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严焰

江南渊哑然，胸口里像堵了团棉花，出奇得闷。

        女人还在歇斯底里地冲她喊着：“你为什么不救！你为什么不救！你既然救不了，为什么要阻止我去救！？你不是立志要拯救天下苍生吗，你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救了！？他才三岁呀！他都没过过好日子，为什么呀！？啊！？”

        一股怒气直窜天灵穴，阿满推开她吼道：“你救！你救个屁救！要不是南渊阁下进去，你早就跟你宝贝儿子一块死了！他妈还有你叫的份！？”

        女人哭喊道：“骗子！骗子！”

        阿满气得浑身发抖，看动作是想把女人给轰出去，江南渊拉住了他，轻声道：“没事的，阿满。她只是没有缓过来而已。”

        阿满红了眼眶，朝女人狠狠道：“你要是不想活就出去，我们就当没救过你这个人！”

        女人哭喊道：“圣人！圣人！都是骗人的！什么法力通天，什么无所不能，都是骗人的！”

        阿满浑身发抖，这时人群里有人劝道：

        “哎呀，我算是听明白了。我说大妹子，人家好心救你孩子，救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呀？”

        “就是说嘛。要是能救怎么可能不救？何况那可是南渊阁下……”

        “你这是典型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啊。南渊阁下都就救不了，你自己也铁定是救不了的。捡了一条命回来还不赶紧感谢人家！”

        女人吼道：“灾祸不降临到你们头上，你们就不知道多痛苦！如果是你们的孩子，是、是、”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左右看看，伸手拽住旁边的两个小孩，“是阿媛、阿聪的话，你们还会这么说吗，啊！？”

        两个孩子被她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刚才说话的那几人顿时起了身：“你他妈给老子松手！你想干嘛！？”

        “自己倒了霉运还要拉上别人吗！？怎么有你这样的疯女人！”

        女子声嘶力竭：“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就算我的孩子已经被烧死了，那为什么她连我孩子的尸骨都没有带出来，为什么连尸骨也不给我！？她是假圣人！她是假菩萨！她根本没有救我的孩子！”

        刺骨的凉从心底泛起，她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伤，突然无力解释。

        她里三层外三层地找了那么多遍，喊了那么多声，她尽力了，可真的什么也没有找到。兴许那孩子早已经被火烧成了灰，掩藏在一堆灰黑的灼物里了。

        阿满骂道：“他妈你没听到刚刚那姑娘说南渊阁下因为救你孩子被火烧了一身在地上打滚吗！？你他妈没长耳朵吗！？”

        女人已经听不清他在吼些什么的，自顾自地哭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不断地哭喊着，整个洞里都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恼得人苦不堪言。这时，人群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嗓音，不疾不徐煞是好听：

        “再不拖出去，到时候引来了野兽，这一洞的人都要完蛋咯。”

        说话的人坐在顶里面，黑漆漆的一片，看不真切，只影影绰绰有一个斜躺着的男人身影。

        阿满一愣，怒道：“你再哭就给我出去！外面都是毒蛇猛兽，现在闹饥荒，都饿着呢！”

        女人依旧大哭大闹，阿满气急败坏，洞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喊道：“把她弄出去！别把我们都给害死了！”

        阿满拽住大叫的女人，想把她拖走。女人哇哇地大哭着，路过江南渊时，被江南渊一掌劈晕了。

        哭喊声刹那间消停下去，洞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江南渊道：“拖进去吧。”

        阿满愤愤地看着她，她轻声道：“或许这些话都不是她本意，只是受了太大的刺激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进去商量一下后面的事情吧。”

        阿满不情不愿地把女人拖进去，为了防止她再发疯还拿了跟绳把她绑了起来。江南渊啼笑皆非：“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了。”

        阿满道：“我知道没必要！我就是看她不爽！”

        江南渊笑道：“好吧。”转头道，“大家的屋子都烧没了，暂时就住在这个洞里吧。那里火势还没有削减下去，就暂时不要回去了，我们先凑合凑合。”

        一众人连忙点头称是，半晌有人小声问道：“那我们的吃食怎么办呀？”

        江南渊：“大家别慌，我这里还有……还有几块小土豆，大家先充充饥吧。”

        “那……那之后呢？”

        “我会想办法的。”江南渊安抚道，“大家不要担心。肯定不会让大家挨饿的。”

        众人都道：“好！好！都听南渊阁下的！”

        “南渊阁下说有办法，肯定有办法！”

        “就是！南渊阁下可是我们的神！是救世主！有她在一定没问题的！”

        要是之前的她，定是慷慨激昂的或是热泪盈眶了，此时听到这些话却不知作何感想，只能朝众人挤出一个笑容来。

        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慢慢地闭上眼睛，暂作休憩了一番。洞里的其他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经过一天的逃难，也都疲惫地或沉默或休息了。

        江南渊短暂地缓了口气，又起身往洞外走去。阿满一个睁眼闭眼的功夫又见不着她人了，登时一个激灵蹿起来跟出去，在一处小溪边找到了她。

        江南渊捧起溪水洗了把脸，重新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转头意外道：“阿满？”

        阿满看着她湿漉漉的鬓角和脸颊，片刻沉默后也凑过去洗了把脸，盯着溪流里自己倒影缓缓问道：“你要干嘛去？”

        江南渊：“我来的时候看周边的良田都被毁了，想着估计是挖不出什么吃食了。看看能不能捕到什么猎物。”

        阿满转头看她，江南渊也好奇地看回去，而后回给他一个笑容。

        阿满看着她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却更难受了：“南渊阁下，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撑着。”

        江南渊微愣，没说话。

        阿满继续道：“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道歉？修真界那么多人，就没见几个像你这样的傻子。你救了那么多人，难道就因为少救了一个、漏救了一个，就要被人这般折辱吗？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人，就算是真正的神仙来了也做不到万无一失的。何况要是真的有神灵，为什么不降临福泽，普度众生呢？连神明没做的我们都做了，他们有什么理由骂你？”

        江南渊弯起唇：“谢谢阿满。”

        阿满瞪着她。

        江南渊：“阿满，我知道的。但是没有把那个孩子救出来，我……很难受。”

        阿满没说话，默默地盯着她。

        “我下山之前外出执行一项任务的时候，身边也跟了一个孩子。”她缓缓道，“他也是难民，受了我一张饼的恩惠，死心塌地地跟在我身边。我说过要带他回观苍山，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到了观苍山就不会再饿肚子。但是他没有等到，他死在了山脚下。”

        “他的呼吸就紧贴着我的脖子，我感受着他一点一点凉下去的体温，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得无能。”

        “在观苍山的十年以来，那是我最崩溃的时候。今天的那位母亲大约和我那时的心情一样。痛苦，自责，歇斯底里。她说得对，灾祸不降临到自己头上，永远都不会有感同身受一说。所以阿满，我没关系的，在人间游历了这么久，我早已坚不可摧了。”

        她站起身来，朝他莞尔：“回去吧。”

        阿满抿唇：“你呢？”

        “我去打猎呀，”江南渊笑道，“不然晚上吃西北风吗？你回去带大家拾点柴生个火，等我回来。”

        阿满低下头应了声，磨磨蹭蹭地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头道：“你小心一点。”

        江南渊道：“老本行。”

        阿满哭笑不得，只得道：“怕你马失前蹄。”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百鸟归林之际，林间的山洞炊烟四起。江南渊扛着一下午的战果归来的时候，洞里的百姓们齐声欢呼起来，冲上前来帮她分担沉重的物资。有几个做厨子的好手，不一会儿山洞里就传来滋滋的烤肉香气，引得一众人饥肠辘辘的脾胃不争气地叫起来。阿满满头大汗地忙着分配粮食，手指被烫得猩红，好不容易才让每个人都吃上了一口热的。那女人也悠悠转醒，红肿着眼睛默不作声地接受了馈赠。

        江南渊坐在一边，刚要下嘴的时候突然瞥见山洞顶里面斜躺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与人群搁了好一段距离，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只是眼睛远远地朝这里望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望什么。

        她想起来是之前说过话的那个男人。慵慵懒懒地斜躺在黑暗里，也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还一副悠闲极了的模样。

        她看看自己手里的烤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蹲下道：“喏。”

        男人没料到她会过来，漂亮的眉毛轻轻一挑。

        江南渊温声道：“饿了吧？快吃吧。”

        黑暗里，男人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半天回问道：“那你呢？”

        江南渊笑道：“你不要担心我，我很扛饿的。快接着。”

        男人还是没有接，盯着她看了半天，竟还低低地喊了声她的名字：“江南渊？”

        江南渊一愣，意外地看着她。自从下山以来很少听见有人直呼她的名字了，多半都是要喊声“阁下”或是“大仙”，这么直白地喊她实在不多见。她笑道：“是的。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缓缓地勾起唇角，突然凑上前来，差一点就要贴上她的脸。

        炙热的呼吸扑面而来，男人赤红的眼睛就在不过咫尺处与她热切地对视，宛如撕裂黑暗的一束光。

        江南渊惊得往后一退。

        他寸步不让，她退一步，他就上一步，伸手勾住了她的腰身，往前一送，硬是将人再次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勾唇低声道：“你不认识我，可还认识我这双眼睛？”

        这男人的力气很大，压迫感十足，胳膊紧紧禁锢着她的腰，赤红的双眼仿佛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多看一眼都要被烧得槁木死灰，片甲不留。

        江南渊被迫直视着他那一双跳动着火光的赤瞳，手腕上的某一处疤痕又清晰地痛起来。

        漆黑如幕的宏空，撕裂黑暗的赤色深瞳，烧灼不歇的疼痛……刹那间封存多年的记忆宛如五行山底下被撕开了法帖得以重见天日的生灵，山崩地裂地破土而出，在脑海中震颤不休地回荡。

        她无意识地重复起那一年那个山脚下的赤瞳男人的话：“严……焰？”

        眼前的男人笑起来，笑得很热烈，似乎是满意极了，眼睛都眯得弯弯的：“嗯，没错。”

        江南渊脑袋发烫，愣愣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略微找回了一点思绪，惊喜道：“你没死！？”

        严焰道：“当然。”

        江南渊欣喜地看着他，左看右看，语无伦次道：“你、你居然没死，太好了。”

        “我当然没死。我不是说了么，我会回来找你的。”严焰松开她笑起来，挑起一边眉毛，端详着她，“……小不点，我幸好没死，不然都不知道你长大的样子这么好看。”

        江南渊道：“原来你是这座城的百姓。你放心，等大火过去，我们就重新开始建造房屋，到时候就不用住在这洞里了。”

        严焰勾唇道：“好。”

        江南渊连忙把要凉的烤肉递过去：“你快点吃吧，要凉了。”

        严焰不再推辞，接过咬了一口，评价道：“不怎么样。没有你做的烤鱼好吃。”

        江南渊已经记不得这回事了，自然也不记得当年严焰是嫌弃过她的手艺的。笑道：“那大约是你那时候伤得太严重，以为自己吃不上几顿好的了，才会觉得我做的烤鱼有滋味。”

        严焰道：“或许吧。不然我也不会连你那份也吃掉。”

        江南渊惊讶道：“你的记性可真好，我早就忘啦。”

        严焰道：“小不点，你那么小自然记不得了。我那时可是将死之人，过往种种都历历在目。”

        江南渊理解地点点头，又看他似乎是有意避开大伙儿坐在了老远的地方，便捡了几根柴来重新生了团火，道：“洞里阴冷，这样就好多了。”

        严焰似笑非笑：“我从来不惧冷。”

        江南渊笑道：“夜里你就不这么说了。”

        严焰不置可否，只是笑意更浓了。

        借着火光，江南渊才真正看清了他的相貌。眉目狭长，邪魅之中带着几分狠厉，面相带着三分野气，笑起来的时候有点睥睨不屑的意思。只是火光一映，就显得柔和许多。

        江南渊惊讶道：“严焰，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没变老啊？”

        严焰扔了串烤肉的木棍，舒舒服服地靠在石壁上，懒懒道：“男人嘛，也是需要保养的。你们女人要青春永驻，我们男人也想英勇一世。”

        江南渊忍俊不禁。

        阿满来喊江南渊的时候，严焰突然对她道：“你明天还要去打猎吗？”

        江南渊道：“是啊。今天猎回来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

        “带上我吧。”严焰懒散地坐在火堆旁，一双眼睛却比燃烧的火星还要亮，“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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