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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有光不忍黑


  深秋仍旧有着阳光,暖融融的感觉仿佛泡在了美酒中,金色的光懒懒散散地洒在姜晓身上,衬得女子肤白如玉,清丽绝俗。

  与往常不同的是,姜晓搬出了她许久不动的文墨画纸,略略低头,笔尖在画纸上肆意舞动,若不是她眼睛上蒙了白纱有了一点瑕疵,没有人可以否认她的动作是不完美不精致的。

  姜晓已经习惯于用鼻尖,用耳朵去感受这个大千世界,她作画时靠得便是对气味的敏感,明白落笔之处的情况,说来玄乎,却也是如此,不若她哪来的狂妄应下要求。

  接近日中的时候,晓八匆匆赶来,往常英气冷漠的脸上现在写满了悲伤,她跪下几乎是颤着声音道:“主子,我刚才去镇里采买零碎药草的时候,在安意字画铺的货架上看见了晓七哥的玉牌!”

  姜晓手上猛地一顿,沉默着,没有人看得透她现在的心思,就像是坠落深渊的人,遍布绝望而疯狂的情绪却不外散,只有靠近了才感觉得到。

  但这份沉默没有持续很久,姜晓明白她现在应该马上做什么,她只能悲怆地闭眼,什么也做不了。

  这份规矩是她为她的晓卫们定下的,玉牌在,人就在;玉牌流落在外,人就……必死无疑。

  “是我小看了这个地方,我原以为这里应当没有藏龙卧虎之辈,是我错了,我错了……”姜晓扔了手中的毛笔,痛苦地抱住了头,狠狠咳了几声道,“往后你们都小心些,千万不要为了任务丢了命,知道吗?”

  晓八也红了眼睛,她重重地叩首:“谨遵主子教训,晓八定不辱使命!”

  姜晓抬头看着灿烂的天,语调缓慢,轻到仿佛在说给自己听:“除了你们,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或许曾经有,但现在都没有了,她姜晓,现在就犹如一条东躲西藏的被迫进了臭水沟的老鼠,先前再风光再盛芒,这会也只能强忍伤痛与挫折带来的结果。

  仰头看着绽放到极致的阳光,姜晓竟然笑了。

  因为感受过阳光,所以才无法继续忍受黑暗。

  所以哪怕,拥抱阳光需要她的一切,她都甘之如饴,阳光不需要动,它只要安静地发光就好了,剩下的一百步,一千步,一万步,都由她来迈过。

  害怕不过就是,她还没有拥抱到,就已经为了接触而灰飞烟灭。

  姜晓晃了晃头,不以为意,殊不知,这已经寓意了些什么。

  ……

  李芳靡来的时候,姜晓刚刚作下最后几笔,那是出处和画名。

  李芳靡远远就看见了姑娘神情专注地作画,早晨的阳光落下来,打在她的长睫上,形成一片密密的阴影,好看得要命。

  姜晓也远远就感知到有人靠近,不用想也知是李掌柜来收画,白皙的手指摁在笔杆上力道重了许多,几乎是把笔折断的力道。

  她忘不了三年前,她聚集所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她捡来的孤苦无依的少年少女,一起在篝火旁喝酒吃肉,立下了壮志雄心,明灿的火,倒映出他们天真却美好的样子。

  三年前第一聚,晓卫共计十二人。

  两年半前第二聚,晓卫变成十人。

  一年半前第三聚,晓卫剩下七人。

  半年前的聚集,晓卫只有六人,

  到现在,又失去了晓七,剩下最大的变成了晓八这个女孩子。

  姜晓脑海里全是死去的那些晓卫们,嘴唇不断颤抖着,泪水却早已挥霍一尽,只有空洞无法聚焦的瞳仁在告诉着所有人,她的情绪到底到达了哪个地步。

  “晓姑娘,晓姑娘?你怎么了?”李芳靡疑惑地看向她,开口试图唤回姜晓的神智。

  姜晓很快从记忆片段里抽身,抬眼深沉地看了一眼中年女人,突然开口:“李掌柜你说,一个人,如果生前造下太多杀孽,死后是不是会下地狱?”

  李芳靡被她轻飘飘的一眼看得冷汗都出来了,想了想哆嗦着回道:“也…也许吧。”

  “我也觉着,看来,我死后得落到地狱里去。”姜晓满意地看了看完工的画,满不在意地说。

  李芳靡心中暗惊,却只能装傻:“这怎么会!晓姑娘看起来就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会造下杀孽的人。”

  “是吗,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的。”

  李芳靡讪讪而笑:“嗯。”

  蓦地,姜晓凑过来,她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左手指向右手手心,将手递到李芳靡面前,几乎要压到李芳靡,而后嘴角微勾:“但是,慢慢地,我发现,我杀人的手,早就洗不干净了,你看看,是不是有点泛红?而且,闻起来,有一股血腥味。”

  李芳靡腿有点抖:“我,我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轻轻地一笑,姜晓重新坐了回去,她低头掀了掀药壶盖,像是随口说的一般:“没事,李掌柜听不懂也实属人之常情,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挺疯的。”

  她说到这,故意一顿,声音放低:“不过,我相信,就算下地狱,也一定不会只有我一人孤单,李掌柜一定会陪我一起的,对吧李掌柜?”

  李芳靡不敢看她,俨然被吓怕到的模样,姜晓看着她良久。

  缓缓地,姜晓轻笑出来,她装作无事的样子,笑意盈盈地拿起案上的画纸,慢条斯理卷好了放进一个精致的画筒中,才递给李芳靡:“李掌柜,拿着。”

  李芳靡接过了画,有些肥厚的唇颤颤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意味深长看了姜晓一眼,还是没说出口。

  “慢走啊李掌柜。”

  “晓姑娘再会。”李芳靡赶紧溜走了。

  李芳靡前脚刚走,后脚晓八就从屋上跳了下来,落地无声,却红着眼:“主子何不威胁她透些别的东西?晓七哥不能就这么……”

  姜晓冷冷地抬手止住,眸间寒意足以让人打上寒噤,语气强硬无法商讨:“没有和她撕破脸自然是有我的打算的,晓八你莫不是忘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这么短浅的!”

  晓八皱紧了眉头,第一次反驳姜晓:“目光短浅?晓七哥的尸身还在外,难道我们连弄回晓七哥的身子都不行吗!”

  姜晓从竹椅中缓缓站起,神情突然变得平静,她注视着晓八的眼睛:“晓七是你的亲兄长对吧,可是他何时嘱咐过让你在他死后去帮他收尸?他不是你的亲兄吗,你觉得他会不清楚他的尸身远没有你这个妹妹的人重要吗!”

  “我……”晓八怔住了,已经干涸的眼眶此刻居然有液体开始打转,她吸了吸鼻子,随即半跪下应声:“是,主子。”

  姜晓没有同她再说什么,只是径自回了房中,徒留下晓八对着日头正盛的旷野发愣。

  本就是同一类人,一群钻进臭水沟的老鼠互相帮助取暖,人间的温暖是温暖,他们就不是了吗?

  谁知道呢,或许谁都没有资格站着对谁下定论,也许下一秒,死的就是自己了。

  ……

  李芳靡一路上心惊胆战,手里紧紧攥着那幅画,嘴唇有点发干,低声咕哝道:“上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让我来和这么个怪人谈生意,老娘都要被吓死了。”

  回到安意字画铺的时候李芳靡看到了那块玉牌,觉着甚是不熟,她凑近拿起来自言自语:“我怎么没见过这玩意儿呢。”

  按理说这种材质这么好的东西她一定会经手而且记得的,李芳靡疑惑地看向玉牌背面,上面仅仅刻了一个“七”字,质地温润光滑,微光中灼灼。

  “掌柜!”铺子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喊。

  李芳靡赶紧放下玉牌去铺口,堆起笑脸道:“不知要点什么啊贵客?”

  来人一身漆黑,只有鼻子和嘴唇露在外,声音机械没有感情,遥遥指着那块玉牌说:“那块东西,我要了。”

  “好的,我这就去拿来。”

  那男子接过东西,扔下银两,转身就消失在来往人中,李芳靡诧异地摸了摸头:“我今天碰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在无人的拐角处,男子揭下了帽,五官如同刀刻般纯粹,气势寒冷,不是晓七又能是谁?!

  他从腰间拿出玉牌,深深地看了一眼背后的“七”字,随机毫不犹豫地扔进了一边的河沟。

  河沟虽小,流速却不慢,那块东西其实很轻,打着转很快就漂走了。

  晓七冷冷地看着它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便跃上房顶无法见着。

  过不去的过去,未必来的未来,我不能为了姜晓的目的再搭上几个兄弟了。

  ……

  那幅画辗转数日,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京城,进了皇宫。

  姜晓对于这幅画是很珍重的,她所画的,是一片大红枫林下,少女少年各着红衣潋滟,少女被少年接在怀里,面上蒙了白纱,少年嘴角含笑,深情款款。

  她这般不知羞地画出来,无非就是希望他能看见来寻到她。

  窗外雨淅淅沥沥,走到门口看,是纯白的雨幕,在肆意地下坠,下坠。

  姜晓抬手接了接雨,一个相当矫情的动作,做来却也少了几分作,许是她清淡不食烟火的性子发挥的作用。

  正逢她满脑子放空想着时,雨幕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些急促,却听得出是有武功之人。

  姜晓赶忙从怔愣中抽身,双手垂下,红衣衣角无风自扬,她对着雨幕中传声:“阁下不妨进来避雨?”

  与其让这个可能是危险的存在潜伏在外面,不若她姜晓自己把他叫进来放在眼皮子底下。

  相隔十数米的拐角,声音同样传来:“多有得罪。”

  然后其不再掩饰,身形几闪就到了院中,不过刚刚落入,就被晓九和晓十双双截住。

  姜晓只觉得眼前有一片雾白色,大抵来者是着白衣,她轻笑道:“报上名就给你进来。”

  雨中男子白衣长袍,发色也白如雪,一双眼是漆黑如玉的墨宝,五官精致就像造物主的宠儿,单单就是立在那,不说话就有无形的气场压在晓五和晓六身上。

  如此尤物,还好她姜晓看不见,不若指不定被迷了去。

  男子微微对着姜晓微微鞠了一下,声音低沉干净:“在下是过路人,姓顾,顾倾北。”

  姜晓隔着稀疏的雨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有些疲倦:“罢了,你不说,我也不想多管,九十你们给他安排间好点的客房。”

  说完就没了人影,随之的是关闭的木门。

  晓九晓十对视一眼,就放下了手中的利刃,晓九对着顾倾北做了个手势,语调平淡:“顾公子,请。”

  没走出一会儿就是客房。

  只是,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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