初八的日出时,也是你接生的了?”

  周玙没有看无为,而是坦然道:“回陛下,微臣照看皇后的时候,漪澜殿女官也来报信说贾美人进入产程,微臣便派了助手前去照看贾娘娘,待长公主出生后,微臣便即刻赶往漪澜殿,但从慈崇殿到漪澜殿,哪怕乘轺车也用了两盏茶的功夫,因此,待微臣赶到漪澜殿时,贾娘娘已经开始分娩,日出时二刻,公子净出生,乃是微臣亲手接生。”

  无为不依不饶:“世人皆知公子净和公子澈出生的时序不分先后,都是七月初八日出时二刻,那么既然公子净是周玙大夫亲手接生的,那么公子澈是谁接生的呢?”

  这不是惊喜,赢澈不露声色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切都完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我为鱼肉,苟延残喘。他挺直后背,哪怕是死,也要站直身子死。

  周玙被无为问的顿了顿:“的确,待微臣再度回到慈崇殿时,皇后已经诞下公子澈,据宫人说,时辰也是日出时二刻。”

  “所以公子澈不是你亲手接生的。”

  “不是。”

  “那公子澈是谁接生的?”

  周玙抬起头看看无为,又看看陛下,然后低下头去:“微臣不知,微臣再回到慈崇殿时,故宣宗陛下的贴身女官梅列已经抱着公子澈向皇后道喜了。”

  “无为,”陛下赢骢的面色更加阴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真相呼之欲出,”无为转向周玙的妹妹周琤,“周琤大夫,说说你建元元年七月初七干什么了吧?”

  周琤长着和周玙九成九相似的面容,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两人自幼便师从同一位师父学医,据说姐姐出师后便以医女身份入宫,自那以后一直在宫中侍奉,至今已近三十年,而妹妹出师以后则嫁给了师父的儿子,夫妇二人在民间行医,是长安城家喻户晓的杏林圣手。

  “回陛下,建元元年七月初七的下午,天气闷热,民妇家中突然有故宣宗陛下府上的马车造访,说请我去为一位妇人接生。那日十分闷热,外子与我本都不欲出门,但考虑到生死事大,便由我去走了这一遭。”

  无为追问道:“派车接你的是什么人?生产的又是什么人?”

  周琤不卑不亢:“驾车的只有一个车夫,待我到了摄政大长公主府后,接待我的是一个上了年纪了女官,大约已有五六十岁,我听其他人叫她梅列姑姑。”

  陛下沉吟:“继续说。”

  周琤的语气不急不缓:“民妇到时,发现产妇腹中的胎儿仅七个月,梅列命我为产妇熬制催产汤药,行催生之术;虽说胎儿在母体长到七个月,若分娩下来,民间也多有存活之先例,但民妇考虑到生死事大,不肯冒此风险。

  无为面无表情地问:“后来你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是产妇的脉象。当年那名产妇有严重的子痫之兆,想必孕初期便有症状,那时用药还来得及,只是民妇去接生时她已经神志不清,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会一尸两命,于是民妇便开了催生的药方,着手为那名妇人接生。但她又是倒生之位,可谓是危急中的危急,民妇从医近三十年,那样危急的状况却也十分少见,因此记得很清楚。”

  这时候薛夫人悠悠地问了一句:“你说那个产妇是早产也是倒生,那你可用了接生慕冬时用的助产玉钳?”

  周琤点点头:“用了。”

  薛夫人扬起嘴角一笑:“那想必那孩子耳后也有玉钳留下的和慕冬一样的勾云纹了?”

  周琤肯定答道:“有。”

  “那助产玉钳我听说是你师父单独传给你的,世间绝没有第二把,连周玙大夫都没有。”

  周琤看了看姐姐周玙,点头道:“是。”

  薛夫人上挑的眼角瞟向皇后:“皇后娘娘生产的时候,没听说难产,也没听说倒生之象吧?”

  卫皇后眉头皱起,怒目瞪视。

  陛下赢骢突然转向卫皇后:“问你话呢,”见皇后不答,便吩咐坤伦,“把公子澈带过来。”

  父皇的语气冷淡,听上去就像是让坤伦带一条狗过去一样。赢澈心冷如冰,他推开坤伦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上首,迎接父皇那看秽物一样的鄙夷眼神,然后跪在父皇的脚下。

  两边的耳朵分别被扯着对着烛光,赢澈听见了父皇充满失望的叹息。

  赢澈被坤伦带的远远离开父皇,赢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父皇身上,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说一句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赢澈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拉走、远离父皇。

  “皇后,朕需要你解释一下。”

  卫皇后端坐,面带嘲讽地看着陛下,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微笑。

  父皇看都懒得看,只是用手遥遥指着赢澈的方向,一字一句地问皇后:“朕问你,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见卫皇后滴水不进,赢骢怒气冲冲地转向周琤:“你说!当年你接生的那个产妇现在在哪里?!你如何证明公子澈就是你当年接生的那个孩子!”

  面对天子之怒,周琤长跪,语气却依然不卑不亢:“回陛下,那个产妇生下一个男孩后很快就死了。民妇所经手的所有倒产儿,都一例一例地记在出诊记录上,并且在孩子出生的第一、二、三、六个月,以及一周岁、两周岁、三周岁、六周岁和十周岁时都有回访和记录,”周琤从随身带着的药箱中拿出一卷卷竹简,“部分记录在此,请陛下查阅。这些年来,只有建元元年七月初八凌晨生的那个男孩没有回访记录,因为待民妇再上门时,已经人走楼空,再无踪迹了。”

  无为适时补充道:“启禀陛下,周琤大夫所接生的所有倒产儿,现已均在宫门外等候召见,陛下随时可传召。”

  “混淆皇室血脉!卫皇后这是欺君之罪!”薛夫人站起来控诉皇后,座下宾客纷纷应和。

  “杀无赦!”

  “砍下她和杂种的头,吊在城门上!”

  喊杀声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赢澈压抑着咳嗽的欲望,站的笔直,目光直直望着高高在上父皇的方向。

  “陛下!陛下!公子澈的确是您的血脉,”坛海从人群里挤出来,连滚带爬地匍匐上前,“公子澈——”

  “坛海!”赢澈喝止住坛海的话,“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说。”

  薛彭祖背叛了我,我真不该轻信他,尤其是他已经知道我的秘密,我不该相信任何人,这一课的代价真大。赢澈在心中暗暗地嘲笑自己,但我会就此认输吗?

  不,当然不会,我赢澈就是死也要轰轰烈烈。

  他向着父皇所站的方向走上前,被御林禁卫拦在几丈以外的距离,赢澈深吸一口气,秋夜的空气干燥又清凉,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油纸包裹——那个他从普灌寺地砖下得到的、后来被他悄悄地藏在天禄阁,现在要正大光明拿出来的东西。赢澈原本计划在父皇宣布立自己为太子后将这包裹里的东西单独呈给父皇,虽然现在事态的发展不如自己所料,但是此时此刻公布也正当其时。

  油纸包裹里,裹着的是赢澈生母金坆的一生、是卫皇后试图抹去的秘密、是瑚琏屡遭不明杀手的原因、是赢澈身世的真相。

  赢澈缓缓展开那副画着母亲一生中最开心一天的《引弓赛马图》,直直地望着父皇,一字一句地问:“父皇还记得金坆吗?还记得您在胜遇死前握着他的手答应过他什么吗?”

  广场上一片死寂。

  父皇赢骢的表情刹那间变得值得玩味,他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似乎希望的火苗在回光返照了一刹那后遁入永恒的死寂,他的手指着那副画,颤抖着,坤伦立刻从赢澈手中将那幅画和油纸包裹里所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接过,呈到父皇面前。

  坛海突然冲出来膝行而上,用他这辈子最洪亮、让全场的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陛下!公子澈是真正的皇子!彤史和起居集注记得清清楚楚,公子澈的生母是天禄阁女官金氏,名叫金坆,公子澈是无辜的,卫皇后杀母夺子,以保自己的皇后之位!卫皇后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严惩!”

  还不等赢澈做出反应,只见卫皇后站起身来,她恼羞成怒地指着坛海、薛夫人和远远站在宾客中的薛彭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这是污蔑!你们——”

  卫皇后突然吐出一口血来,几乎全喷在坛海的脸上。

  在场所有宾客都来不及反应,甚至连卫皇后本人都一样无措,赢澈眼睁睁地看着卫皇后如风箱一般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一连吐出几口鲜血,很快面色发紫,鼻孔和眼角也都流出细细的血流来……

  不只是哪家的贵夫人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足以划破夜空的尖叫:“这是瘟疫!”

  “保护陛下!保护公子净!”詹事岳骏德大人立刻下达指令。

  人群沸腾着、尖叫着、哭喊着、骂嚷着,赢澈被一只只大手推搡着,推向远离父皇的方向,卫皇后的前襟已经被咳出的鲜血染成一片黑红色,所有的人都躲得她远远的,唯有她的身周空出一片极大的空地。

  一直被抑制的咳嗽欲望再也压不住,赢澈用手捂住口鼻,却阻挡不住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人群尖叫着远离遁走,而赢澈自顾不暇,他用手抚着胸口,鲜血却一股一股地不受控制地喷出来,喷在地上,不是红色,而是黑紫色。

  御林禁卫用身体和盾牌围成一堵墙,远远地把赢澈和卫皇后隔离在外,透过那有限的缝隙,赢澈看见父皇牢牢地拉着赢净的手,在詹事岳骏德的安排下迅速撤离广场,所有人留给自己的只有背影,赢澈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持自己站立,这瘟疫就是春季让南方多个郡县十室九空的元凶,据说这种瘟疫传播途径之广,从直接接触、间接接触、呼吸接触都可能感染……詹事岳骏德奉旨南下治理瘟疫,所谓的治理,也不过就是堵住传染源,将那染病的人和村庄烧成灰烬而已。赢澈想起坛海从南方回来后跟自己说,这种瘟疫传播和致死的速度极快,只用一顿饭的功夫,一个村子的人就无人生还。

  五脏六腑先后陷入绞痛,赢澈已经无血可吐,只能呕出一口一口绿色的胆汁,有什么东西从双眼中流出,他用手背抹了一把,不是泪,是血。

  视线变得模糊,看什么都是血红色的。

  赢澈忍住疼痛,艰难地环顾四周,卫皇后伏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不动,来参加中秋夜宴的宾客也有近半数人迅速地感染了瘟疫,被御林禁卫远远地隔在了那堵盾牌墙之外,他们垂死挣扎着、凄厉地尖叫着,又很快悄无声息。

  所有人留下的都是背影。赢澈匍匐在地,苟延残喘,冷眼旁观着人们死的死,走的走,山风凛冽,寒彻刺骨,才八月中秋,自己不该感到这样冷,唯一的解释是生命在一点一点抽离自己。

  “公子澈……”坛海双目血红,对着自己露出一抹凄惨的微笑,“我要去见金坆了,没能守护好您……”他向赢澈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然而那只手终究在中途死气沉沉地落下,再也没有抬起来。

  赢澈撑起身子,爬到卫皇后的身边,她已经面色青紫,死透了。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年的女人,赢澈在犹豫要不要在自己死前原谅她。

  这个女人从我还没生下来,对我就只有利用,若说有半分感情,也不过是有所图谋。

  只有神才原谅世人,我一个都不宽恕!

  倘若还有机会,我一定要以血还血!

  倘若还有机会,倘使还有时间。

  赢澈最后一分力气悄然离去,他轰然倒地,连呼吸都是煎熬,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望天,终于安静下来了,夜空离得好近,缀满繁星,就像一条温柔的毯子,赢澈闭上早已酸痛的双眼,世界一片漆黑,他想起瑚琏唱的那首歌谣……

  戊寅年中秋夜宴,恍如人间地狱,多少人有去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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